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倍上校(7)
- 傅雷译文经典(全32册)
- (法)巴尔扎克等
- 4976字
- 2018-05-23 18:25:02
但尔维预支给夏倍上校的大量金钱,使他能够把衣衫穿得跟身分相称。阵亡军人居然坐着一辆挺干净的两轮车,戴着一副与面貌相配的假头发,穿着蓝呢衣服,白衬衫,领下挂着荣誉团勋二位的大红绶带。生活优裕的习惯一恢复,当年那种威武的气概也跟着恢复了。他身子笔直,容貌庄严而神秘,活现出愉快和满怀希望的心情,脸不但变得年轻,而且用画家的术语来说,更丰满了。在他身上,你再也找不出穿破卡列克的夏倍的影子,正如一枚新铸的四十法郎的金洋决不会跟一个铜子儿相象。路上的人看到了,很容易认出他是我们帝国军中的遗老,是那些英雄之中的一个;国家的光荣照着他们,他们也代表国家的光荣,好比阳光底下的镜子把太阳的每一道光芒都反射出来。这般老军人每个都等于一幅画,同时也等于一部书。
伯爵从车上跳下来走进但尔维家的时候,动作的轻灵不下于青年人。他的两轮车刚掉过车身,一辆漆着爵徽的华丽的轿车也跟着赶到了。车中走下法洛伯爵夫人,装束非常朴素,但很巧妙的衬托出年轻的身腰。她戴着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周围缀着蔷薇花,象捧云托月似的使她脸蛋的轮廓不太清楚,而神态更生动。两个当事人都变得年轻了,事务所却还是老样子,和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所描写的没有分别。西蒙宁吃着早点,肩膀靠在打开的窗上,从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房屋而只给院子留出的空隙中,眺望着蓝天。
他忽然嚷道:“啊!夏倍上校变了将军,挂着红带了:谁愿意赌东道请看戏吗?”
“咱们的老板真会变戏法,”高特夏说。
“这一回大家不跟他开玩笑了吗?”台洛希问。
“放心,他的太太,法洛伯爵夫人,会耍他的!”蒲加回答。
髙特夏又道:“那末伯爵夫人要服侍两个丈夫了,可不是?”
“噢,她也来了!”西蒙宁嚷着。
这时上校走进事务所,说要见但尔维先生。
“他在里头呢,伯爵,”西蒙宁告诉他。
“原来你耳朵并不聋,小鬼!”夏倍扯着跳沟的耳朵拧了一把,教那些帮办看着乐死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打量着上校,表示对这个怪人好奇到极点。
法洛太太进事务所的时候,夏倍伯爵正在但尔维的办公室里。
“喂,蒲加,这一下老板办公室里可要来一幕精采的戏文啦!那位太太不妨双日陪法洛伯爵,单日陪夏倍伯爵。”“逢到闰年,这笔账可以轧平了,”高特夏接着说。
“诸位,别胡扯了,人家听得见的,”蒲加很严厉的喝阻。“象你们这样把当事人打哈哈的事务所,从来没见过。”伯爵夫人一到,但尔维就把上校请到卧房去坐。
他说:“太太,因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夏倍伯爵见面,我把你们俩分开了。倘若你喜欢……”
“先生,多谢你这么体贴。”
“我拟了一份和解书的稿子,其中的条款,你和夏倍先生可以当场磋商;两方面的意思由我居间传达。”
“好罢,先生,”伯爵夫人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但尔维念道:
“立协议书人甲方:伊阿桑德,别号夏倍,现封伯爵,陆军少将,荣誉团勋二位;住巴黎小银行街;
“乙方:罗士·夏波丹,为甲方夏倍伯爵之妻……”
伯爵夫人插言道:“开场的套头不用念了,单听条文罢。
“太太,”代理人回答,“开场的套头很简短的说明你们双方的地位。然后是正文。第一条,当着三个见证——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你丈夫的房东,做鲜货买卖的,我已经关照他严守秘密,——你承认甲方是你的前夫夏倍伯爵;确定他身分的文书,由你的公证人克劳太另行办理。
“第二条,甲方为顾全乙方幸福起见,除非在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之下,自愿不再实行丈夫的权利。”但尔维念到这儿又插进两句:“所谓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就是乙方不履行这个秘密文件中的条款。——其次,甲方同意与乙方以友好方式,共同申请法院撤销甲方之死亡登记,及甲方与乙方之婚约。”
伯爵夫人听了很诧异,说道:“这一点对我完全不合适,我不愿意惊动法院。你知道为什么。”
代理人声色不动,照旧往下念:
“第三条,乙方自愿每年以二万四千法郎交与甲方夏倍伯爵;此项终身年金由乙方以购买政府公债所生之利息支付;但甲方死亡时,本金仍归乙方所有……”
“那太贵了!”伯爵夫人说。
“你能花更低的代价成立和解吗?”
