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道‘八仙过海’真是不错,没想到素菜也能做出这个味道。”聂星逸回味着酒楼里的菜式,忍不住赞道。
“您在宫里吃多了山珍海味,偶尔换一换口味才会觉得新鲜。”微浓浅笑而回。
聂星逸面上也是笑着,心里却觉得疼惜,方才两人一道在酒楼用饭,他才知道,微浓茹素了。原本以为她出宫修道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她竟真的严守戒律滴酒不沾,也不吃荤腥了。
他没有多问她茹素的原因,心里猜测她应是在为楚太子服丧。无论她当时嫁得是否自愿、夫妻是否鹣鲽情深,至少如今她仍在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或许这其中还有愧疚之情吧!
如此想着,聂星逸对微浓也有些刮目相看起来。为她的坚强、隐忍、忠贞,以及他未曾见过的,她擅使峨眉刺的风采。
聂星逸再回神时,两人已经快走到了夏路的尽头。微浓四顾街道两旁的酒楼、商贩,好像并没有在意他的出神。聂星逸在心里酝酿着情绪,正打算再说些什么调节一下气氛,却见微浓忽然间顿住了脚步。
“怎么?”他顺势问道。
微浓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神情忽然变得很怅然,有恍惚,有悲伤,双眸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默默无语。
聂星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是一座门面不大的当铺,坐落在夏路与秋路的交会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他仍旧没有询问缘由,只是抬目看着当铺门前的旗幡,故作兴致盎然的样子:“荣昌当铺,可要进去看看?”
微浓默然,似是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两人便一道往当铺里走去,侍卫们也跟了进去。
当铺店面确实不大,屋内陈设老旧,看起来应是有些年头了。柜台里面,一个年约半百的管事探头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几位贵人,是来当东西还是赎东西啊?”
聂星逸没答话,只看着微浓。后者抬眸环顾一周,似在回忆什么,半晌,开口问道:“三年前,我曾在这里典当过一对峨眉刺,不知掌柜您是否还记得?”
她就站在柜台前,右手轻轻抵着柜面,一切如同三年前的场景。窗外的日光穿过门帘照射进来,洒落在她身上,掌柜眯起眼睛看她,只一瞬,已是笑道:“原来是你啊姑娘!”
微浓微微颔首而笑,没再说话。
“小店开了十多年,唯有姑娘一个人来当过峨眉刺,还是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可能不记得!”掌柜笑眯眯地看着微浓,唯恐她要赎回旧物,忙补充道,“您当时典的是死当!死当可不能赎回的啊!”
“这我知道。”微浓颇有些复杂难言的心思,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踏进此处,想了想,唯有轻声问道,“那双峨眉刺如今还在您这儿吗?”
“嘿嘿,姑娘来得又凑巧,又不凑巧。”掌柜卖了个关子。
“掌柜这话是何意?”微浓有些不解。
“您稍等哈!”掌柜撂下这话便进了里间,须臾,捧了一方锦盒出来,笑回,“当时姑娘把峨眉刺签了死当,后来有了合适的买家,小店便转手卖了。不过一年前,有位公子突然到处打听它的下落,知道是从小店当出去的,便发话要高价买下来。”
掌柜边说边叹气道:“原本已经卖了,小店也不好再赎回了。而且买家是化名,小店也不知是哪位贵客。谁知今年五月,买家手头拮据,又把峨眉刺拿回来押了活当。小店趁机劝说一番,按原价将它给买了回来,正打算转手卖给那位公子呢!”
听了掌柜这一番话,微浓已猜到寻找峨眉刺的公子是谁,便回道:“无妨,我今日只是路过此地看看,既然峨眉刺已有了买家,那就不耽误您做生意了。”
“多谢姑娘体谅小店的难处呢!”掌柜显然松了口气,又笑,“凑巧得很,那位公子今早刚差人来传了话,说是晌午过后就来取货。”
晌午过后?不就是眼下这个时辰。微浓不想撞见他,便开口告辞:“既然如此,不耽误您做生意了。”
“微浓,你若想赎回这对峨眉刺,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聂星逸原本一直未曾开口,此刻却忽然如是说道。他在旁看得很清楚,虽然微浓并无赎回那对峨眉刺的意思,但她神情之中、言语之间,无不流露出惦记之意。
倘若这真是她的旧物,他认为应该赎回来。况且这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可显然微浓不这么想,连忙婉拒:“多谢您,不过我当初既然押了死当,便没有再赎回的心思了,今日真的是碰巧路过而已。”
聂星逸从没见过她使峨眉刺,不禁遥想着她的飒爽英姿,笑说:“你从前不是惯用峨眉刺吗?难道以后不用了?赎回来留个纪念也好。”
“还是别让掌柜为难了。”微浓执意拒绝。
聂星逸见她态度坚定,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遂决定私下运作此事。
微浓再向他道谢,斟酌片刻,转而对掌柜嘱咐:“请您今日权当我们未曾来过,也不要对那位公子提起……”
话还没说完,门口的珠帘忽然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一个锦衣男子已迈步走了进来,是聂星痕。
狭小的店面立刻显得逼仄起来。
聂星痕今日轻车简从,连个侍卫都没带。他显然没想到会在此碰到太子和微浓,眸色一凝:“大哥,这么巧。”而后又看向微浓,神情淡淡,颔首致意。
微浓仿佛没瞧见他似的,毫无反应。
聂星逸更是意外,余光先瞟了一眼微浓,见她面色如常,才转而笑问:“二弟,你不会就是那峨眉刺的买家吧?”
