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当我尚年轻容易多愁善感,父亲给了我几句忠告,至今仍盘旋在我的脑海。

“当你想开口批评别人,”他告诉我,“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拥有这些优势。”他没有再多说,但我们之间向来无须多言也能心意相通,我知道他的意思远不止于此。结果,我变得倾向于保留个人意见,这个习惯造成不少怪人爱对我推心置腹,让我吃了不少言语乏味之人的苦。有这样特质的正常人总是很快被心智异常的人侦测和纠缠,我在大学时期被指责为政客着实有失公允,就因为我知道某些无名狂人的秘密伤心事。这些心事吐露大多不请自来——每当一些明显迹象让我察觉到眼下就要出现私密告白,我常装睡,假装全神贯注或是不厌其烦的样子。年轻人的私密告白,或至少他们表达时所用的措辞,往往剽窃而来,而且又明显有所隐瞒。不去评断是因为还抱着无穷希望。正如父亲势利地暗示过,而我也势利地重复一次,人的出身会决定基本礼度认知,我唯恐忘记了这点会遗漏掉什么。

即便我对自己的宽容自豪,但终究不得不承认宽容还是有限度的。个人的行为准则可能奠基于坚固磐石,也可能奠基于潮湿沼泽,但超过某个限度,我已经不在乎对方奠基于什么。去年秋天我从东岸回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希望全世界始终如一,永远专注在道德上,我再也不要有窥伺人心的特权来骚扰。唯有盖茨比——是他赋予本书书名——是个特例。盖茨比,他象征了我打从内心看不惯的一切。如果一个人的人品是一连串的成功姿态,那么他确实有某些可爱之处,他对于生命的承诺具有高度敏感,仿佛他和记录万里之外地震强度的复杂机器有亲戚关系。他这种敏感,和美其名曰“创意气质”,实则缺乏主见的软弱个性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有种对事物怀抱希望的无比天赋,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看过那种奋不顾身的浪漫,未来也不太可能再发现。不,盖茨比最终还是好样的,有问题的是那些掠食他的人,在他梦碎之后飘出来的污浊灰尘,让我一时对人类未竟的悲哀和片断欢喜失去兴趣。

我出身中西部城市的富裕家族,至今已富过三代。卡洛威一家算是宗族,说是来自蒲克勒公爵[1]的传承,但实际上我的直系祖先是我祖父的兄弟,他在一八五一年找了个替死鬼代他去打内战,自己来到此地创业从事五金批发生意,到今天由我父亲继续经营。

我从没见过这位伯祖父,但据说我长得像他——特别有挂在我父亲办公室里那幅有点儿冷酷无情的画像为证。一九一五年我从纽黑文[2]毕业,恰恰比我父亲晚四分之一个世纪,毕业后没多久,我就参加了因为延迟的日耳曼民族迁徙而引发的世界大战。我太享受于反突袭战,回来以后仍静不下心。中西部不再是世界的温暖中心,反而像宇宙的破烂边缘,于是我决定到东部学习债券。我认识的人都从事债券业,多养活一个单身汉应该不是问题。所有的叔伯姑姨商量这事仿佛在帮我挑预科学校一样,最后终于说“嗯……那……好吧”,表情非常严肃又犹疑。父亲同意先资助我一年,然后又几经耽搁,我终于在一九二二年春天搬到东部。当时我以为这一搬就不会再回来。

在城里租个房间比较实际,但正值温暖季节,我又刚离开有宽阔草坪和宜人树木的乡下,因此当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人提议一起在通勤小镇上租个房子,听起来像是个好主意。他找到了房子,一间饱受风霜、月租八十元的小平房,但临行前公司派他去华盛顿,于是我独自一人搬去乡下。我有一只狗,在它跑掉前至少也算是养了它几天,还有一辆老道奇和一个芬兰女佣帮我铺床备早餐,她在电炉前边做饭边嘀咕着一些芬兰格言。

