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流传过这么一段民谣:
麻雀出窝,祸事多多,
村前毁禾,村后吃谷;
小子摇杆,老汉鸣锣
粮要入库,馍要出锅。
凡七十年代前出生的人,大抵都明白它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而八零后的小年轻,就很难说了。我曾试问过十位八零后的大学生,仅有两个勉强答出这是“除四害”时期的歌谣。而所谓“四害”,他们却答不全,一个说是蚂蚁、蚊子、老鼠、苍蝇,一个说是蚂蚁、蟑螂、老鼠、爬虫,没一个说到麻雀的。也难怪,麻雀在这代人眼里,是被忽略的风景、是养不活的宠物、是油炸的美食,哪能与什么三害四害扯到一起。
我虽属于70前,但按我的年龄,也八杆子打不着那段历史。不过有些事儿就是怪,你不理它,它偏要理你。这不,几年没回老家,今年五一节刚回去,在县志办工作的一个老同学就找上门来,说他们部门接到一项重要任务,要编纂一套史料性丛书,是关于本县民俗和掌故的,准备向国庆60周年献礼。他领导下的秀才班子时间短任务重,眼下遇到的难题是:一大帮人,不缺人手,却缺文字精准的枪手。他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在南方某报做过采编,于是登门相邀,希望我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助他一臂之力。从报社出来后,我尚是自由职业,经不住他一番恭维,当时头脑一热,便做起了这个枪手。
现在回过头去想,我应允下来,说同学情分是假的,如今情分多少钱一斤?何况还是个平时不相往来的老同学。我当枪手,是因为我心里还打有另外的小九九。
我是想借此机会,去久违的北溪待上一阵,弄清雷雀子的家世以及过去年月发生的事。没有这个职务上的便利,我便无法翻阅镇委办公室那些尘封多年的档案,也无法解开存留心中已久的悬疑,将这个麻雀惹出来的离奇故事,真实地记录下来。
1.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家乡一个偏远的小镇粮站工作过,掐指算来,五年有余的光景。说得好听点是工作,其实是无所事事地混了五年。挥霍着宝贵的青春年华,那心态,如同粮仓里的硕鼠面对满仓满垛的粮食,打着饱嗝、忧叹何年何月才吃得完一般。还养成了做事拖沓、拈轻怕重、生活散漫的坏习惯。每每想起,便觉得小镇欠我一份债。
这个小镇,名叫北溪。故事,得先从这个镇子说起。
家乡是个大县,共有十五个乡镇,外加两个国营农场。北溪位于县城正北,是本县最北的一个镇,也是除县城外最大的镇子,得名于绕镇而过的北溪河。
北溪河极具季节性,是一条善变的河流。春秋时节,河面上看得见河底水草的飘摇、鱼虾的跑跳,流水的声音也若处子般动听;而一旦夏季来临,一夜间河床会翻个底朝天,浑浊的洪水撞破堤岸,撕碎田野,裹挟着树茬、菜梗和成片的稻蔸,莽龙般摇头摆尾而去。
北溪河不宽,说起来是条无名的河,可它的来头不算小。过去年代的货运、客运多走水路,机帆船顺着北溪河经东荆河、再经汉水,可以东下武汉上海,西上宜昌重庆。当地童谣云:一泡尿,撒得长,过北溪,拐个弯,一夜流到武汉关……唱的就是北溪河。
北溪河流经北溪时,要亲密地环镇子绕上一圈才舍得走,长此以往,北溪镇便被这条河流滋养得丰腴水灵,很有些女人气。以镇子为中心,方圆百十里,是江汉平原的纵深腹地。沟港湖汊、阡陌方田,网一样交织密布,网罗着一个个水草丰美、柳绿桃红的俊俏村落,是地方志上记载的“一铳上天,落下一群野鸭;一网入水,蹦起一船锦鲤”的鱼米之乡。提起鱼米之乡,人们皆知江汉平原上有个洪湖,其实洪湖仅是这方圆的一只小角,从地图上看像个小水坑。当年拍摄革命电影《洪湖赤卫队》,在与洪湖相通的北溪一带也取了不少景,镇上保存完好的鄂南民居和青石板街,让摄制组人员耳目一新,大为惊讶,都说下回拍相关的片子,不用到处跑了,直接来这里拍。后来《洪湖赤卫队》火了,一曲《洪湖水浪打浪》把洪湖唱向了全国,唱得比天堂还美、比鱼米还香。外人却不知,洪湖之美,最美在北溪。
不管有名无名,北溪人的心态都很平和,因为他们天生的有福。从古至今,在那些填不饱肚子的非常年月,北溪人能吃饱不说,还能随意地开开荤、尝尝鲜,深得外界的羡慕。曾引得不少上海、武汉知青争相往这儿跑,有些还就地安了家落了户。我在县城上小学和中学时,班里就有好几个同学的父母是上海人,我常“阿拉长阿拉短”地开他们的玩笑。他们也在作文里调侃我们的好吃:只怪平时吃油了嘴,以致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洞里钻的,天下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吃起来感到新鲜的了……
