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倍上校(1)

[法]巴尔扎克 著 傅雷 译

【一、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

“哎唷!咱们的老卡列克又来了!”

这样大惊小怪嚷着的是一个小职员,在一般事务所中被称为跳沟的。他把身子靠着窗口,狼吞虎咽的啃着一块面包,挖出些瓤搓成一个丸子,有心开玩笑,从撑开了一半的窗里摔出去,摔得那么准,面包丸不但打中了一个陌生人的帽子,还跳起来,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陌生人刚在楼下穿过天井。天井的所在地是维维安纳街上诉讼代理人但尔维先生住的屋子。

首席帮办正在那里核一笔账,停下来说:“喂,西蒙宁,别踉人捣乱;要不然我把你赶出去了。不管当事人怎么穷,到底也是个人!”

凡是当跳沟的,通常都和西蒙宁那样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事务所里特别受首席帮办管辖。除了上书记官那儿送公文,向法院递状子以外,还得替首席帮办当差,带送情书什么的。他的习气跟巴黎的顽童一样,将来又是靠打官司这一行吃饭的:永远不哀怜人,一味的撒野,不守规矩,常常编些小调,喜欢挖苦人,又贪心,又懒惰。可是这一类的小职员大半都有一个住在六层楼上的老母,一家两口就靠他每月挣的三四十法郎度日。

“他要是个人,干么你们叫他做老卡列克呢?”西蒙宁的神气活象一个小学生抓住了老师的错儿。

说完他又吃着面包跟乳饼,把半边肩头靠在窗框上;因为他象街车上的马似的站着歇息,提着一条腿,把靴尖抵着另一条腿。

叫做髙特夏的第三帮办正在随念随写,拟一份状子的底稿,由第四帮办写着正本,两个新来的内地人写着副本。这时髙特夏恰好在状子里发挥议论,忽然停下来轻轻的说道:“这怪物,咱们怎么样耍他一下才好呢?”

然后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睿智……(喂,写正本的台洛希学士,十八两字不能用阿拉伯字!)……自重掌大政以后,即深知……(深知什么呢,这大滑头?)……深知天帝所赋予之使命!……(加惊叹号,后面加六点。法院里还有相当的宗教信仰,大概天帝二字还看得下去吧),故圣虑所及,欲对于为祸惨烈的大革命时期之牺牲者首先予以补偿,——此点鉴于颁布诏书之日期即可证明,——将不少忠实臣下(不少两字一定使法院里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而未曾标卖之产业,不论其是否归入公产,抑归入王上之普通产业或特殊产业,或拨归公共机关,一律发还;吾人不揣冒昧,敢断言此乃颁布于一八XX年之圣谕之真意所在……”念到这里,高特夏对三个职员说:“等忽儿,这要命的句子把我的纸填满了。”他用舌头舐了舐纸角预备把厚厚的公文纸翻过来。“喂,你们要开玩笑的话,只消告诉他,说咱们的东家要半夜里二三点钟才接见当事人,看这老坏蛋来不来。”

然后高特夏把那没结束的句子念下去:“颁布于一八……(你们赶上没有?)”

“赶上了,”三个书记一齐回答。

谈话,起稿,捉弄人的计划,都在那里同时进行。

“颁布于一八……(喂,蒲加老头,诏书是哪年颁布的?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纸张倒耗费不少了。)”

首席帮办蒲加还没回答,一个书记接应了一句:“真要命!”

高特夏带着又严厉又挖苦的神气瞧着新来的抄写员,嚷道:“怎么!你把真要命这几个字也写上了吗?”

第四帮办台洛希把抄写员的副本瞅了一眼,说道一点不错;他写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所有的职员听了都哈哈大笑。

西蒙宁嚷道:“怎么,于莱先生,你把真要命当作法律名辞吗?亏你还说是莫太涅地方出身!”

“快点儿抹掉!”首席帮办说。“给核算讼费的推事看了,不要说我们荒谬绝伦吗?你要给东家惹是招非了。于莱先生,以后别这样乱搅!一个诺曼地人写状子不应该糊里糊涂!这是吃法律饭的第一件要紧事儿。”

高特夏还在问:“颁布于……颁布于……(蒲加,告诉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帮办回答的时候照旧做着他的工作。

事务所的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长累赘的状子里的文句打断了。五个胃口极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讥带讽,小脑袋,卷头发的职员,象唱圣诗一般同时叫了声“进来!”便一齐抬起头来。

