第10章

10.

南华的故事,磕磕碰碰,总算讲完了。出乎意料的情节和结局,使这个中秋之夜变得有些诡异。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长气,仰躺在椅子上,久久无话。从故事里走出来的胖乎乎的月亮,此刻正从了望塔的塔尖跳到粮垛,再从粮垛跳到粮仓顶上,像一只偷食的硕鼠那样不安分,见我抬头望它,又嗖地一下钻入云层不见了。

天快亮了。

送走南华,我们一觉睡到中午。吃过中午,又把南华从家里约出来,大家迫不及待要亲眼目睹现实版的北溪小学。

学校在镇子东头。从粮站去学校的距离,相当于横穿整个北溪,约两公里左右。路过十字街口时,我们在雷师傅的摊位处逗留了好一阵,一夜之间,这个窄巴的摊位、摊位旁的歪脖子树、笨重的铁皮烧烤炉,以及压篷布用的几块石头,都如同被阿拉丁神灯变化过了一般,在我们眼里显得神秘不已。而那盏神灯,在我们看来,还藏在北溪小学里。

紧靠着大道的北溪小学,正正方方,半新不旧,由三排平房和一面院墙围合而成,若是把门房算上,有点像北方一个大四合院的格局。院子正中那根旗杆上,飘飞着一面成了红布条的旗帜。

这天正值周日,校园里极安静。看门老头拿着一张报纸蜷缩在藤椅里似睡非睡。我们进门时,他睁了睁眼,一句话也没问,又闭上了。

夫子嘀咕一句:这门卫真是个摆设!估计把学

校搬走都不知道。

哼!傻子才想到偷学校呢。南华笑着告诉我们,她上学时,北溪小学还破烂得一塌糊涂。由于周边田野的消失,学校地势低,又没有下水道,下雨时大道上的水直往的校园内灌,校园内的水又往教室里灌,上课上成了舀水课。若不是后来被市教委扶了一把贫,哪有今天的看相。

……大门原先由不同材质的废木板条钉成,开关时发出难听的吱嘎声,老远都能听见;门上的缝隙那才叫大,不仅学生能钻,老师也能钻;围墙呢,只有现在的一半高,墙头上爬满了蒿草,拐角处还缺了一大块。强盗想偷,哪里都能进来……

南华介绍得越多,我心里越泄气,全改头换面了,我们还看个什么鸟?

一行人走到操场中央的旗杆下,南华站住,环视了学校一圈,手指西面最边上的两间教室说:喏!雷师傅一家原先就住在这里。学校重新开课后,他搬回了自己的老屋。

我忽然想起了故事里的那颗槐树,问她:还有棵桂花树呢?操场上除了旗杆,什么树也没有哇!

砍啦!和槐树一样,为修桥铺路作贡献了。呵,你现在站的地方,就是桂花树的位置。

我愣愣地看看平坦的脚下,又看看空空的头顶,想象着桂花树如一柄绿色大伞撑满整个校园的模样,八月的瓦顶和操场,纷落着的,该是多么磅礴的一片花雨!奔跑在树下的孩子们,感受的又是怎样一种自然的熏陶!北溪河上的木桥,早已变成了钢筋水泥桥。想不到两棵栋梁之材,不同的出生,却有着相同的命运。

雷师傅住过的那两间屋,和翻修过的其它教室没有两样,一块涂了鸦的黑板、一个讲台、三行歪歪斜斜的桌椅、一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再无其他。

至于故事里那个美丽的荷塘,围墙新修后,被圈到了学校外面,如今成了这一带居民的垃圾场,填得还剩个小水坑……

出得学校大门,三个人无精打采,脸上挂满了失望。

南华过意不去,好像欠了我们什么似的,马上说:要不,我带你们去雷师傅的老屋看看吧?

从学校往回走,不到五分钟,在一户青砖红瓦的农家小院外,南华停下了步子。不用问,这便是那间老鼠屋了。

房子显然也简单翻修过,院前屋后收拾得不见一根杂草,虽然老旧,却无半点阴森之气。雷师傅不在家,门上挂有一把铁将军,几只芦花鸡从门缝里钻进钻出;院后的一洼菜地,青菜萝卜辣椒豆角五颜六色、鲜艳欲滴,为防鸡鸭,用竹片和旧鱼网圈起密密的篱笆,篱笆上爬满白色牵牛花……看到门前晾衣绳上的一串串的翘嘴白、红黄尾和小白刁,我们才确信没走错地方,鱼淌着咸水,腥味浓得冲鼻子,可能刚挂上去不久。

站在大太阳下,我也有一种被时光晾晒的感觉。

父亲死后,雷大学是否再碰过蛇鼠麻雀之类,不得而知。不过南华说,曾经有一件事让她印象深刻。

七十年代中期,北溪下放过好几批知青。这帮大城市来的小青年无所忌讳,什么都敢吃,也很会吃。他们吃鱼讲究活水煮活鱼,炖狗肉要佐上滋阴壮阳的中草药,蒸米饭时,也在锅底垫两片干荷叶,名曰“荷包饭”。

一天,几个知青在北溪河边的草垛里打纸牌,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麻雀窝,他们偷偷用鱼网布下机关,将晚归的麻雀们一网打尽,然后就地燃起稻草,用铁丝串起还在吱吱乱叫的麻雀,烫掉羽毛,涂上盐末,伸到火堆上烤。

那天傍晚,南翠领着南华回家刚好路过,扑面而来的香味一把拉住了她们。真诱人啊!南华回味道,她吃过烤红薯烤糍粑烤鱼烤肉,还没吃过烤麻雀呢……成串的麻雀在火苗的舔舐下,慢慢变得金黄发亮,油一滴滴溅在火堆上发出咝咝的响声。烤熟后,知青们你一只我一只,从铁丝上撸下麻雀,拿到嘴边轻吹一吹,再衔住雀腿轻轻一扯,一只麻雀便去了一半……看得南华心痒难熬,似有无数个谗虫在爬。