“是。”聂星痕口中答毕,又侧首去看柜台里的掌柜。
后者立刻赔笑道:“哎哟!原来几位贵客是一家子啊!难怪都这么……这么器宇轩昂,风姿不凡啊!”
这句话明显冷了场,店内几人都没有应和。太子是在忖度着聂星痕为何要买峨眉刺,而聂星痕本人是神色隐晦,令人捉摸不透。
今日他们兄弟两个,一人穿深绯颜色,一人着暗紫锦衣,皆是浓郁而又黯淡的色彩,就连屋内明灿的阳光都压制不住这沉沉的气氛。两人站在一处,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亲厚之情。
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对峙。
再加上微浓也面无表情,便使得店内的气氛更加沉抑。掌柜见状,忙对聂星痕笑道:“哎哟哟,公子,您要当场验验货吗?恰好这位姑娘就是卖家,可以做证峨眉刺的真伪。”
“好。”聂星痕看了微浓一眼。
掌柜呵呵笑着,忙不迭地打开锦盒,献宝似的展现给众人观摩。
聂星逸也难掩好奇之意,不自觉地上前一步,垂目看去。
但见锦盒之内,光华幽幽,两根一尺长的峨眉刺躺在其中。每根都是细长的锥形,中间粗两头细,尖头带刺呈菱形,尺寸比他想象中要小巧,一看便是女子所用。两根峨眉刺中间手握之处绘着不同的图案,一个是青色的鸟儿腾云展翅,一个是红色的鸟儿吐火翱翔,正是上古传说中的王母坐骑——青鸾与火凤。
两只鸟儿羽翼华丽丰满,尾翼飘然逶迤,头戴金冠,口衔珠铃,于两根峨眉刺的手柄处遥遥相望,遨游于碧海云天之间,翻腾浮浪。
原本这两只鸟儿已是画得曲婉灵动、栩栩如生、臻化入境了,可最令聂星逸赞叹的是,这两根峨眉刺的尖刃处,竟也分别散发着绿光与红光,与手柄上的青鸾、火凤色泽一致,遥相呼应。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工艺,全不似一般兵刃银光闪烁。
这双峨眉刺的造型简单别致、小巧玲珑,通体没有一丁点儿奢华的装饰,却因为手柄处的图案以及兵刃上的光华,令人见之心醉。
聂星逸很难想象,这么精致冷冽的兵器,微浓竟舍得当掉。就连他这个见惯了世间珍宝的燕国太子,若能得到此物,想必都会悉心珍藏吧。
想到此处,聂星逸又忽然意识到另外一件事——方才微浓说,这兵器是她三年前当掉的,即她初入京州之时。她之所以到京州来,自然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要来燕王宫认祖归宗。
那么她从前只是一介民间少女,镖局的千金小姐而已,手中怎会有如此珍贵的兵器?既得了此物,她又为何要当掉?自然不会是因为手头拮据。
而最令人疑惑的是,这双峨眉刺的下落竟被二弟聂星痕知晓了。三年半前,聂星痕从封邑房州寻获微浓;紧接着,他举荐微浓去楚国和亲;半年前,他杀了微浓的夫君;今天,他又高价买回微浓用过的峨眉刺。
关于微浓的一切,仿佛都和聂星痕有关。这会是巧合吗?
聂星逸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总觉得此事不大简单,再看微浓那冷若冰霜的模样,他越发感觉到气氛尴尬,想了想,便对聂星痕笑道:“二弟,你可知这双峨眉刺曾是微浓所有?”
“哦?”聂星痕挑眉,故作讶然。
聂星逸看了微浓一眼,又笑:“倒也巧了,二弟不若给我个面子,将这对峨眉刺转卖给我吧!也让我做个顺水人情还给微浓。”
“不必了。”未等聂星痕回答,微浓突然冷冷插话,已是有些不悦之意,“不耽误您兄弟相叙,我先告辞了。”她说着已是敛衽行礼,竟真的打算离开了。
聂星逸没想到她连场面功夫都不肯做了,正想打个圆场,却见微浓已经疾步走到门前,撩起珠帘,头也不回地出了当铺。
聂星逸见状很是讶异,忙对侍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人尾随微浓离开。
聂星痕则望着门口的珠帘,神色未变,唯独双目中流露出几分隐晦的深意。他垂目看了看锦盒中的峨眉刺,语气莫辨:“大哥是几时与她交好的?”
“不过是代父亲分忧而已。”聂星逸回得隐晦,又状若随意地转移话题,“对了,听说你受伤了,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
“刺客找到了吗?”
“尚未。”
聂星逸故作皱眉,拍了拍聂星痕的肩膀:“出门多带些侍卫,养好伤再回封邑吧。”
“多谢大哥关心,”聂星痕道,“我这个月就回去了。”
“路上注意些。”聂星逸叮嘱完便匆匆离开当铺,显然是追赶微浓去了,侍卫们也一窝蜂地跟上。
方才还逼仄狭窄的店面,突然之间空了下来,只剩下聂星痕一人。他一直目送聂星逸离开,才缓缓眯起一双俊目,薄唇紧抿,沉了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