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星痕没答话,径直走到桌案前,掏出火折子点亮灯台。
橘色的灯火忽而亮起,令这夜色多了几分慰藉。青城却是恼了,站在原地没动,朝他冷言冷语地斥道:“殿下与我虽是兄妹,也该顾忌男女之防。”
“男女之防?”聂星痕嗤笑一声,转过身借着幽幽灯火望向她,试图寻找记忆中的思慕与渴望。
其实他很难形容青城的样貌、气质到底如何,这世上似也找不到什么贴切的辞藻。不同于寻常闺秀的我见犹怜,她是英气逼人的,仿若晨曦冲破雾霭,冰雪击破云霄,与俗世保持着一点淡漠疏离,令人可望而不可即。
他看了她很久,直至眼前的女子与记忆中的影子完美重叠,方才开口回道:“眼下只有你我在场,你还要端着兄妹的架子?”
幽蓝的烛火,柔和的光色,勉强照到了这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青城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摒除杂念,冷淡地开口:“不然呢?若不将您当作兄长,难道还要当成杀夫仇人?”
聂星痕神色一沉:“据我所知,你与楚璃并没有夫妻之实。”
青城冷笑讽刺:“敬侯殿下真是好手段,连楚太子身边都有眼线,难怪大获全胜。”
“两军对垒难免死伤,误杀楚璃之事,非我所愿。”聂星痕低声解释,“这三年里他待你不错,抛开身份立场,我很感谢他。”
“你有什么立场感谢他?”青城继续冷笑,“三年前是谁举荐我去和亲的?又是谁杀了他?如今再来说这番话,我敬爱的王兄,你不觉得恶心吗?”
“三年前……我有苦衷。”聂星痕如是回道。
“够了!”听到这里,青城终于敛起笑意,撕破伪装,面上浮出几分恨色,“不必解释,多说无益。”
她的左手按在桌子上,指甲几乎要嵌进木案中,语声转凄:“我只问你一句,楚璃他怎么走的?”问出口的一瞬间,她的泪已盈满双眸,长长的睫毛上闪动着泪水,泫然欲滴。
聂星痕知道她在强忍着情绪,却还是残忍回道:“他是一箭穿心,坠马而亡。”
“一箭穿心……”青城根本不相信,睁大双眸看向聂星痕,“他没有穿铠甲吗?怎么可能一箭穿心?”
聂星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我并不知他会亲上战场,见他阵前英武,还以为是一员猛将,才向他开了弓。”
该是多么大的力气和准头,才能让箭镞穿透铠甲,穿心而过!可恨她都没能见到楚璃最后一面!他被收殓的骸骨、他的棺椁,楚王都不允许她去看一眼!“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一语成谶!
泪水终于潸然坠落,渐渐模糊了视线,青城无声痛哭。聂星痕情不自禁地抬手轻抚她的发丝,想要给她以抚慰。
“聂星痕!”青城挡开他的手,沿着桌案后退一步,一字一句咬牙说道,“三年离苦,杀夫之仇,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带着强烈的恨意,这凄厉的誓言像是预见了什么宿命,惊破彼此的层层回忆,划过寂静夜色。
“好!”聂星痕一口应承,像是为这个回答已经等待了很久,“只要你肯回来,我不惜一切!”
“记住你的话!”青城仰头望他,眸色凄迷而锐利,神色凛然而决绝。
聂星痕也在看着她,一时竟有些怅然若失,正欲开口说句什么,却听“嗖”的一声,冷光乍起!
聂星痕下意识地推开青城,未及闪身,一道剑芒已从暗处破光冲出,直逼他的面门!
是他!那个黑衣人!青城盯着忽然出现的蒙面刺客,险些惊呼出声。再看聂星痕,因手上没有兵器,此时便处于被动之中,只得不断躲闪那充满杀气的利剑。
两名男子在狭小的房间里招招惊心,身形起落之间带来阵阵袖风,屋内烛火明明灭灭。这一次,青城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陌生气息,来自那个冷峻的刺客,他身上好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可青城不懂医,辨不出是什么药味。
只是这失神的工夫,两个男子已过了数招。聂星痕徒手对抗持剑的刺客,渐感不妙,觑着空当对青城喝道:“去找侍卫!”
青城这才想起来,今夜聂星痕是密探她,为此还特意撤走了周围的守卫。她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摸到门边,正欲打开房门,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转过头,看着打斗胶着的两人,摸上门闩的手迟疑了一下,继而缓慢垂落。
聂星痕于打斗中看了她一眼,见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便迅速重复:“快去!”
青城将双手死死攥紧成拳,转而看向案上摇曳的烛火,仍旧不语不动。
一瞬间,聂星痕似明白了什么,心头陡然一痛。一种孤绝的狠戾猛然发出,令他毫无顾忌地放手一搏!他见对方一招剑式刺向自己,便假意闪躲虚晃一招,身体后倾的同时,突然伸手捏住剑身!
