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吾心自有光明月:王阳明思想原论
- 汪学群
- 11923字
- 2021-03-27 05:50:10
第四节 发展时期
所谓发展时期,时间约为正德五年(1510)至正德十四年(1519),指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系统建构良知之学以前的一段时间,此间他先后任职于北京、滁州、南京、南昌、赣州等地。
正德六年(1511)春至七年(1512)冬,王阳明任职北京,湛若水与黄绾也在此,三人经常相聚切磋学问,湛若水有记录如下:
取入南京刑部主事,留为吏部验封主事,有声。阳明公谓甘泉子曰:“乃今可卜邻矣。”遂就甘泉子长安灰厂右邻居之。时讲于大兴隆寺,而久庵黄公宗贤会焉。三人相欢语,合意。久庵曰:“他日天台、雁荡,当为二公作两亭矣。后合两为一焉,明道一也。”
辛壬之春,兄复吏曹,于吾卜邻,自公退食,坐膳相以存养心神,剖析疑义。我云圣学,体认天理;天理问何,曰廓然尔。兄时心领,不曰非是。
“辛壬”即辛未(1511)、壬申(1512),湛若水与王阳明互为邻居,围绕着天理等问题展开讨论。又讲学于大兴隆寺,黄绾也不时来相会,谈论甚欢。黄绾说:“予三人都自职事之外,稍暇,必会讲;饮食起居,日必共之;各相砥砺。”《年谱》说他们“职事之暇,始遂讲聚。方期各相砥切,饮食启处必共之”。三人相互以学术相砥砺,对王阳明的思想产生影响。这一时间他的学生越来越多,仅正德七年(1512)按《同志考》所收学生,计有穆孔晖、顾应祥、郑一初、方献科、王道、梁谷、万潮、陈鼎、唐鹏、路迎、孙瑚、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陈洸等人。其主要著作《传习录》部分出版,也即正德十三年(1518)八月,门人薛侃刻《传习录》。薛侃得徐爱所遗《传习录》一卷序二篇,与陆澄各录一卷,刻于赣州。这一时期王阳明的思想全面铺陈开来,尤其向心性之学包括心性、工夫、学问等多维度发展。
一 初涉心性
王阳明提出君子之学即是心学的命题:“君子之学,心学也。”从心出发才能真正把握或理解事物。在回答学生提问时主张心是是非之心,“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作为先觉者必须用心,强调心在先觉中的作用。主张心外无事、无理、无义、无善、无学,“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故心外无学”。外心一切似乎全无,或者说以心为轴心看待、审视一切事物包括人自己,心成为作为主体人的中心。
君子之学是心学,以明心为要必然趋向于内,王阳明说:“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其心本无昧也,而欲为之蔽,习为之害。故去蔽与害而明复,匪自外得也。”把心比作水、镜子,欲、习比作污水、污垢,污水流入而使其浊,心本身并无瑕疵,诸种弊端皆由外来,污垢积累而遮蔽其原有的光辉。孔子告诉颜渊“克己复礼为仁”,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并不期待于外而是通过内省制约或控制自己达到诚。一些儒家违背孔孟之说,受朱熹释《大学》“格致”之训的影响,务博于其外以求益于其内是入污来求清、积垢来求明,不可能实现。自谓幼年时不知为学,陷溺于邪说二十年,疾疚之余求孔子、子思、孟轲之言而后恍然有所见,自谦这并非自己的发明。
心既然如此重要,因此就必须求心、存心。王阳明认为求心为约,“吾惟求诸吾心而已。求诸心而皆出乎天理之公焉,斯其行之简易,所以为约也已”。求心是出于天理,本心与天理一致,如此简单明了,所以是约于心。存心、谨守其心,如果“心有不存而汩其性,丧其天矣,故必学以存其心。学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诸其心而已矣。求诸其心何为哉?谨守其心而已矣”。以射喻心,君子射箭要端正志向,站直身体,手稳固把持弓矢,然后可以中的。古代人通过射箭可以观德,德得之于其心,君子之学求得之于心,君子对于射箭也存其心。引《礼记·射义》“为人父者,以为父鹄,为人子者,以为子鹄,为人君者,以为君鹄,为人臣者,以为臣鹄”,解释射即射己之目标,鹄是心,各射己之心,反身修心,各得其心而已。
王阳明提及功利与心的关系认为,假使人无功利之心,虽然钱谷兵甲,搬柴运水,何往而不是实学,何事而不是天理,何况子史诗文之类?假使人有功利之心,虽然每天讲道德仁义,也只是功利之事,又何况子史诗文之类?这是从心出发谈功利而非泛泛空论,也就是说衡量一个人是否功利并不在于做什么,而在于带着什么样的动机去做事,在这里心起决定作用,它是决定操控人们行为的动机。
