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恒史
- (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 3788字
- 2020-07-09 16:43:48
二
有关第一永恒的最好著作是《九章集》第五卷;关于第二或基督教永恒的最好著作是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第十一卷。第一永恒仅仅产生在柏拉图的论题中,第二永恒则不带有三位一体的信仰秘密和由宿命论与天谴论引起的争论。厚厚的五百页仍未把这个题目说清楚,我希望这两三张八开纸不至于显得太啰嗦。
可以肯定,也很可能是错误的,“我们的”永恒是在马可·奥勒留死于慢性肠病后几年制定的,而那个短暂统治的地点过去是富尔维埃勒峡谷,以前叫旧广场,现在以缆车和大教堂著名。除了制定者伊里奈乌斯的权威,这种约束性的永恒也的确比毫无意义的神甫法衣或教会的铺张要强得多;它是一种决心,一种武器。圣子是由圣父造就的,圣灵又是由圣父和圣子产生的,诺斯替教徒常常从这两个无以辩驳的事件中推测出圣父先于圣子,而两者又先于圣灵。这种推测破坏了三位一体的概念。伊里奈乌斯阐述说,圣父产生圣子和两者产生圣灵的双重过程并没有在时间中发生,而是一次就穷尽了过去、现在和将来。这种阐述占了上风,现在成了教义。永恒就是如此被颁布的,以前它在柏拉图某种非权威文章的庇护下几乎未被认可。有关上帝三种假设之间的关联与区分现在是个难以置信的问题,而这个小事似乎又玷污了答案。不过结果的伟大意义是不容置疑的,甚至不容对置疑抱有希望。永恒是纯粹的今天,是无限的即刻和光明的结果。三位一体的精神作用和争议的存在也不容置疑。
现在,世俗天主教徒们把它看成无限正确,亦无限枯燥的社团;而自由派把它当做神学的守门人,一个将由共和国的许多成就清除的迷信。三位一体自然超出了这个格式。连接在一个机体里的父亲、儿子和幽灵的概念陡然而至,像个智力畸形、一个只有在噩梦中才能出生的怪胎。地狱只是个纯粹的肉体暴力,但是三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就形成了智力恐怖,是个被扼杀的完美无限,就像两个相对的镜子。但丁曾经把它说成是一个由不同颜色圆圈叠置而成的标志;多恩把它看成由交错在一起的丰腴的蛇组成的标志;圣保罗写道:三位一体散发着耀眼的神秘光彩。
摆脱救世的观念,三个集中在一起的不同的人必须像裁决者。考虑到信仰的需要,它的基本神秘性并没有减少,而且显露出它的意图和作用。我们知道,拒绝三位一体,至少拒绝两位一体,就是把耶稣看成是上帝的一个临时代表,是历史的偶然事件,而不是我们信仰的不朽法官。如果圣子也是圣父,救世就不是直接的圣业;如果它不是永恒的,人类自责所做出的牺牲和死在十字架上,也就不是永恒的。“只有无限的美德才能补偿无限年代里迷失的灵魂。”杰里米·泰勒说。这样才能对教义做出解释,虽然圣子由圣父产生、圣灵由这两者产生的观念依然占有主要地位,且不涉及它属纯粹比喻的有罪条件。神学致力于将他们区分开来,认为没有理由把他们混为一体,因为其中一个结果是圣子,而另外一个结果是圣灵。圣子的永恒产生、圣灵的永恒存在是伊里奈乌斯的高傲决定的:发明一个无时间行为,一个残缺的无时间动词(Zeitloses Zeitwort),对之我们可以抛弃或者尊崇,但是不能讨论,伊里奈乌斯建议这样拯救魔鬼,他做到了。我们知道他是哲学家的敌人,他掌握哲学家的一种武器,又以之去反对他们,这大概能够使他产生一种战斗的乐趣。
按照基督教的观念,时间的第一秒与创世的第一秒相吻合,这就省略了一位在“以往”永恒里辗转了几个世纪的虚无上帝出现的情节(这是瓦莱里不久前才重建的)。斯维登堡(见《基督教》,第一千七百七十一页)在一个精神世界的边缘地带看到了一个幻觉的塑像,并由此想象出那些愚蠢而又无结果地讨论上帝创世之前情况的人们已被吞噬。
自从伊里奈乌斯开创了基督教永恒后,它就有别于亚历山大永恒。既然是另一个世界,它就成了上帝思维十九种特性中的一种。开展民间崇拜后,原形就有了衍变成圣人或天使的危险;它们没有因此拒绝现实,那个总是大于纯粹造物的现实,不过这些原型最终还是被归纳成造物圣子的永恒思想。阿尔贝托·马格努斯最终确定了物质前世界(universalia ante res)的概念,他认为原型是永恒的,先于创世之物,不过只是以灵感或形式的方式出现。他十分仔细地将它们从物质中世界(universalia in rebus)分离出来,后者是已被分别具体到时间中的同一种神学概念。他还特别将原型从物质后世界(universalia post res)分离出来,成了由归纳性思维再揭示的概念。时间概念有别于神学概念,在于神学概念缺少创造性,而不在于其他方面。对上帝不一定仅限于拉丁范畴的怀疑在经院哲学里是不存在的……不过我得提醒一下,我超前了。