锋刃割破他的掌心,他死死捏住不放,一双俊目盯着刺客发力的手腕。刺客反应灵敏,想要立刻收手,他便看准时机翻动手腕,连剑带人,硬是将刺客逼到了桌案旁边的墙角处。
然而,这代价也极为惨痛。汩汩的鲜血顺着剑身流淌,他右手掌心已被生生嵌入那剑刃之上。眼见青城一直没有反应,他也自知撑不了多久,便飞起一脚将案上的灯台踢到了青城的床榻上。
灯油从灯台里泼洒出来,火苗顺势蹿起,顷刻已将帷帐烧着。
青城立刻明白了聂星痕的意思。即便侍卫在他授意之下对屋内的打斗不闻不问,可他们迟早会看到这火光与浓烟。届时他们便会知道屋内有变,恐怕不止侍卫,整个驿馆的人都会跑来救火。
青城猛然醒悟过来,再看榻上,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根本来不及扑灭了!
鬼使神差地,青城按上腰间那包裹着她纤细腰身的一条腰带,其实那是举世无双的软剑剑囊,囊中是举世无双的惊鸿软剑,那是楚璃赠予她的。也许,她带走这把剑,就是为了这一刻!
以楚璃之剑,为楚璃报仇,再圆满不过!
刹那间,墙面上光影闪破,似有银波淋漓,惊鸿掠过,这绝世名剑突然映着烈烈火光刺了过去。
“微浓!”聂星痕分身乏术,震惊的喝止声划破屋内,他终于喊出了她的名字。
谁?是谁在喊她?是谁喊出了这个名字?
电光石火之间,微浓猝然恢复神志!心魔、梦魇统统如云烟般散去,唯有一句话语萦绕在她耳边,似一声佛号,给她当头棒喝——微浓,不要怨恨。
这是楚璃告诉她的话。
可是已经太迟了,她听到自己名字的同时,执剑的右手已无法控制地刺了出去。“哧”的一声,剑刺透聂星痕单薄的夏衫,刺破他皮肤柔韧的肌理。
只一瞬,鲜血浸染了那暗紫色衣袍,愈烧愈旺的火光中,聂星痕的胸口已是一片殷红。
下一刻,黑衣刺客已闪身逃脱了聂星痕的钳制,脚底生风几个起落,眨眼已经奔至窗边,“砰”的一声破窗而出。
与此同时,走廊里传来救火的呼喊声、脚步声,还有剑戟摩擦之声。聂星痕却仿佛忘记了一切,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微浓。
她竟然如此恨他!恨不得他死!
剑尖深埋在他的胸膛里,剑柄还握在她的素手中,两人隔着一把惊鸿剑的距离遥遥对视,一个惊痛,一个惊醒。火势与浓烟弥散在他们之间,渐渐阻隔了彼此的面容,似也一并模糊了往日的情分。
就在众人破门进来的那一瞬,聂星痕突然觉醒,抬起受伤的右手一把将微浓推开。他尚且来不及说些什么,胸口的鲜血已奔涌而出。
微浓向后踉跄了几步,纤瘦的身躯跌倒在地,侍卫们此时恰好冲进门内,手执兵器四顾看去。
“殿下!您受伤了!”有人一眼发现聂星痕的伤势,不禁惊呼出声。
聂星痕捂着胸口,压抑着心头撕裂般的疼痛,低声说道:“传令封锁全城,捉拿刺客!”
“是!”几个侍卫连忙扶过聂星痕,张罗着传唤大夫;另有几个侍卫见窗户大敞,便一跃而出追击刺客去了;其余的人则忙着救火,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
终于,有人发现白衣的青城公主跌坐在地,鬓发缭乱,皓腕与衣袖上殷红点点,肩头还有一个血红的手印,整个人狼狈万分。此刻她正抬眸看向聂星痕,一双美目里尽是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夹带着几分凄楚与悲戚,泪痕未干。
而她右手边不远处,静静躺着一把造型奇异的软剑,剑尖尚有鲜血残留。
众人还未及细想什么,便听见聂星痕的命令再次传来:“把凶器收好。”他声音虚弱,却不怒自威,顿了顿又特意补充,“今日之事,不许声张。”
“是。”众人齐声领命,纷纷担起各自的差事,将混乱的场面控制下来。
见诸事趋于安定,聂星痕也终于耗尽了精力,任由侍卫扶着往屋外走。地上的惊鸿剑寒芒闪烁,心头鲜血不断涌出,然而他已根本分不清楚,那切肤的疼痛究竟是来自伤口还是源于心底。
胸腔内似有很多情绪堆积,促使他很想对她说些什么,爱或恨、情或伤,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喉头有腥甜之血凶猛上涌,唇畔随即溢出一丝血迹,他唯恐这一开口,会有鲜血喷出来。
临踏出屋门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再次顿足回首,只见那白衣女子依旧怔怔地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流着泪,一如三年前他送她去楚国和亲时的样子。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注释:
[1]“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出自汉代苏武《留别妻》,后世考据为东汉无名氏假托苏武之名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