头几天颇寂寞,直到某天早上,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在路上叫住我。

“西卵村怎么走?”他无助地问。

我告诉了他。我继续走,再也不觉得孤单。我成了向导,探险家,早期移民。他在无意间封我为这一带的荣誉市民。

于是,伴着明媚阳光与树木新绿萌动——就像在快转影片里迅速生长——一个熟悉念头涌现:生命就要随着夏季始而复新。

首先,要读的东西很多,还要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大大增进健康。我买了十几本讲银行业、贷款、投资债券的书,烫金红色的封面陈列在我的书架上,像刚从造币厂铸出来的钱币,允诺将揭晓迈达斯、摩根和盖乌斯·梅塞纳斯[3]的秘密。我还兴致勃勃打算读许多课外书。大学时期我爱好文艺,有一年时间帮《耶鲁新闻》写过一系列正经又平淡无奇的社论,现在我决心重新找回这一切,当个能力最有限的专家——通才。这可不是一句俏皮话。毕竟,若是从单一窗口来看待生命,会觉得成就大了许多。

我会在北美最奇特的小区租到房子完全是巧合,它位于纽约正东那块狭长放纵的岛上,除了有独特的自然景观,还有两块特殊地形。城市以东二十里有个小海湾隔开两个轮廓一模一样巨大的卵形地带,位于西半球最平静的咸水域,一块辽阔的潮湿空地——长岛海湾。它们不是正椭圆形,而是像哥伦布故事里的鸡蛋,两块地接触的那一端被压平了[4],但外形相似度肯定让飞在上方的海鸥困惑不已。对没有翅膀的我们而言,更有趣的现象是两者除了形状与大小之外,其余完全没有共同点。

我住在西卵。是——嗯,比较不时髦的那一块。但这是最肤浅的标签,难以表达两者奇异且相当险恶的对比。我的房子就在距离海湾区区五十码的卵形顶端,夹在两间每季租金要一千两百到一千五百元的大寓所间。右边那间无论从任何标准来看都是庞然巨物,模仿某诺曼底市政厅而建,房子一边有崭新的高塔,覆盖在薄薄的常春藤蔓下,还有一座大理石游泳池,以及超过四十亩的草坪和花园。这是盖茨比的别墅。更确切地说,住在这栋建筑物里的是一位姓盖茨比的先生,因为我那时还不认识他。我自己的房子是个碍眼东西,好在它不大,所以被忽略。因此,我享有海景,邻居的部分草坪,还有百万富翁当邻居,每月只要八十元租金。

小海湾对面,沿岸一座座白色宫殿在时髦的东卵闪烁,而那年夏天的事,真正算来要从我开车去对面,到汤姆·布坎南夫妇家用餐那天晚上开始。黛西是我的远房表妹,我和汤姆则是大学旧识。大战刚结束时,我曾经在他们芝加哥的家里住了两天。

她的丈夫不只在运动方面成就斐然,更是纽黑文有史以来最强悍的美式足球边锋,某方面而言他是个全国知名人物,这种人在二十一岁的成就已在其限度内登峰造极,接下来的人生都有点儿走下坡的味道。他家里富裕得不得了,还在念大学时,他的挥霍就令人发指,但他离开芝加哥搬到东岸的方式更令人屏息。举例来说,他从森林湖[5]带下来一批打马球专用的马。难以想象跟我同辈的人可以富裕到做这种事。

我不晓得他们为何搬到东部。之前他们在法国住了一年,没什么特别原因,然后四处漂荡没有停歇,哪里有打马球又富有的人聚集,他们就去。这次搬家是定居了,黛西在电话里说,但我不信。我不明白黛西的心思,但感觉汤姆会永远漂泊下去,焦渴地寻找昔日美式足球赛事带给他的刺激。

于是在一个温暖多风的傍晚,我开车到东卵去探望两个我几乎完全陌生的老朋友。他们的房子比我想象中还华丽,明亮的红白二色乔治王朝时期殖民风格别墅俯瞰海湾。草坪从海滩延伸到前门,有四分之一里长,一路跨过日晷、红砖小路和耀眼的花园,最终抵达房屋时,仿佛移动的惯性使然,明亮的藤蔓从墙的一边往上爬。房屋正面以一系列落地窗破题,现在正映着闪耀金光,敞开面对温暖多风的午后。汤姆·布坎南身着骑装,叉开双腿站在前廊。