关于心与性情命的关系,王阳明认为,从体的角度说是寂然不动,从用的角度看是感而遂通,前者说的是性即心之体,后者说的是情即心之用,心性情统一。这一点不外于张载所讲的“心统性情”。人的资质各不相同,因此没有一个统一的施教标准,如果硬要统一,其结果必然是压制或埋没个性,因材施教要符合人的特性。人的资质不同,但都有性善,因材施教的落脚点是复归人的本性,这一点又是相同的。自然界的发展与变化人们干涉不了,只能顺应,这就是命,天人合一表现在人的特质称为性,尽性达到天人合一,而心属于主体的状态,人可以把握,因此倡导存心尽性以顺命。
王阳明强调性的重要,如同不习技艺得不到衣食,不习举业得不到官爵一样,“己之性分有所蔽悖,是不得为人矣”。把性的培养提到做人的高度。他看到王虎谷信中“别后看一性字亲切”时,便引孟子“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以为这是吾道之幸。知性则知仁,仁就是人心。因此要养性,《孟子·告子上》讲“牿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说的是:“夜气之息,由于旦昼所养,苟梏亡之反复,则亦不足以存矣。”“夫人亦孰无理义之心乎?然而不得其养者多矣,是以若是其寥寥也。”学为性服务,君子之学在于成就其性,学习而不至于成就其性,则不可以称之为学。
性即是善性,如王阳明指出:“善即吾之性,无形体可指,无方所可定,夫岂自为一物,可从何处得来者乎?”性不是物,王纯甫的病根也于在此,因此要重视善恶的量的变化,要积累善而不要积累恶,需要善恶反身,扬善抑恶。他又说:“见人之为善,我必爱之。我能为善,人岂有不爱我者乎?见人之为不善,我必恶之;我苟为不善,人岂有不恶我者乎?”要知悔改,强调改过的重要性,“悔者,善之端也,诚之复也”。“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恶不属于性,属于后天习杂的结果,善为性中本有,改过是复性中之有,去性中之无,发本心之明。
正德十五年(1520)秋天,邹守益与王阳明在赣州再次相见,一天晚上他们与几个朋友在虚堂赏月,此时体悟到吾性。王阳明发出以下感叹:吾性的精明如同日月,月运行于天上,楼台亭榭照以楼台亭榭,未曾产生羡慕,类壤污渠照以类壤污渠,也未曾产生厌恶,这就是所谓的无所送于事之往,也无所迎于事之来,天大公至正,自然顺应,没有细毫主观意念与私心。
王阳明以天地人,尤其是心诠释说(悦)与贞。白说为常太保康敏公的孙子,都宪敬斋公的长子。敬斋请他解读说字,他释说为悦涉及贞(正)的关系等,认为天下之道不过说而已,天下之说不过贞而已。乾道变化无非说,天有何心?坤德阖阙,顺成化生无非说,坤有何心?仁理恻怛,感应和平无非说,人也有何心?说即是贞,贞也即是理。全乎理而无所容其心称为贞,本于心而无所拂于理称为说。因此,天得贞而说道亨,地得贞而说道成,人得贞而说道生。贞为天地人三极之体是为无已,说为天地人三极之用是为无动。无动而顺化,无已而诚神。诚神为刚之极,顺化为柔之则,因此《周易·兑卦》说:“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说的意义重大,达到至贞才谈得上说,这是以贞释说或者以说释贞,说与贞的互释把天地人三者结合起来。
敬斋请阐述说与贞的次第,王阳明接着认为,道只有一个,没有精粗次第之分,借此提出“贞以养心则心说”的主张。君子的德性不外于性情,而且充塞天地。说是情而贞是性,说以正情之性,贞以说性之命。性情称为和,性命称为中,达到性情之德,天地人三极之道完备,说与贞不能分离。目可以辨颜别色,耳可以听声音,口有味觉,四肢喜欢安逸,这些都是说,但也有贞的存在,君子对诸感觉不敢过度,这就是贞。父子有仁,君臣有义,夫妇有礼,朋友有信,这些是说,但有贞存在,君子不敢不去做,这就是贞。因此,贞是说的主干,说是贞的枝叶。对于说与贞的关系,说一定贞,没有贞而不说的;贞也一定说,没有说而不贞的。说而不贞,此为小人之道,君子不称此为说。不伪则欲,不佞则邪,这都不是贞。夫夫为君子之称,贞为君子之道。字说曰贞夫,是勉励为君子。贞不仅养心,“贞以齐家则家说,贞以治国平天下则国天下说”。以贞贯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是说,说就是悦。
王阳明论天理与人欲,认为日用与天理密切相关,“日用间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则义理自熟”。保存善心而不放失,天理自然流行。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想成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天理与人欲相互对立,存天理去人欲必须要心纯,心纯是存天理去人欲的基本方法。存天理应考古训,以古训为依据是加强其说服力,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已”。这里的古训就是经书,经书上的相关教诲对去人欲存天理起指导作用。