《神学手册》并没有特别关注永恒。它们只是说永恒是各部分时间的现代和全部的直觉,它以混淆视听的言论干扰希伯来《圣经》,仿佛圣灵说了那些评注家称好的东西的不少坏话。它们常常为此以高贵的蔑视或纯粹的长寿观念进行煽动:上帝面前的一天就像一千年,而一千年就像一天,或者采用摩西听到的伟大话语,还有上帝的名字:我就是我,或神学家约翰在透明海、红兽和吃船长肉的鸟之前和之后在帕特莫斯听到的话语:我是A和Z,是始和终。人们也沿袭博依斯的这个言论(孕育于监狱中,也许就是在他从背部处死之前):永恒是无尽的生活和完全的拥有。汉斯·拉森马腾森的近乎淫荡的重复却更让我愉悦:永恒就是完全的今天,是无限宇宙最近和丰盛的果实。似乎相反,他们又蔑视那个踏海踏地天使的黑色誓言(《启示录》,第十章第六节):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上之物的,直活到永永远远的,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这节里的时间的确应该相当于延续。”
永恒成了上帝无限思维的属性。大家都很清楚,一代又一代的神学家一直在为他的思维、他的形象和与他的相近而努力。没有任何激励能够像永恒宿命的讨论这样令人怦然心动。在十字架四百岁的时候,英国隐修士贝拉基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想到至死都未接受洗礼的儿童能够到达天堂。希波的主教奥古斯丁以令他的出版者们喝彩的愤怒抨击了这个理论。他指明了这个已被守教规者和殉教者们厌倦的异端学说:他否认我们已经在男人亚当方面犯了罪,而且我们也同亚当一样犯了罪的说法,他竟然可恶地忘记了那种死亡能够通过肉体自父向子传播,他藐视死在十字架上的人的血汗、超常的极度痛苦和叫喊,厌恶圣灵秘密恩典,限制上帝的放纵。英国人竟然贸然地援引法律。一直是法力浩然的圣人承认说,根据法律,我们所有男人都应该毫无宽恕地遭受火刑,然而上帝按照其难以揭示的裁决,决定拯救几个人,或者就像很久之后卡尔维诺并非不粗鲁地说到的那样:因为是(因为是哲学家)。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神学家的虚伪或廉耻把这句话保留给命中注定到天上的人。注定要备受煎熬的人不会有:的确、不受保护的人要永远遭受火的煎熬,不过这只是上帝的一个忽略,而不是一个特别行动……这种办法又更新了永恒的概念。
代代偶像崇拜者居住在地球上,却没有机会拒绝或信奉上帝的话语,仅想象能够不靠上帝的话语就能拯救自己就已非礼了,就像否认要把他们其中一些品德卓著的人排除在天堂之外一样没有道理。(茨温利一五二三年宣称他个人希望与赫克里斯、泰塞奥、苏格拉底、阿里斯提得斯、亚里士多德和塞内加分享天空。)上帝的第九属性(即无所不知)扩展一下就足以消除困难。据说它包括各种事务的知识:应该说,不仅包括现实事务,而且包括可能事务的知识。在《圣经》里搜寻可以对之进行充分补充的地方,结果找到了两处:一,在《列王纪上》里,上帝对大卫说,如果他不离开城的话,肯拉汗的人们将为他效力,可他离开了。另外一处在《马太福音》,其中诅咒了两个城市:哥拉汛哪,你有祸了!伯赛大啊,你有祸了!因为在你们中间所行的异能,若行在推罗西顿,他们早已披麻蒙灰悔改了。有了这些依据,动词的可能式就可以进入永恒了:赫克里斯与乌尔里希·茨温利共处穹苍,因为上帝知道他们使用的是教历。列尔纳七头蛇就会被置于外层黑暗之中,因为已证实,它头一个被拒绝洗礼。我们感觉到了现实,又想象到了可能(和未来)。上帝那里没有这种区别,区别属于无知和时间。其永恒不仅彻底(英明的行动)记录了这个密集世界的所有时刻,而且记录了那个最可能消失的时刻发生变化而可能出现的时刻,还有那些不可能出现的时刻。由时间和组合构成的永恒要比宇宙丰富得多。
与柏拉图的永恒不同,柏拉图永恒最大的特点就是平淡,而这种永恒则带有近似于《尤利西斯》最后几页,甚至近似于前一章广泛问讯录的危险。奥古斯丁宏伟的顾忌限制了这种繁冗。它的学说甚至在语言上都拒绝永恒的惩罚。上帝注意到被上帝看中的人,而忽视了被罚入地狱的人。大家都知道这点,却宁愿把注意力放在廉洁的生活上。秃头查理的宫廷教师约翰·斯科图斯·埃里金纳荣幸地歪曲了他的思想。他鼓吹一个无法确定的上帝,展示了一个柏拉图原型的世界,展示了一个不知罪孽和丑恶形式的上帝,展示了神化和造物(包括时间和魔鬼)最终对上帝的回归。圣典改善罪恶,永生抵消死亡,幸福即痛苦。这种混杂的永恒(它不同于柏拉图的永恒,包含着个人的命运;而又不同于东正教原则,排斥所有欠缺和不幸)遭到了巴伦西亚和朗格勒宗教会议的谴责。鼓吹这种永恒的有争议的著作《论自然的区分》第五卷点燃了公众之火。它适度地引起了藏书家的青睐,使埃里金纳的著作得以流传到我们这个时代。
宇宙需要永恒。神学家们并非不知道,如果上帝的注意力有一刻偏离我这只写作的右手,这只手就会变得毫无用处,就像一团无光的火焰熄灭了一样。因此人们认为这个世界能够保存至今就是一种常存的创造,保存和创造这两个如此对立的动词在天国就成了同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