跟纽黑文那几年相比,他的样子有变。现在他是个健壮、稻草色头发的三十岁男子,嘴唇的线条刚硬,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炯炯有神而傲慢的眼睛是脸上最明显的特征,让他看起来总是咄咄逼人。就连女孩子气的骑装也藏不住那副身躯的巨大力量——雪亮的靴子被他撑满至上面绷紧的鞋带,当他的肩膀在薄外套下转动,更可见大块肌肉挪移。这是一副力大无比的身躯——一个残忍的身躯。

他的说话声音是粗哑的男高音,更增添他给人性情暴躁的印象,里头带着一丝男权的蔑视,就算面对他喜欢的人也一样。在纽黑文有些人讨厌他到了极点。

“我说啊,别把我对这些问题的意见当作绝对,”他仿佛在说,“就因为我比你强壮也更像个男人。”我们隶属同一个大四社团,虽然不是密友,但我总觉得他很看重我,以他那严苛、目空一切的方式,渴望我也喜欢他。

我们在阳光充足的前廊聊了几分钟。

“我这地方很不错。”他说,视线不停闪来闪去。

他抓着我一只手臂把我转过身,伸出一只大手,从前景开始,扫过一个凹陷的意大利花园,半公亩香味扑鼻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前端扁平,在岸边随浪潮起伏的汽艇。

“这地方原属于石油大王德曼因。”他又把我转个圈,客气但突兀,“我们到里头去。”

我们穿过挑高的门厅,进入一个明亮的玫瑰色空间,两扇落地窗在两边轻巧地把空间嵌在屋里。半掩的窗户亮着白色,映照窗外刚冒出头来,仿佛朝屋内生长的嫩草。一阵微风吹过室内,窗帘像白旗从一头掀起,另一头放下,又扭着卷上霜糖婚礼蛋糕似的天花板,再朝向酒红色的地毯荡漾,在其上形成阴影,宛如风吹拂过海面。

室内唯一完全静止的是一张巨大沙发,两个年轻女子飘浮其上,仿佛挂在下锚的热气球上。她们都穿白衣,洋装在风中飘动,好似她们方才短暂在屋里飞了一圈,才刚被吹回来。我一定是站了一会儿聆听窗帘噼啪作响和墙上一幅画的嘎吱声。然后砰的一声,汤姆·布坎南关上后面的窗,拦截在屋内的风渐渐静止,窗帘、地毯和两个女子也慢慢降落到地上。

较年轻的那位我没见过。她在长沙发一端伸直身子,一动也不动,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在上面平衡着什么东西,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要是她有用眼睛余光瞅见我,可一点儿迹象也没有——我的确差点儿就为了打扰到她而喃喃抱歉。

另一个女孩儿是黛西,她作势要起身——她表情认真,身子微微往前倾,然后扑哧一笑,一个滑稽迷人的微笑,我也笑,向前走进屋里。

“我啊——开心得瘫软无力。”

她又笑,仿佛自己说的话非常风趣,接着握了我的手一下,抬头看我的脸,一副全天下她最想见的人就是我的模样。她就是这样。她低声表示那位正在平衡物件的女孩儿姓贝克。(我听人说过,黛西低语只为了让别人往她身上靠近,这无关紧要的批评,丝毫不减这方式的魅力。)

总而言之,贝克小姐轻轻动了唇,以几乎察觉不到的方式对我点了个头,然后很快把头仰回去——她正在平衡的物件显然摇摇欲坠,让她受惊。我嘴里又冒出几句道歉的话。任何一种自信十足的表现,总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回头看表妹,现在她开始用低沉而扣人心弦的声音问我问题,那声音让人的耳朵跟着上下起伏,每个字句都像音符,演奏出来后就成绝响。她的脸庞既忧伤又可爱,明亮的五官、明亮的眼睛、明亮而热情的嘴巴——但喜欢过她的男人最难忘的是她激动人心的嗓音,像嘹亮歌声让人无法抗拒,或是一个喃喃的“听着”,告诉你她刚才做了欢乐兴奋的事,接下来一小时也会有欢乐兴奋的事情等待发生。

我告诉她我来东岸前在芝加哥待了一天,十几个朋友托我送上他们的爱。

“他们想我吗?”她欣喜若狂地大喊。

“整个镇都荒芜了。所有车子把后轮漆成黑色来服丧,北岸[6]整晚都听得见哀号。”

“太美妙了!我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走!”然后她补了不相关的一句,“你应该看一下宝宝。”

“我很乐意。”

“她在睡觉。今年三岁,你没见过她吗?”