在南翠的一再催促下,南华才咬咬嘴唇、恋恋不舍地转身赶路。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堤坡上坐有一个人,那人双手托腮、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火堆,神情比她还馋,好像身外除了这个火堆,没有了别的。她认出那是雷大学,心说,这么大个人了还嘴馋,也不知害燥。走出老远,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雷大学依旧故我。暗淡的天幕下,一堆跳动的火苗,一个石头般的剪影,此情景令她触目惊心。

[枪手笔记六]

从赖姑娘山到工地是一段斜坡路,开车正开得风风火火的酒窝猛被人挡了个急刹车,气急的样子可想而知。

找死啊……

酒窝刚要开骂,一看挡车人的着装,再一看着装人的脸,伸了伸舌头,摇下车窗嬉笑道:呵呵,是刘队长,你可不能知法犯法,车可是不认人!

车不认人?

一身交警制服的刘队长晃着白手套,眯眼盯了盯酒窝,粗声大气地问:徐大小姐,你说,过南江的哪辆车不认识本队长?

酒窝说:别说起头牛来,你还真牛了!哪天我开四个零,就不拿正眼看你。

哈哈哈,你开上四个零,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估计我都退休了。

哼,走着瞧,到时候别说我没给你打招呼。

你真开上四个零,我这队长说不定长不了了,饭碗不掉瓢就行了。

刘队长一点也不生气,上前帮酒窝打开车门:不过今天得委屈你一下,上峰有话,四个零也不能过去。

我转头问小庞:四个零是什么车,奥迪吗?

小庞笑了:哎呀!您真是陈老先生!什么奥迪,他们说的是县高官的专车,车牌号前面四个零,地球人都知道。

我说:你不解释,我这外星人还真不明白,搞得跟黑话似的。

酒窝下车后,我和小庞也被刘队长请下了车。

通往工地的路口已经被一根红色塑料绳拉了起来,绳边站着两个警察,不远处的江堤上,也有十多个警察在游动。如此严阵以待的场景,让我又回到了从前的采访年月,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难受。

这么热的天,刘队长亲自出动当拦路虎,我就知道事情非同寻常。酒窝望着浮尘涌动的路面,抬脚将脚边一颗石子踢飞,气恼地说:车不能过,人总能过吧?

刘队长抬起一只胳膊,做了个拦截的手势:对不起,除了有关人员,其他人一律免进。

喂喂,谁是有关人员?谁是其他人啊?酒窝真生气了:我自己就不说了,这两位可是县政府来的上级领导,也免进吗?

下车时酒窝已为我们作过介绍,只是没说哪个部门的。

刘队长看了看我和小庞,背转身走到一边,摸出腰间的对讲机小声嘀咕了几分钟,然后回头对我们说:抱歉了二位,事情正在紧急处理中,不方便外人介入。天气热,你们还是请回吧。

外人!又是外人……酒窝还想反唇相讥,我轻轻拉了拉她,说:我们到刚才的山上去看看吧。

刘队长把话说到这份上,再费唇舌是多余的。

酒窝悻悻地爬上车,掉转车头,故意将油门踩得吼吼地响,车尾扬起一股巨大的灰尘。望着后视镜里刘队长的狼狈相,酒窝咯咯地笑了。

车刚行到山前的弯道处,不料被迎面而来的一辆农用车挡住了去路。本来堤宽过两辆大货车也没一点问题,不巧的是这辆农用车上驮载着小山似的杨柳树,锋利的枝杈伸斥两旁,把大半个堤面都占了。若是这样过去,本田商务肯定会成为大花脸。望着这座缓缓驶近的小山,酒窝使劲摁喇叭,农用车虽有所减速,仍然驶到本田面前才停下。

前遇关,后遇险,酒窝气不打一处来,通的一声跳下车,虎着脸朝农用车走去。我和小庞怕她惹事,也赶紧下车跟了过去。这女子,平日霸道惯了,凡事欠考虑,不知深浅,真担心她哪天吃亏。

果然,我们还没走到跟前,酒窝已经和司机吵了起来。她指手画脚地命令司机将车原路倒回去,司机不肯,也伸手往车后指指,再朝路旁指指,意思是后面有车倒不了,让酒窝把车往堤边让一让,让他先过去。

嘿!你还真是没有政府了?酒窝叫起来,急煞煞的样子可笑又可爱。

我忽然瞥见小庞在一旁笑得捂肚子,问他笑什么?

小庞说:真不愧是对活宝,她和她姐不仅脾气一样,口头禅也一样,开口就是没有政府。哈哈哈……

我揶揄道:你该不是被她姐这个政府吓到县城去的吧?

小庞说:可不!我和她姐认识两三年,还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呢,我就被她管得像个小男人了。我妈都骂我没出息,邻居也小看我,说一个堂堂大学生,还在政府上班,这样货色肯定是当一辈子秘书的料。我一咬牙,就逃了。

小庞的话说得我也哈哈大笑:那现在呢?邻居们还笑话你不?

还笑个啥?如今见到我都竖大拇哥呢!小庞畅快地说。

忽然,小庞又像想起了什么,抬头望望被酒窝训得面红耳赤的司机,对我说:提到邻居,我倒记起来了,这个司机是我一位邻居的侄子,好像在于老板开的筷子厂上班。他是个半哑巴,能说一两句话,但每句都说不全,用南江的话讲,叫作“一声哑”。

我这才意识到,耳边尽是酒窝气势汹汹的声音,那司机憋着一张红脸,的确没说过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