我到北溪工作,既是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我是县粮校的毕业生。粮校是本县除师范外的另两所中专学校之一,还有一所是卫校。尽管粮校学历不高,读的人倒是不少,我那一届满满当当,估计有两三千学生。粮校紧挨着卫校,位于风景优美的县城南郊,走个三四百米就是高高的长江干堤,爬上干堤,能看到“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壮丽美景。每天日出日落时分,堤边坡地上成双成对的学生,也堪称一大景观。粮校男生多,卫校女生多,又是邻居,你来我往,哪有不擦出火花的。只是把两边饭堂的师傅们忙坏了,翻起花样做好吃的,学生们嘴刁,哪边饭菜合口味,就成双结对地涌向哪边,很平常的一日三餐,常常搞得这家欢喜那家愁。记得有一次,粮校的掌勺师傅家中出了事,扔下勺子走了,打下手的师傅顶替上去,由于不谙学生口味,那天的饭堂门可罗雀,几大锅饭菜白白喂了猪。校长为此还召开大会,狠发了一通脾气。
美味长身体也长爱情,到毕业时,两校学生牵手走出校门的接近一半。学生们八成来自下面的乡镇,往年的分配原则是,哪里来的哪里去,这一年正推行教改,两校领导为了体现工作成效,别出心裁搞了个“组合分配”:反正每个乡镇都有粮站和卫生院,不如把这些学生的工作和生活来个一次性分配到位,免得成家后调来调去。此举不仅深受学生们的欢迎,也得到了接收单位的赞许,因为这样一来名额更易于合理调配。我家住县城,又形单影只,按理该去县粮食部门报到,无奈县上的几个指标炙手可热,我无后台,又不懂钻营打点,很容易就被人偷梁换柱了。此番分配下来,唯北溪还有空缺,我便天经地义地去了那里。
临行前,那位管分配的负责人过意不去,用一双胖手握住我说:小陈啊,北溪可是个福窝子,有人想去还去不了呢,好好干它几年,调回来的机会有的是!
当时我二十出头,对生活充满了理想和热情,从未出过远门,家以外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北溪就北溪吧,离家不过二三十公里地,搭乘县客运站几辆老掉牙的班车,跑一趟也才个把小时,有啥了不起的!我行囊一背,朝北溪的方向望了望,扭头钻进车里。
遥远的北溪天边,挂着一缕说不清颜色的云。
[枪手笔记一]
县政府大楼内。
一间标准的办公室,窗明几净;一套标准的印有编号的办公桌椅,摆放得一丝不苟;桌上除了办公用品和电脑,还有一盆青翠茂盛的文竹。工作需要的硬件,老同学韩必虎都为我准备好了。政府部门职位吃紧,办公室还是相当宽余的,小小一个县志办,就占据了整层办公楼的一半。
一见面老韩哈哈不已:老陈,我知道你在南方闹独立惯了,特地为你安排了独立办公间,还算满意吧?级别比我都高,我还两人一间呢。
他走近办公桌,用手抚了抚文竹纤细的叶片:你看,配上修竹一盆,也算得上生态办公了。
看来,这家伙对我的情况是摸过一番底的,和政府部门的人打交道,不得不留个心眼。我报以哈哈:不错,改日楼下花坛里全种上花,还可以升级为最新潮的花园式办公。
我的职务,他也给安排好了。老韩将一盒精美名片啪地拍在我手上,笑着说:你可别嫌低啊!
我一看,名字边上挂着“县志办顾问”的职务。便说:这可是老干部级别,不低,就是虚了点。这些年了,你还是不务实啊。
老韩本名韩必虎。这个上学时瘦不拉肌,被同学们形容为“壁虎”的家伙,在政府部门混了十多年事,依然胖不起来,调来调去,也尽是些没有油水的单位和部门。
老韩毫不在意我的一语双关,说:你没听说过,政府部门的人就两种形象,一是胖不起来,二是瘦不下去。我属于前者。
老韩的嗜好也有意思,他人瘦,偏喜欢身材细瘦的竹,还包括和竹有关的一切东西。
我去过他家。一幢毫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院子里种满了粗粗细细的竹,把楼体和窗户都挡住了。家中的地板、床榻、桌椅、靠垫、窗帘等等,无一不是竹制品,墙上的几幅字画也和竹有关。他见我有些奇怪,便说这些东西多半是他父亲生前留下的,父亲对竹的感情要比他深得多。
说起父亲,老韩从不多言。
我曾见过他父亲,也听说过他父亲官至县长后的一些事。
我来之前一个月,老韩刚接替前任当上县志办主任,看起来有些踌躇满志。我实在想不通,一把毫无光泽的清水衙门椅子,居然也有人坐得如此乐呵,如果不是修养到位,倒该是知足常乐了。我想老韩的父亲如果不出问题,他肯定也像诸多的官二代,在官场上扶摇直上了。
他父亲的发迹之地,便是北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