“从来没有。”

“嗯,你应该看一下。她……”

到目前为止,汤姆·布坎南一直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走动,现在他停下来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你现在做哪一行,尼克?”

“我做债券。”

“在哪一家公司?”

我告诉他。

“从来没听过。”他断然说。

令人恼火。

“你早晚会听到的,”我简短回答,“如果你待在东部的话。”

“哦,我肯定会在东部待下来,别担心。”他说,瞄了黛西一眼然后又看看我,仿佛提防谁多说了什么。“我是天大的白痴才会住到别的地方。”

霎时贝克小姐说了一句:“完全没错!”突如其来让我吓了一跳——这是从我进屋里以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显然她的受惊不亚于我,因为她打了个呵欠,敏捷而迅速地做了几个动作,然后站起来。

“我整个人都僵掉了,”她抱怨,“我在这张沙发上躺了不知道多久。”

“你怪我啊,”黛西反驳,“我整个下午都想要你跟我上纽约去。”

“不了,谢谢,”贝克小姐对着刚从厨房端出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正在培训当中。”

她的东道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这样吗?!”他把酒一口气干掉,仿佛杯底只有一滴酒,“我真的搞不懂你怎么有办法成就任何事。”

我看着贝克小姐,猜想她到底“成就”了什么。我喜欢看她。她是个修长、胸脯小小的女孩儿,身躯挺直了,肩膀还微微往后,像个年轻的军校学生。她用被太阳照得眯起的灰眼眸回看我一眼,苍白、迷人而不满的脸上带着礼貌和回敬的好奇心。现在我才发现我曾经在某处看过她,或是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鄙夷的口吻说,“我认识那边的一个人。”

“我不认识半个……”

“你一定认识盖茨比。”

“盖茨比?”黛西追问,“哪个盖茨比?”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是我邻居,用人便宣布开饭。汤姆·布坎南把绷紧的手臂卡在我的手臂下,不容分说就把我从屋里架出去,就像把一个跳棋棋子移到另一个格子上。

两名女子纤细而懒洋洋地,把手轻轻搁在腰上,领头走进一个面对夕阳的玫瑰色门廊,桌上四根蜡烛在渐弱的风中闪烁。

“点什么蜡烛啊?”黛西皱着眉提出异议,伸出手指头把蜡烛捏熄,“再过两个礼拜就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她容光焕发地看着我们所有人,“你们会不会期待一年之中最长的一天,然后错过?我每次都期待一年之中最长的一天然后错过。”“我们应该计划点儿什么。”贝克小姐像准备上床睡觉似的打个呵欠,在餐桌旁坐下来。

“好啊,”黛西说,“我们应该计划什么?”她转过头来无助地看着我,“大家都计划些什么?”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便用震惊的神情专注地盯着她的小指头。

“你看!”她抱怨道,“我受伤了!”

我们大家都去看她的手——她的指关节有点儿瘀青。

“都是你害的,汤姆,”她指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的确是你害的。嫁给一个粗野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又笨拙又粗壮的……”

“我讨厌‘笨拙’这个字眼,”汤姆生气地抗议,“就算开玩笑也不喜欢。”

“笨拙。”黛西坚持。

有时她和贝克小姐同时开口但不唐突,说些没逻辑的玩笑话却也不完全算闲扯,就和她们的白色洋装或不带任何欲念的冷淡眼神一样酷。她们坐在这里,接受在场的我和汤姆,只是愉快而礼貌地招待着我们或是接受我们招待。她们知道再过不久晚餐就会结束,不多时傍晚也会结束,随随便便给束之高阁。这里和西部截然不同,在那边,傍晚从一个阶段赶着到另一个阶段,一直到结束;过程是一连串落空的期待,要不然就是对结束那一刻的来临感到紧张害怕。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野蛮,黛西,”喝到第二杯软木塞味重但令人惊艳的红酒时我坦陈,“不能聊聊农作物收成或者别的什么吗?”

我讲这句话没有特别用意,但出乎意料被接了下去。

“文明正在崩溃,”汤姆忽然发飙,“我现在对事情特别悲观。你们有没有看过《有色帝国的崛起》,一个叫戈达德的人写的?”