“也许。”
“太太,那末你要怎办呢?”
“我要……我不要经过法院;我要……”
“要他永远做死人吗?”但尔维顶了一句。
“先生,倘若要花二万四的年金,我宁可打官司……”“好,咱们打官司罢,”上校用他那种调门很低的声音嚷道。他突然之间打开房门站在他女人面前,一手插在背心袋里,一手指着地板。因为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这姿势格外显得悲壮。
“真的是他!”伯爵夫人私下想。
老军人接着又道:”哼,太贵了!我给了你近一百万,你却眼看我穷途潦倒,跟我讨价还价。好罢,现在我非要你不可了,既要你的财产,也要你的人。咱们的财产是共有的,咱们的婚约还没终止……”
伯爵夫人装作惊讶的神气,嚷道:“这一位又不是夏倍上校喽。”
“啊!”老人带着挖苦得很厉害的口吻,“你要证据吗?我当初是在王宫市场把你找来的……”
伯爵夫人马上变了脸色。老军人看到自己从前热爱的女人那么痛苦,连胭脂也遮不了惨白的脸色,不由得心中一动,把话咽住了。但她睁着恶毒的眼睛瞪着他,于是他一气之下,又往下说道:
“你原来在”
“先生,我受不了,”伯爵夫人对代理人说,“让我走罢。我不是到这儿来听这种下流话的。”
她站起身子走了。但尔维跟着冲出去。伯爵夫人象长了翅膀似的,一眨眼就飞掉了。代理人回到办公室,看见上校气坏了,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
他说:“那个时候一个人讨老婆是不管出身的;我可是拣错了人,被她的外表骗过去了;谁知她这样的没心没肺。”“唉,上校,我不是早告诉你今天别来吗?现在我相信你真是夏倍伯爵了。你一出现,伯爵夫人浑身一震,我把她的思想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你的官司输定了,你太太知道你面目全非,认不得了。”
“那我就杀了她……”
“发疯!这不是把你自己送上断头台吗?说不定你还杀不了她!一个人想杀老婆而没杀死,才是大笑话呢。让我来补救罢,大孩子!你先回去,诸事小心;她很可能安排一些圈套,送你上夏朗东的。我要立刻把公事送给她,以防万一。”
可怜的上校听从了恩人的吩咐,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出门了。他慢吞吞的走下黑暗的楼梯,憋着一肚子郁闷,被刚才那一下最残酷、把他的心伤得最厉害的打击压倒了。走到最后一个楼梯台,他听见衣衫悉索的声音,忽然太太出现了。
“跟我来,先生,”她上来挽着他的手臂;那种姿势他从前是非常熟悉的。
伯爵夫人的举动和一下子又变得温柔的口吻,尽够消释上校的怒意,把他带到车子旁边。
跟班的放下踏级,伯爵夫人招呼上校道:“喂,上车罢!”
于是他象着了魔似的,挨着妻子坐在轿车里。
“太太上哪儿去?”跟班的问。
“上葛罗斯莱。”
驾车的马开始奔驰,穿过整个的巴黎城。
“先生……”伯爵夫人叫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是泄露人生最少有的情绪的声音,表示身心都在震颤。
在这种时候,一个人的心,纤维,神经,面貌,肉体,灵魂,甚至每个毛孔都在那里抖动。我们的生命似乎不在自己身上了;它跑在身外跳个不停,好象有瘟疫一般的传染性,能借着目光,音调,手势,去感应别人,把我们的意志去强制别人。老军人仅仅听她叫出可怕的“先生”二字,就打了一个寒噤。那两字同时包含责备,央求,原谅,希望,绝望,询问,回答的意味,简直包括一切。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放进那么多意思那么多感情的,必然是高明的戏子9一个人所熊表达的真情实意往徉是不完全的,真情决不整个儿显露在外面,只让你揣摩到内在的意义。上校对于自己刚才的猜疑,要求,发怒,觉得非常惭愧,便低着头,不愿意露出心中的慌乱。
伯爵夫人略微歇了一会,又道:“先生,我一看见你就认出来了!”
“罗西纳,”老军人回答,“你这句话才是唯一的止痛膏,能够使我把过去的苦难忘了的。”
他象父亲对女儿一般抓着妻子的手握了握,让两颗热泪掉在她手上。
“先生,你怎么没想到,以我这样为难的处境,在外人面前怎么受得了!即使我的地位使我脸红,至少让我只对自己人脸红。这一段秘密不是应当埋在我们心里的吗?希望你原谅我对夏倍上校的苦难表面上不理不睬。我觉得我不应该相信他还活着的。”她看到丈夫脸上有点儿质问的表情,便赶紧声明:“你的信是收到的;但收到的时候和埃洛战役已经相隔十三个月,又是被拆开了的,脏得要命,字也不容易认。既然拿破仑已经批准我再嫁的婚约,我就认为一定是什么坏蛋来耍弄我。为了避免扰乱法洛伯爵的心绪,破坏家庭关系,我不得不提防有人假冒夏倍。你说我这么办对不对?”