王阳明在龙场时初步提出心即理、吾性(心)自足等,这时都有所推进,作为本体的性体、心体的认识大体确立,而这些离不开工夫。这一时期尤其强调工夫,所谓本体由工夫显现,工夫是他思想的重要内容,既重本体又注意到工夫,这与他提出的知行合一说是一致的。
二 修养诸工夫
关于工夫,王阳明曾有一段时间倡导主静,如从贵阳回归途中在湖南辰州教人静坐工夫:“前在寺中所去静坐之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又引程颢语:“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着力处。”静坐并非如佛家坐禅入定那样,而是补充小学收放心工夫而已,告诫诸友应从此处着力才能有进步。早在赴龙场时,他就随地讲授。及归,过湖南常德、辰州见门人冀元亨、蒋信、刘观时辈俱能卓立,高兴地说:“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幸得诸友!悔昔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乃与诸先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者。”要弟子们在寺中静坐,并不是想要他们坐禅入定,即便是号召静坐也与禅宗坐禅入定有所不同,只不过是防止驰心外游的工夫罢了。不久升江西庐陵县知县,主张为政不用威刑,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注重工夫,试图以静坐自悟性体。
王阳明在绍兴时曾与徐爱等出游,又与黄绾书信往返,致黄绾书写道:“此行相从诸友,亦微有所得,然无大发明。其最所歉然,宗贤不同兹行耳。后辈习气已深,虽有美质,亦渐消尽。此事正如淘沙,会有见金时,但目下未可必得耳。”游山水仍挂念徐爱、黄绾,往往借此来点化门人弟子。在滁州,此时从游者越来越多,他每天与门人出游,或歌舞或随地请正。离开滁阳后与诸生问答涉及静坐:诸生在滁阳,他心里一直惦念或未尝忘记,没有书信往返并不是喜欢简单,而是不想以世俗无益之谈往复,对于有志者即虽然无一字往返,也如朝夕相见,对无志者即使千里之外书信也不起作用。他并非片面主张静坐,郭善甫十分喜欢读书,则告诫要静坐,静坐一个多月以后无所事,又告诉读书,工夫是有针对性的。
当时弟子孟源要走,或患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王阳明告诫:纷杂思虑也强禁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各付物的意思,自然静专而无纷杂之念。这就是《大学》所谓的“知止而后有定”。静坐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但也带来新的流弊即喜静厌动。《传习录》有以下记载:一友静坐有见解,请教王阳明,他回答道:“吾昔居滁时,见学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传习录拾遗》也有类似的记载:孟源问及静坐中思虑纷杂,能不能强行禁绝。王阳明告诫:省察与克治并举,纷杂思虑不能强禁绝,只有在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也即防微杜渐,等到天理精明后,便如“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则意诚不动”的意思,不为物所动体现了意诚,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也是《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的意思。
多年后弟子们还提及滁州之事,如嘉靖八年(1529),太仆少卿吕子怀再次把众弟子召集到王阳明祠前,钱德洪也在其中,他在《与滁阳诸生书》后附问答语认为,滁阳为当年老师讲学的开始,一时间四方弟子从游者越来越多,老师为了惩末俗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后来一些人反而逐渐流入空虚,发表脱落新奇之论。此间曾致信孟源、伯生,对于滁阳的学者背离自己治学宗旨感到不满,因此书中多有愤激之辞。后来强调致省察克治实功,可以说是针对静坐顽空而不修省察克治之功而发的。