“呃,没有。”我回答,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

“嗯,这本好书大家都应该读。书的主旨是说,我们要是再不小心,白种人就要被……就要被彻底淹没。这是有科学根据的,都经过证明。”

“汤姆变得好高深,”黛西说,脸上的表情带着轻率的悲伤,“他读一些深奥的书,里头的词都好长。上次我们讲的那个字是什么……”

“哼,这些书都有科学根据,”汤姆坚称,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这家伙把整件事都想了个明白。我们是优越民族,有责任提高警觉,否则其他人种就会掌权控制一切。”

“我们一定要打倒他们。”黛西小声说,对着强烈的太阳不断眨眼。

“你们应该住到加州。”贝克小姐起了话头,但汤姆在位置上重重挪动身子打断了她。

“这理论的要点是,我们都是北欧日耳曼人,我是,你是,你是,而——”经过些微迟疑,他微微点头把黛西也算进去,她又对我眨眼。“——我们制造了各种文明构成物——科学啊艺术啊等等。懂吗?”

他的专注含有一种可悲成分,仿佛他此刻的自满自得,虽然比之前还敏锐,却已不够他用。就在这时候,屋里的电话响起来,管家离开门廊去接听,黛西趁这打岔机会向我靠过来。

“我告诉你一个家族秘密,”她聚精会神地说悄悄话,“关于管家的鼻子。你要听听关于管家鼻子的故事吗?”

“这是我今晚过来的原因。”

“这个嘛,他从前不是管家。从前他在纽约帮一户人家擦银器,那家有一套银器供两百个人用。他从早擦到晚,到最后他的鼻子终于受影响。”

“情况越来越糟糕。”贝克小姐提了一句。

“对,情况越来越糟糕,到最后他只好辞掉那份工作。”

有一刻,最后一抹阳光含情脉脉地落在她容光焕发的脸上,她的声音让我凑上前去屏息倾听——然后光亮消失,每一道光依依不舍离开她,就像孩子于傍晚时分在街道上流连不舍。

管家走回来靠在汤姆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汤姆皱眉头,把椅子往后推,不发一语走进去。他的缺席仿佛刺激了黛西,她又靠过来,说话声热情如歌唱。

“我真喜欢你在我家做客,尼克,你让我想到一朵玫瑰花,彻头彻尾的玫瑰。不是吗?”她转向贝克小姐要她印证,“彻头彻尾的玫瑰?”

这怎么会是真的?我跟玫瑰花丝毫没有相似之处。她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流露出一股暖意,仿佛她的心意藏在屏息而扣人心弦的字句里,向着你而来。然后她忽然把餐巾往餐桌上一丢,告退之后进去屋里。

贝克小姐和我互换一个刻意但不具意义的眼神。我正打算开口说话,她警觉地坐直身子,用警告的声音说了声“嘘!”背后的屋里隐约可听见压低声音的激动交谈,贝克小姐往前倾,大剌剌地试着听。低语升高到快要听清楚时又降下去,然后又激动起来,最后全然静止。

“你刚提到的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说。

“不要说话。我想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吗?”我天真地问。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贝克小姐说,一副真正感到惊讶的样子,“我以为大家都知道。”

“我就不知道。”

“唉……”她犹豫一下,“汤姆在纽约有女人。”

“有女人?”我茫然地重复一遍。

贝克小姐点点头。

“她至少应该识相点儿,不要在用餐时间打来,你不觉得吗?”

我差点儿来不及理解她说的话,就听见洋装的窸窣声和马靴的嘎吱声,汤姆和黛西回到餐桌旁。

“没办法!”黛西强作欢欣地大喊。

她坐下来,用探究的眼神先看贝克小姐然后再看我,接着说:“我到外面张望了一分钟,外头真是浪漫。草坪上有只鸟,我想一定是搭库纳德或是白色之星[7]来的夜莺。歌唱个不停——”她的声音也在唱歌,“——好浪漫是不是啊,汤姆?”