蒲加把头埋在公文堆里(法院的俗语叫做废纸),继续与他的账单。

那事务所是一个大房间,装着一般的事务所通用的那种炉子。管子从斜里穿过房间,通到一个底下给堵死了的壁炉烟囱。壁炉架的大理石面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面包,三角形的勃里乳饼,新鲜的猪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帮办喝巧克力用的杯子。这些食物的腥味,烧得太热的炉子的秽气,和办公室与纸张文件特有的霉味混合之下,便是有只狐狸在那儿,你也不会闻出它的臊臭。地板上已经被职员们带进许多泥巴和雪。靠窗摆着首席帮办用的,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背靠这书桌的是第二帮办的小桌子。他那时正在跑法院。时间大概在早上八点与九点之间。室内的装饰只有那些黄色的大招贴,无非是不动产扣押的公告,拍卖的公告,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共有财产拍卖的公告,预备公断或正式公断的公告;这都算是替一般事务所增光的!首席帮办的位置后面,靠壁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文件柜,把墙壁从上到下都占满了,每一格里塞满了卷宗,挂着无数的签条与红线,使诉讼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有一副面目。底下几格装着旧得发黄的蓝镶边的纸夹,标着大主顾的姓名,他们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调的过程中。乌七八糟的玻璃窗只透进一点儿亮光。并且,二月里巴黎很少事务所在上午十点以前能不点灯写字,因为这种地方的邋遢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大家在这儿进出,谁也不在这儿逗留,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么平凡的景象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在主人眼里,事务所是一个实验室,在当事人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在职员是一个教室:他们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满是油垢的家具,从一个又一个的代理人手里郑重其事的传下来,某些事务所甚至还有古老的字纸篓,切羊皮纸条的模子,和从夏德莱衙门出来的公文夹;这衙门在前朝的司法机构中等于今日的初级法院。所以这个尘埃遍地,光线不足的事务所,跟别的事务所一样,在当事人看来颇有些不可向迩的成分,使它成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还不限于此:潮湿的祭衣室是把人们的祷告当作油盐酱醋一般秤斤掂量,计算价钱的;卖旧货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铺子,是令人看到灯红酒绿,歌衫舞袖的下场,使人生的迷梦为之惊醒的。要没有这两种富有诗意的丑地方,法律事务所便是最可怖的社会工场了。但赌场,法院,娼寮,奖券发行所,全是污秽凌乱,不堪入目的。为什么?也许因为在这等场所,内心的活剧使一个人不在乎演剧的道具;大思想家与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别朴素,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我的刀子在那儿?”

“我吃早饭呢!”

“该死!状子上怎么能放肉包子!”

“诸位,别闹啊!”

大家这样同时叫嚷的当口,年老的当事人进了事务所,正在关门。可怜虫战战兢兢,动作很不自然。他想对众人笑脸相迎,但在六个漠不关心的职员脸上找不到一点儿善意的表示,他面部的肌肉也就跟着松了下来。大概他看人颇有经验,所以很客气的找跳沟的说话,希望这个当出气筒的角色不至于粗声大气的对待他。

“先生,贵东家能不能接见我呢?”

狡猾的跳沟的再三用左手轻轻拍着耳朵,仿佛说:“我是聋子。”

“先生,你有什么事啊?”高特夏一边问一边吞下一口面包,那分量足够做一颗两公斤重的炮弹;他手里晃着刀子,交叉着腿,把翘在空中的一只脚举得跟眼睛一般髙。

那倒楣蛋回答:“我到这儿来已经是第五次了,希望见一见但尔维先生。”

“可是为了什么案子吗?”

“是的,但我只能告诉但尔维先生……”

“东家还睡着呢,倘若你有什么难题和他商量,他要到半夜里才正式办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诉我们,我们同样能替你解决……”

陌生人听了声色不动,只怯生生的向四下里瞅着,象一条狗溜进了别人家的厨房,唯恐挨打似的。由于职业关系,事务所的职员从来不怕窃贼,所以对这个穿卡列克的家伙并不怀疑,让他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他显然是很累了,但办公室里找不到一张凳子好让他休息一下。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照例不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顾站得不耐烦了,只得叽哩咕噜的走掉,可是决没办法占据代理人的时间。

他回答说:“先生,我已经向你声明过了,我的事只能踉但尔维先生谈,我可以等他起床。”

蒲加把账结好了,闻到他的巧克力香,便从草垫子的椅上站起来走向壁炉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着那件卡列克,扮了个无法形容的鬼脸。大概他认为随你怎么挤,这当事人也挤不出一个铜子来的,便说了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存心要打发一个坏主顾。