正德九年(1514)至正德十一年(1516)、正德十二年(1517)至正德十三年(1518)王阳明先后在南京、赣州做官。升南京鸿胪寺卿时,来客有提及从滁州开始游学之士多放言高论,也有逐渐背离他教导人本意的。他自己也意识到:“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钱德洪说他“在金陵时,已心切忧焉。故居赣时则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致省察克治实功”。见此一味地静坐而心里已经十分担忧,因此在赣州时就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致力于省察克治之实功。
这一时期王阳明学习周敦颐的著作,曾把《太极图说》《中庸修道说》勒于石,亲笔写周子《太极图说》及《通书》“圣可学乎”一段,《太极图说》讲“主静”,周敦颐自注为“无欲故静”,而于《通书》说:“无欲则静虚动直”,这是主静之说,其实也兼动静。《太极图说》“定之以中正仁义”即所谓“太极”,而“主静”即所谓“无极”。旧注或许不是周敦颐的本意,指朱熹注过多地强调静而忘记其中的动,在王阳明看来,主静之说是动静合一,在此明确指出这一点。又论动静说:“心无动静者也,故君子之学,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祇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又“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以动辅静、动静相依,注重动静互动是这一时期的思想特色。
王阳明从动静角度讨论已发与未发,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未发中有已发,已发中有未发,或者说未发是已发的未发,已发是未发的已发,动静、未发已发与和中紧密相连,反对机械的理解,甚至割裂它们之间的关系。未发已发涉及喜怒哀乐,闲居平时看不出什么,只有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考验之时,平时愤怒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到此能不忧惶失措,这才能有得力处,也便是用力处。天下事情虽然千变万化,所以应之不出于喜怒哀乐,这是为学之要,为政也包括在其中。
所谓实功就是实践,实践可以弥补由静坐带来的流弊,他早就讨论实践工夫。正德五年(1510)十一月,他来到京师馆于大兴隆寺,此时黄绾为后军都督府都事,因储巏请见。王阳明与黄绾有一次谈话,王:“此学久绝,子何所闻?”黄说:“虽粗有志,实未用功。”王说:“人惟患无志,不患无功。”十二月,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论实践之功。他与黄绾、应良论圣学很久不明,学者想要成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其纤翳不留,真性才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应良有所怀疑,他予以解释,圣人之心如同明镜,纤翳自然无所容,自然不消磨刮。但常人之心如同斑垢驳蚀之镜,必须有一番刮磨,除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也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如果驳蚀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也见得,一拂便除去,至于驳蚀堆积则最终不能见。学利困勉虽然有所不同,幸勿以为难而有所怀疑。人情都有好易恶难的特点,其间也有私意气习的缠蔽,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古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也可见得。以前未见得里面意思,此工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本体虽然自明,但为后天污染掩盖,必须由工夫消落尘埃彰显本体,即通过工夫达于本体,而实践是其中重要的环节。他论体用关系说:“夫体用一源也,知体之所以为用,则知用之所以为体者矣。虽然,体微而难知也,用显而易见也。”体用同源,用显而易见,用就是实践,就是工夫,是为廓清本体服务的。
在具体工夫或修养方面,王阳明也有所推进展开。他认为君子的学问是为己之学,如说:“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无我就是无私,廓然大公。为己要修己,修己才能治人,所谓修己治人本无二道,虽然政事非常忙,也都是学问用武之地。他告诫为学离不开立志,学圣人之学首先要立志,说:“求圣人之学而弗成者,殆以志之弗立欤!”后世思想大患在于无志,因此当今反复强调立志之说,是想表明终身学问之功在于立志而已,学问不明在于有志的人太少。人不能战胜私欲,竟沦陷于习俗,也是由无志造成的。因此屡申立志之说,以此劝勉同仁,“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夫学,莫先于立志。”数年切磋,只是立志辨义与利。如果在这方面没有尽力,那么平日所讲皆是虚语,平日所见皆非实得,不可不猛省啊。