“不错,你是对的;我却是个傻子,畜生,笨伯,没把这种局面的后果细细想一想,上校说着,看见车子经过夏班尔关卡,便问:“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我的乡下别墅去,靠近葛罗斯莱,在蒙莫朗西盆地上。先生,咱们在那儿可以一同考虑怎么办。我知道我的责任,我在法律上固然是你的人,但事实上不属于你了。难道你愿意咱们俩成为巴黎的话柄吗?这个局面对我简直是桩大笑话,还是别让大众知道,保持咱们的尊严为妙。”她对上校又温柔又凄凉的瞟了一眼,接着说:“你还爱着我;可是我,我不是得到了法律的准许才另外结婚的吗?处着这个微妙的地位,我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教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慷慨豪侠上面,那是我素来知道的。我把自己的命运交在你一个人手里,只听凭你一个人处理:这算不算我错了呢?原告和法官,请你一个人兼了罢。我完全信托你高尚的心胸。你一定能宽宏大量,原谅我无心的过失所促成的后果。因此我敢向你承认,我是爱法洛先生的,也自认为有爱他的权利。我在你面前说这个话并不脸红;即使你听了不舒服,可并不降低我们的人格。我不能把事实瞒你。当初命运弄人,使我做了寡妇的时候,我并没有身孕。”
上校对妻子做了个手势,意思要她别往下说了。车子走了一里多路,两人没交换一句话。夏倍仿佛看到两个孩子就在面前。
“罗西纳!”
“怎么呢?”
“死人不应该复活,是不是?”
“噢!先生,哪里,哪里!别以为我忘恩负义。可是你离开的时候留下的妻子,你回来的时候她不但再嫁了,而且做了母亲。虽然我不能再爱你,但我知道受你多少恩惠,同时我还有象女儿对父亲那样的感情奉献给你。”
“罗西纳老人用着温柔的声调回答,“现在我一点不恨你了。咱们把一切都忘了罢。”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那种仁慈的气息永远是一个人心灵高尚的标记。“我不至于那么糊涂,硬要一个已经不爱我的女人假装爱我。”
伯爵夫人瞅了他一眼,不胜感激的表情使可怜的夏倍几乎愿意回进埃洛的死人坑。世界上真有些人抱着那么伟大的牺牲精神,以为能使所爱的人快乐便是自己得了酬报。
“朋友,这些事等咱们以后心情安定的时候再谈罢,”伯爵夫人说。
于是两人的谈话换了一个方向,因为这问题是不能长久谈下去的,虽然夫妻俩或是正式的,或是非正式的,常常提到他们古怪的局面,一路上倒也觉得相当愉快,谈着过去的夫妇生活和帝政时代的旧事。伯爵夫人使这些回忆显得甜蜜可爱,同时在谈话中加进一点必不可少的惆怅的情调,维持他们之间的庄严。她只引起对方旧日的爱情,而并不剌激他的欲念;一方面尽量让前夫看到她内心的境界给培养得多么丰富,一方面使他对于幸福的希冀只限于象父亲见着爱女一般的快慰。当年上校只认识一个帝政时代的伯爵夫人,如今却见到一个王政复辟时代的伯爵夫人。最后,夫妇俩穿过一条横路到一个大花园;花园的所在地是玛扬西高岗与美丽的葛罗斯莱村子之间的一个小山谷。伯爵夫人在这儿有一所精雅的别庄;上校到的时候,发见一切布置都是预备他夫妇俩小住几天的。苦难好比一道神奇的符箓,能加强我们的天性,使猜忌与凶恶的人愈加猜忌愈加凶恶,慈悲的人愈加慈悲。
以上校而论,不幸的遭遇倒反使他心肠更好,更愿意帮助人。女性的痛苦,多半的男子是不知道它的真相的,这一下上校可是体会到了。但他虽则胸无城府,也不由得和妻子说: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觉得放心吗?”
“放心的,倘若在跟我打官司的人身上,我还能找到夏倍上校的话。”
她回答的神气装得很真诚,不但祛除了上校心里那个小小的疑团,甚至还使他暗中惭愧,觉得不应该起疑。一连三天,伯爵夫人对待前夫的态度好得无以复加。她老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仿佛要他忘掉过去所受的磨折,原谅她无意中(照她自己的说法)给他的痛苦。她一边表现一种凄凉抑郁的情绪,一边把他素来欣赏的风度尽量拿出来;因为有些姿态,有些感情的或精神的表现,是我们特别喜欢而抵抗不了的。她要使他关切她的处境,惹动他的柔情,以便控制他的思想而称心象意的支配他。
她决意要不顾一切的达到目的,只是还没想出处置这男人的方法,但要他在社会上不能立足是毫无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