“先生,他们说的是实话。敝东家只在夜里办公。倘若你案情严重,我劝你早上一点钟再来罢。”

当事人象发呆似的瞧着首席帮办,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会。一般健讼的家伙因为迟疑不决或是胡思乱想,脸上往往变化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务所的职员见得多了,便不再理会那老人,只管吃他们的早点,和牲口吃草一样的大声咀嚼。

临了,老人说道:“好罢,先生,我今天晚上再来。”他跟遭遇不幸的人同样有那种固执脾气,有心到那个时候来揭穿人家缺德的玩艺儿。

一般可怜虫是不能用言语来讽刺社会的,只能以行动来暴露法院与慈善机关的偏枉不公,使他们显露原形。一朝看出了人间的虚伪,他们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给上帝。

西蒙宁没等老头儿关上门,就说:“喝!这不是吹牛吗?”接着又道:“他的神气象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大概是一个向公家讨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帮办说。

“不,他从前一定是看门的,”高特夏说。

蒲加嚷道:“谁敢说他不是个贵族呢?”

“我打赌他是门房出身,”高特夏回答,“只有门房才会穿那种下摆七零八落,全是油迹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后跟都开了裂,灌着水,领带下面根本没有衬衣,难道你们没留意吗?他这种人是睡在桥洞底下的。”

台洛希道:“他可能又是贵族,又是当过看门的;那也有的是。”

蒲加在众人哄笑声中说道:“我断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个卖啤酒的,共和政府时代当过上校。”

高特夏回答:“我可以赌东道,他要是当过兵,大家想瞧什么玩艺儿就归我请客。”

“好极了,”蒲加说。

“喂,先生!先生!”西蒙宁打开窗子叫起来。

“你干什么,西蒙宁?”蒲加问。

“我把他叫回来问问他到底是上校还是门房;他一定知道的。”

所有的职员都哈哈大笑。老头儿已经回头上楼来了。“咱们跟他说什么好呢?”高特夏嚷道。

“让我来对付罢。”蒲加回答。

可怜的人回进屋子,怯生生的低着眼睛,也许是怕过分贪馋的看着食物会露出自己的饥饿。

蒲加和他说:“先生,能不能留个姓名,让敝东家知道。”

“敝姓夏倍。”

至此为止还没开过口的于莱,急于要在众人的刻薄话中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阵亡的夏倍上校?”

“一点不错,”老头儿回答的神气非常朴实,说完就走了。

办公室内却是一片声嚷起来:

“哎哟!”

“妙啊!”

“嘿嘿!”

“噢!”

“啊!”

“这老滑头!”

“真有意思!”

于莱在第四帮办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气之大可以打死一条犀牛:“特洛希先生,你看白戏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夹着一大堆惊叹辞,和许多没有意义的声音。

“咱们上哪个戏院呢?”

“歌剧院!”首席帮办说。

“且慢且慢,”高特夏抢着回答,“我没说请大家看戏。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带你们上萨基太太那儿。”

“萨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高特夏回答。“咱们先把事实给确定一下。诸位,请问我赌的是什么东道?请大家看点玩艺儿。什么叫做看玩艺儿?无非是看些可看的东西……”

西蒙宁插嘴道:“这么说来,带我们去看看塞纳河的流水也算请客吗?”

高特夏继续说:“……同时是花了钱看的。”

特洛希道:“花了钱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艺儿;你这个定义不准确。”

“听我说呀。”

“朋友,”蒲加道:“你明明是不讲理嘛。”

“那末居尔丢斯算不算玩艺儿?”高特夏问·

“不算,”首席帮办回答道,“居尔丢斯只是人像陈列所。”

高特夏说:“我可以赌一百法郎的东道,居尔丢斯的的确确是一种玩艺儿。他那里的门票就有几等价钱,看你参观的时候占的什么位置。”

“胡说八道!”西蒙宁插了一句。

高特夏骂道:“仔细我打你嘴巴,小鬼!”

所有的职员都耸了耸肩膀。

高特夏尽管申说理由,却被众人的笑声盖住了,便转换话题:“而且,谁敢说这老滑头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夏倍上校明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给参议官法洛伯爵。法洛太太现在还是本事务所的主顾呢。”

蒲加道:“这件公案搁到明天再说罢。诸位,工作要紧!该死!我们这儿简直一事不作。先把你们的状子写完,赶着第四民庭没开庭以前递进去。案子今天要开审的。来,快点儿!”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宁假装聋子的时候,还不赏他一脚吗?”台洛希这么说着,认为这个理由比髙特夏的更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