君子之学也要立诚,笃实而不欺,这可以说是一切行动的本原。如王阳明说:“圣,诚而已矣。君子之学以诚身。格物致知者,立诚之功也。”修道在于至诚尽性,“率性之谓道,诚者也;修道之谓教,诚之者也。”因此,《中庸》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又提出八诚:诚知耻而后知默,诚每于行而后欲默,非以为默而默存,必有所成,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善默者莫如颜渊,默之积,默之道成,默之道至,引经据典说明“八诚”。从“心髓入微处用力”,即从此处“立诚”,自然诚实无欺。即便有私欲的萌发,也会像炉中之雪马上消融,天赋人性得以显现,立诚是防范私欲的灵丹妙药。针对王纯甫所谓明善有明善的工夫,诚身又有诚身的工夫,他主张明善诚身一致,以明善为诚身的工夫。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所谓明善而为诚身之功,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谓诚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岂别有所谓诚意之功乎?”诚意就是不惧困难、克服艰险,执着向前,“但以不辞险阻艰难,决意向前,别为存心,未免牵合之苦,而不得其要耳。夫不辞险阻艰难,决意向前,此正是诚意之意”。虽然有多种工夫,只是角度不同且彼此相通,最后落实到本体上面。
王阳明强调恕与勇,恕为求仁之方,“夫加诸我者,我所不欲也,无加诸人;我所欲也,出乎其心之所欲,皆自然而然,非有所强,勿施于人,则勉而后能。此仁恕之别也”。《论语·卫灵公》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讲“恕”,《论语·雍也》说:“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是讲“仁”。它们的区别在于,恕从消极或负面意义上说,而仁从积极或正面意义上说。另外,“恕”是求仁的方法,也是我辈应当努力做到的。勇为仁之资,对于子路好勇,孔子并未称许其为仁,“好勇而无所取裁,所勇未必皆出天理之公也”。事君而不避其难,仁者不过如此。然而“不知食辄之禄为非义,则勇非其所宜,勇不得为仁矣”。勇与仁不同,无所限制或盲目的勇不是仁,食君禄不义更遑论仁。勇出于天理或天下公心,救君于危难之中才称之为仁。
论弘毅说:“心体本自弘毅,不弘者蔽之也,不毅者累之也。故烛理明则私欲自不能蔽累;私欲不能蔽累,则自无不弘毅矣。弘非有所扩而大之也,毅非有所作而强之也,盖本分之内,不加毫末焉。”“弘毅”本源于心体,或者说“弘毅”是心本身的内在需要,不“弘毅”,心体就会受蒙蔽累赘。他主张心即理,心体“弘毅”也是去私欲明理的过程,“弘毅”是心体本身所固有而非外在的添加。“弘毅”源自曾子,所谓“不可以不弘毅”为曾子穷理的根本,可谓真见仁体,把“弘毅”与穷理联系在一起。后来的学者只知“不可以不弘毅”而不知穷理,以扩而大之为弘,作而强之为毅,是出于一时意气之私,其去仁道尚远。
论谦默、恭与谦,批评强明与警敏,以为强明病在矜高,亢而不能下,警敏病在浅陋,浮而不能实。能救此病者为“谦默”,谦则虚,虚无所不容,受而不溢,德由此而聚。默则慎,慎无所不密,积而愈坚,诚由此而立。少得而自盈是不知谦,少见而自炫是不知默。自盈自炫应该感到羞耻厌恶,必须自省,做到谦默。区别恭与谦认为,过度恭敬以取媚于人,这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有所为,不为了某种目的而为之称为谦。恭有目的性或者说动机不纯,谦则无目的性,动机纯正,相较而言,更欣赏谦。谦是德的权柄,温良恭简让是德的根基,张狂妄行很难做到仁,援引《周易·谦·彖》说:“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因此,地不谦不足以载万物,天不谦不足以覆万物,人不谦不足以受天下之益。过去颜渊以能问于不能,有而若无,这便是谦道。
