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母亲

伊莱扎是从小被女主人宠爱着抚养大的。

那些到过南方的人一定经常注意到夸德隆和穆拉托[6]女人那种似乎是天生的特别的丽质、悦耳的声音和娴雅的举止。这些夸德隆女人几乎人人都有动人的外貌和优雅的风度,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令人目眩的美丽。刚才我们对伊莱扎所作的描绘并非出自想象,而是基于我们多年前在肯塔基见到她时的记忆。在女主人的保护和关爱下,伊莱扎没有受到诱惑和干扰长大成人,而对于奴隶来说,这些诱惑往往会使美貌成为不幸的根源。她和一个聪明、有才气的穆拉托青年结了婚,他是附近一个种植园的奴隶,名叫乔治·哈里斯。

这年轻人被主人租出去在一家麻布厂干活,他因为心灵手巧而受到器重,被看成厂里最好的工人。他发明了一台净麻机,考虑到他所受的教育和生活环境,发明这台机器表明他与轧棉机的发明人惠特尼具有同等的机械方面的天赋[7]。

他外表英俊,举止得体,受到厂里人的普遍喜爱。然而,由于在法律的眼中,这个年轻人不是人,而是物,他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一个粗俗、狭隘而又残暴的主人手中。这位先生听说了乔治的名声之后,便骑马赶到工厂,看看这个聪明的奴隶在干些什么。他受到工厂老板的热情接待,老板祝贺他拥有这么一个宝贵的奴隶。

他由乔治陪着参观工厂,看机器。乔治情绪极佳,因而说话流利自如,腰板挺得笔直,显得英俊潇洒,很有阳刚气概,弄得主人自惭形秽,觉得很不自在。他的奴隶凭什么可以到处走动、发明机器、在绅士们中间昂首挺胸?他要马上终止这一切。他要带他回去,让他锄草掘地。“看他还敢不敢这样神气活现地四处走动!”因此,当他突然索要乔治的工钱、宣布他打算带他回去时,工厂主和有关工人都大吃一惊。

“可是,哈里斯先生,”工厂主抗议道,“这是不是太突然了?”

“太突然又怎样?这个人不是我的吗?”

“先生,我们愿意多付补偿费。”

“钱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不需要把我的人雇出去,除非我想这样做。”

“可是,先生,他似乎特别适合干这一行。”

“也许是吧。我敢肯定,我分给他干的事他从来都不太适应。”

“可是你想想,他发明了这部机器啊。”一个工人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嘴。

“啊,不错!一部节省劳力的机器,对吧?我相信他会发明那机器的,但任何时候都不要让黑鬼干那事,他们本身个个都是节省劳力的机器。不行,他得走!”

听见这个他无法抗拒的有权势的人物突然宣布了对他命运的判决,乔治站在那儿惊呆了。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紧紧地抿着嘴唇,但是一股怒火在他胸中燃烧,血管中热血奔涌。他呼吸急促,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像燃烧的煤块一样冒着火焰,要不是好心的工厂主提醒,他的怒火可能会爆发,后果将不堪设想。工厂主碰碰他的手臂,轻声对他说:“算了,乔治,暂时跟他回去吧。我们还会想办法帮助你的。”

这个暴君看见他们耳语,虽然他没听见工厂主说的话,但他猜到了这番话的含意,于是他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坚持行使他拥有的权力来对付乔治。

乔治被带回去了,被迫干农场上最下贱的苦力活。他设法压下每一句不恭敬的话,但他那发亮的眼睛、忧郁和苦恼的面容却是无法压抑的,他用无声的语言明白无误地表明:人不可能成为物品的。

正是在他受雇于工厂的这段快乐的时光里,他认识并娶了伊莱扎。在此期间,由于很受工厂主的信任和宠爱,他可以随意来往。谢尔比太太十分赞成这桩婚姻,她颇有几分做媒人的得意,很乐意撮合自己宠爱的漂亮女仆和与她身份相当、十分般配的男人结合,所以他们在女主人的大客厅里举行了婚礼。女主人亲手用白色香橙花[8]装饰新娘美丽的头发,再给她罩上新娘披纱,使新娘显得娇美无比。婚宴上白手套、糕点和美酒可不少,艳羡的客人纷纷夸奖新娘的美貌和女主人的宽容慷慨。有一两年时间伊莱扎经常与丈夫见面,除了两个婴儿夭折外,两人婚后的生活一直幸福美满。对那两个孩子她十分疼爱,孩子的夭折使她十分伤心,女主人只得好言相劝。她怀着母亲般的焦虑心情,设法把伊莱扎天生的强烈情感引导到理智和宗教上来。

不过,等到小哈利出生之后,伊莱扎渐渐地平静安定下来了,每一根血管、每一根颤动的神经都再次与这个小生命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她似乎变得正常健康了。一直到她丈夫被粗暴地从工厂主那儿带走,置于他法定主人暴虐的支配下之前,伊莱扎一直是个幸福的女人。

工厂主遵守诺言,在乔治被带走的一两个星期之后去拜访了哈里斯先生,他希望哈里斯先生火气消了之后,能同意让乔治回工厂干活。

“你不必费神再说了,”他固执地说,“我会处理自己的事务的,先生。”

“我并不想干涉你的事,先生,我只是认为你也该为你自己的利益考虑,让你的人按提出的条件到我们厂里干活。”

“哦,这件事我很清楚。我把他带出工厂的那天看见你们又眨眼又说悄悄话,但是你们骗不了我。这是自由的国家,先生,这个人是我的,我想怎么对他都行——就是这么回事!”

乔治的最后希望就这样破灭了,他未来的生活中只剩下苦役和辛劳。残暴而工于心计的主人还会想出一些小小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和侮辱,使他的生活更加痛苦。

一位十分人道的法学家曾经说过,处置人的最残暴的方法莫过于把他绞死。不对,还有一种更加残暴的处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