“非常浪漫,”他说,然后苦着脸对我说,“如果晚餐之后天色还亮,我带你到马厩看看。”

屋里又响起电话铃声,大家吃了一惊,黛西对汤姆坚决地摇摇头之际,马厩的话题,事实上是所有话题,都消失无踪。在餐桌旁最后五分钟的片段里,我记得蜡烛又点了起来,完全没什么意义,我刻意想正眼看每个人但又要避开大家的视线。我猜不出黛西和汤姆在想什么,我怀疑就连一派冷酷怀疑的贝克小姐,也无法忘掉第五个客人尖锐而迫切的金属声音。对某种个性的人而言,这场面可能很有意思——我的直觉是立刻打电话报警。

不必说,马的话题再也没有提起。汤姆和贝克小姐两人中间隔着几尺黄昏的距离,慢慢走回图书室,仿佛要去一个确实存在的尸体旁守夜。我努力做出感兴趣又有点儿耳背的模样,跟着黛西走过一连串长廊,来到前方的门廊。在昏暗中,我们一起在藤条沙发上肩并肩坐下。

黛西把脸捧在手心,仿佛在抚摸那可爱的形状,然后眼神慢慢移向丝绒般的黄昏。我看出她思绪澎湃,于是问了一个我以为最能安抚她的问题,她的女儿。

“我们两个不太熟,尼克,”她忽然说,“虽然是表兄妹。你甚至没来参加我的婚礼。”

“我还在打仗。”

“这倒是真的,”她犹豫一下,“唉,我有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尼克,现在我凡事都愤世嫉俗。”

显然她有理由如此。我等着,但她没再说,过了一会儿,我无力地回到她女儿的话题上。

“我想她会说话——也会吃东西?”

“哦,是的。”她心不在焉看着我,“听着,尼克,我来告诉你她出生的时候我说了什么。你要听吗?”

“乐意至极。”

“你就知道我现在为何对——事情——有这样的感觉了。嗯,她出生还不到一个小时,天知道汤姆人在哪里。我从麻醉中醒来,觉得自己完全被遗弃,马上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她告诉我是女孩儿,我转过头就掉眼泪。‘好,’我说,‘我很高兴是女孩儿。我希望她长大后变成一个傻瓜——在这世界上,女孩子再好也不过如此,当个美丽的傻瓜。’”

“你看,反正我觉得一切糟透了,”她语气坚定继续说,“每个人都这么想,那些最先进的人都这么想,而且我真的知道。我哪里都去过了,什么都看过,什么也都做过。”她的眼神闪着挑衅,有点儿像汤姆,笑声里有令人心惊胆战的嘲讽,“世故——老天,我真是世故!”

当她的声音中止,不再逼着我注意听,我立刻感觉到她刚刚说话的虚伪,让我觉得不舒服。仿佛这整晚只是个伎俩,就为了从我身上索取某种情感。我继续等,果不其然,没多久她便抬头看我,可爱的脸上有一抹错不了的嗤笑,仿佛她刚在一个秘密高级社团争取到会员资格,她和汤姆都属于这社团的人。

屋里,深红色的房间灯光绽放。汤姆和贝克小姐各坐在长沙发两头,她正大声读《周六晚间邮报》给他听——字句如细语,缺乏抑扬顿挫,凑在一起组成安定人心的曲调。台灯的灯光在他的靴子上雪亮,在她秋叶般的黄头发上暗淡,她翻页时手臂上纤细的肌肉震动,纸页反射着光。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她举起一只手要我们先别出声。

“待续,”她说,把杂志丢到桌上,“请见本刊下期。”

她的膝盖一连串动作支撑起身体,然后她站起来。

“十点了,”她说,看起来像是从天花板看时间,“乖女孩儿该上床睡觉了。”

“乔登明天要参加锦标赛,”黛西解释,“在威彻斯特。”

“哦——原来你是乔登·贝克。”

我现在知道为何她看起来面熟了——她那好看而轻蔑的表情,不知多少次从艾许维尔、温泉城或棕榈海滩的体育生活报道的印刷图片盯着我。我也听过关于她的一些传闻,批判且不快的事,但早已不记得是关于什么。

“晚安,”她轻声说,“八点叫我好吗?”