论交友写道:“夫友也者,以道也、以德也。天下莫大于道,莫贵于德。道德之所在,齿与位不得而干焉”,当今所谓朋友或以艺同或以事合,追逐名利与权势,已经不是所谓辅仁之友。“仁者,心之德,人而不仁,不可以为人。辅仁,求以全心德也,如是而后友。”当今交友靠的是花言巧语,倚重于权力地位,以此交友并不能得到贤者的回应。自谓幼时不知为学,陷溺于邪僻二十年,开始究心于老、释。仰赖天之灵,不久后有所知觉,开始沿周、程之说以求自得。后来结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相互促进。尤其是与湛若水相识更加坚定了自己求自得的信念与决心,在这方面,后者给予他的很多。湛若水治学最大的特点是求自得,自得不在别人如何看,不盲目地跟从别人而关注自己,对所学有所体悟有所实践,对自己的身心有益,同时也发明或发展了圣学。自得与他强调主体的能动性及自觉性相一致。
王阳明强调工夫为其心学的特色,其心学是本体与工夫的一致,本体即工夫的本体,工夫即本体的工夫,侧重工夫是告诫本体要由工夫显现,侧重本体是告诫工夫也要在本体上下,二者并没有轻重,只有角度不同而已。
三 儒学的学统与道统
王阳明重视儒学学统与道统的建构。正德六年(1511),他升南京文选清吏司员外郎。职事闲暇,他与湛若水、黄绾开始在一起讨论,甚至吃住在一起,相互期待对思想有所促进。不久,湛若水出使安南封国,王阳明唯恐圣学难明而容易产生疑惑,人生分别容易而相会困难,因此作文以相赠,并自以为肩负着弘扬儒学的使命。如果有所得愿与志同道合者一起努力,尤其愿与湛若水复兴儒学而共同努力。
王阳明崇尚的儒学是素位之学,自谓平日也常常有傲视行辈、轻忽世故之心,后来虽然稍知惩创,也只是支持抵塞于外而已。经历了被发配贵州龙场三年遍尝百难,然后能有所见,开始相信孟子有关“生于忧患”的箴言,也体悟到《中庸》所说的“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的真谛。希望后来的君子也当安于现在所处的地位而学,不愿超出其外。现在所处的地位富贵就在富贵地位上学,现在所处的地位贫贱患难就在贫贱患难上学,学与自己处的地位相匹配就可以无入而不自得。他自己创造的心学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平民之学、素位之学,贴近社会下层。圣贤之学如平坦大路,知晓入门处便能循循而进,各随分量必有所收获。后学厌常喜异,往往另辟蹊径,用力越多反而离道越远。
此时王阳明也与人讨论道器、有无等问题,体现儒道释的融合。如与徐昌国讨论摄形化气之术,徐认为:得到异人五金八石(五金:金、银、铜、铁、锡,八石:朱砂、雄黄、云母、空青、硫黄、戎盐、硝石、雌黄,此为道家炼外丹)的秘方,服了之后可以飞升成仙。他笑而不答,徐又认为,自己已经毁坏废除过去(指世俗生活或官场)而游心高玄,减少他虑收起华美而灵株(道家之元神、元气、无精的凝结)已经稳固,想离开竞奔之俗世。他再次笑而不答。沉默好久徐又认为:王阳明以为自己说的不对,还有什么秘密?居有者不足以超越无,践器者非所以融道,自己想告别过去追求超凡脱陈的一种生活,希望得到指点。接着他对于有无道器谈了自己的看法:“夫去有以超无,无将奚超矣?外器以融道,道器为偶矣。”徐表示赞同。道器、有无的关系是无离不开有,道也离不开器,即无有相生,道器相辅,二者缺一不可,不能分离。道也有精专的特点,乔白严到南京与他论学,他强调:学贵在专,“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精皆指道,论精专以道为指归。
又与刘观时讨论道的有无。刘观时以“见斋”问他如何理解?王阳明认为:有,有而未尝有。刘认为:那么是无可见。他认为:无,无而未尝无。刘认为:如何理解见。他认为:见而未尝见。刘认为:弟子愈来愈疑惑,请指点。他说:“道不可言也,强为之言而益晦;道无可见也,妄为之见而益远。夫有而未尝有,是真有也;无而未尝无,是真无也;见而未尝见,是真见也。”以观天为喻,说天为无可见,其苍苍昭昭,日月代明,四时错行未尝无。说天为可见,其即之无所,指之无定,执之无得未尝有。天是道,道也是天,风可捉,影可拾,道可见。刘认为:终无所见吗?古人也终无所见吗?他说:“神无方而道无体,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是有方体者也,见之而未尽者也。”又发挥《论语·子罕》颜渊评价孔子的境界,自己希望学习似乎在接近但又达不到,以此解释有无并非西方本体论意义上的有无而是道德境界上的有无。刘认为:如何用心。他说:“沦于无者,无所用其心者也,荡而无归;滞于有者,用其心于无用者也,劳而无功。夫有无之间,见与不见之妙,非可以言求也。”不要太执着于有无,尤其不能以经验来诠释有无,有无属于道德境界,亦虚亦实,应重在道德体悟而非经验感觉,见与不见亦如此。如果真正求见,应求见道而已。他在回答诸阳伯提问时认为,他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道如同日月星辰,只有不用目力,如用则没有见不到的,又有何求呢?道本来很近反而求其远,事本来很容易反而求其难,这是天下的通病。你回去后确定自己的志向,穷尽自己的目力,如果再看不见,那么权当是对你的隐瞒。
王阳明思想的形成离不开朱熹,科举时期就系统学习过他的学说,后来在实践中对其产生质疑,有所反思,对于理学史上的朱陆异同发表己见。早在正德六年(1511)任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时就讨论过朱熹、陆九渊之学,其学术路数明显倾向陆九渊,为其打抱不平。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他把撰成的《朱子晚年定论》付梓,此书取朱熹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定论》,聊借以解纷,他在致友人信认为,自从周敦颐、二程兄弟以后思想日益衰落,至今已经四百余年。思想上越来越浮躁,朱陆异同之辨议论纷纷,奇谈怪论不断出现,这也引起他平时的关注,想写一本有关这方面的书籍,其目的在于说明陆学并非禅学,朱熹的学说也有不完善的地方,但又恐怕当时的学者不理解,先怀党同伐异之心,将观其言而不入,反而激怒他们。于是取朱熹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小册,名曰《朱子晚年定论》,使具眼者自择,希望两家之学不待辩说而自明。
对于陆九渊,王阳明予以推崇。正德十五年(1520)他为陆氏文集写序,称“圣人之学,心学也”。孟子之学即是心学,而陆九渊为孟子正传。正德十六年(1521)正月他以为陆九渊得孔、孟正传,其学术久抑而未彰,文庙尚缺配享之典,子孙未沾褒崇之泽,牌行抚府金溪县官吏,将陆氏嫡派子孙仿各处圣贤子孙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学道送学肄业。
王阳明对朱熹的批评主要围绕着《大学》进行。正德七年(1512)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便道归省,与弟子徐爱论学。这一年徐爱以祁州知州考满进京,升南京工部员外郎,与他同舟回绍兴,途中讨论《大学》宗旨,听了他的一番议论,徐爱踊跃痛快,如狂如醒者数日,胸中混沌复开。仰思尧、舜、三王、孔、孟千圣立言各有不同而宗旨一致,相关内容载于《传习录》首卷。
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王阳明刻古本《大学》。此时趁军务闲暇之际,与志同道合的朋友每天在一起讨论《大学》本旨,指示入道的途径。在龙场时他就曾怀疑朱熹《大学章句》不是孔子儒学的本旨,于是手录《大学》古本,伏读精思,开始相信圣人之学本来简易明白,《大学》原本就是一篇,也没有后来的经传之分,所讲格物致知本于诚意,原来就没有缺失,因此没有增加补传的必要,以诚意为主而为致知格物之功,也不必要增添一“敬”字。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借助于见闻。自己录刻成书,“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早在正德九年(1514)他强调:“君子之学以诚意为主。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也。”此次刻古本《大学》又强调《大学》在于诚意:“《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
正德十四年(1519),王阳明论《大学》仍持旧见,称“《大学》旧本之复,功尤不小”。湛若水寄示《学庸测》,方叔贤寄《大学》《洪范》。他分别致信若水、叔贤,说:“‘随处体认天理’是真实不诳语,鄙说初亦如是,及根究老兄命意发端处,却似有毫厘未协,然亦终殊途同归也。修齐治平,总是格物,但欲如此节节分疏,亦觉说话太多。且语意务为简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莫若浅易其词,略指路径,使人自思得之,更觉意味深长也。”又“道一而已,论其大本一原,则《六经》、《四书》无不可推之而同者,又不特《洪范》之于《大学》而已”。强调格物及《大学》古本的重要性并对格物做出新解。黄省曾得到他的《大学古本》,“披而读之,若排云雾而睹青天”。其主张也得到弟子们的赞同。
这一时期,王阳明的思想向多方面发展,研究的问题或提出的观点十分广泛,主要讨论心性、性命、性情等问题,凸显心在其中的地位,强调本体与工夫的一致,尤其重视工夫,建构与朱熹不同的《大学》诠释模式。应该说他的心学立场已经确立,但对其核心即良知的探讨似乎不够,尽管良知思想已经萌发,并未做深入的研究,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完全纳入良知系统中。建构良知之学则是他接下来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