“如果你起来的话。”

“我会起来。晚安,卡洛威先生。再会。”

“当然要再会,”黛西确认,“事实上呢,我来做个媒,你多来几次,尼克,我就——哦——把你们凑成一对。你知道,一不小心把你们俩锁在橱柜里,然后放上船推到海上之类……”

“晚安,”贝克小姐从楼上喊,“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是个好女孩儿,”过了一会儿汤姆说,“他们不应该让她这样到处乱跑。”

“谁不应该?”黛西冷冷地问。

“她家里人。”

“她家里人是一个大概一千岁的阿姨。而且尼克会照顾她。不是吗,尼克?今年夏天她会常来这里度周末。我觉得这边的家庭环境会对她有益。”

黛西和汤姆彼此沉默对看了一眼。

“她是纽约人吗?”我赶快问。

“路易斯维尔。我们两个白种女孩儿在那里一起度过少女时期。我们美丽的白……”

“你刚刚是不是在外面走廊对尼克掏心掏肺?”汤姆忽然质问。

“有吗?”她看着我,“我不记得了,但我们好像有聊到北欧日耳曼民族。对,我很确定。这话题不知不觉就出现,一没注意就……”

“你别听到什么都信以为真,尼克。”他规劝我。

我轻松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过几分钟之后我站起来准备回家。他们送我到门口,并肩站在明亮的灯光下。我发动车子时,黛西断然大喊:“等等!”

“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很重要。我们听说你在西部已经跟一个女孩子订婚了。”

“没错,”汤姆体贴地证实,“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真是造谣中伤。我这么穷。”

“但我们有听说,”黛西坚称,我惊讶的是她的脸又像花朵一样绽开,“我们听三个人说过,所以一定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哪件事,但我离订婚还差得远。事实上,流言蜚语替我发布结婚公告,正是我来东部的原因之一。我不能因为怕谣言就不和老朋友往来,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打算被人谣传到成了亲。

这份关心让我有点感动,让他们看起来不至于富裕到高不可攀。虽然如此,驱车离开的时候我仍然困惑,还有一点儿嫌恶。在我看来,黛西应该抱着孩子立刻冲出那栋屋子,但她脑子里显然没这个打算。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女人”的事实不会比一本书让他心情不佳还来得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始在陈腐的观念里寻找寄托,仿佛他健壮体格的自大,再也无法滋养他唯我独尊的心。

路边小旅馆的屋顶和修车厂的门前已经是仲夏景象,一个全新的红色加油机坐落在灯光下。当我抵达位于西卵的住宅,我把车停到车棚,在后院闲置的碾草机上坐了一会儿。风已经停了,只留下响亮耀眼的夜景,振翅声来自树上,大地则鼓吹着充满生命力的青蛙,形成连续不断的管风琴声。一只猫行进的侧影在月光下摇曳,我转过头看它的时候,发现我不是一个人——五十尺外,有个人从邻居的别墅阴影中浮现,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银色繁星。从他悠闲的举止和两脚稳站在草坪上的姿势,可知这位就是盖茨比先生本人,出来分析一下本地的天空有多少属于他。

我决定叫他一声。贝克小姐在晚餐时提过他,足以作为开场白。但我没有,因为他忽然做了个动作,显示他乐于独处——他以一种奇异方式伸出手臂对着暗沉海水,就连从我这个距离看,我也敢发誓他在颤抖。我不由自主往海面望过去——除了一盏又小又远的绿灯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位置可能在某个码头尽头。当我回头找盖茨比,他不见了,再次留我在不平静的黑暗中独处。

注释:

[1]Duke of Buccleuch,苏格兰贵族。

[2]位于康涅狄格州,耶鲁大学所在地。

[3]迈达斯(Midas)是希腊神话中能点石成金的国王;摩根(J.P.Morgan)为美国银行家;盖乌斯·梅塞纳斯(Gaius Maecenas)为罗马帝国时期的权贵人士,他的名字在西方是文学艺术赞助者的代名词。

[4]当年批评者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于是哥伦布问对方如何把蛋立在桌上。批评者想不出来,哥伦布把蛋的一头敲平后竖起。“哥伦布的蛋”常被用作创意的代名词,或形容从事后看某件创举会觉得没什么了不起。

[5]Lake Forest,伊利诺伊州东北部小城。

[6]芝加哥北边郊区,靠近密歇根湖。

[7]两者都是横渡大西洋的邮轮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