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星痕说到做到。在燕王前来敬侯府探望他时,他顺势提出留在京州养伤,燕王允准了这个要求。
为防燕王多虑,聂星痕趁机辞去一切军中职务,越发摆出恭谨的姿态。太子也去探望过他几次,但微浓始终没有去过。
聂星痕在府中养伤度日,一转眼,隆武十九年由春入夏。
临近五月,京州城里最大的一桩喜事,便是长公主聂持盈的寿辰。燕王原意是在宫中大摆筵席,但被长公主拒绝了,说是一切从简,在府中摆席即可。
其实长公主并不是要求从简,而是她从开春起便已经着手筹备寿宴,若是挪去宫中摆席,前头花的心思便都白费了。
而微浓作为名义上的幺女,少不得要去长公主府祝寿。临近寿宴还有三天,她提前回来张罗。
长公主聂持盈虽是半百之人,但保养得宜,看上去比燕王还要年轻许多。她素来喜爱雍容华贵的穿着,平日在府内也是重装华服,与微浓的素淡形成了鲜明对比。
毕竟是冠着母女名分,长公主见微浓肯回来帮忙,也觉得面上有光,便亲自到了外院迎接。母女相见,长公主热络地拉着她的手,问道:“东宫诸事繁忙,你还回来做什么?太子也肯放人?”
“无妨,王后和太子特意交代过,您这里若是人手不足,可以从凤朝宫和东宫调派。”微浓礼数周到。
长公主大为开怀:“走,去看看我亲自布置的宴客厅。”言罢不由分说,便拉着微浓往宴客厅里走。
微浓不好扫她的兴致,笑着应了。待走到宴客厅前,长公主抬手指着门上匾额,笑问:“这是侯爷新题的字,如何?”
微浓抬眸念道:“悦客门。笔势豪纵,意态跌宕,名字好,字更好。”
长公主听了这话更是自得,揽袖掩面而笑。
一道金光迎着艳阳,正正晃了微浓的双眸。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长公主腕上的一个金色掐丝镂空玲珑镯。
这镯子微浓很是眼熟。因为,明丹姝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款式,但不是金的,而是银的。
这两人毫无交集,怎么会有相同款式的镯子?微浓有些疑惑,不禁脱口问道:“这镯子是……”
长公主低眉看了看自己的左腕,笑着反问:“怎样?别致吗?”
微浓点点头。这镯子是赤金的,镂空掐丝,纹样是群星抱月,以一条长长的银河弯成一圈做了镯环。宫廷内首饰多以花草、瑞兽为主,这种星月纹样很是少见,否则她也不会记得明丹姝戴过。
“这镯子是司珍房做的?”微浓顺口问道。
长公主掩面咯咯地笑了起来,话中颇有些自得之意:“侯爷出生寒门,祖上曾做过金匠。这个镯子,便是他画的纹样。”
长公主口中的“侯爷”,指的是她的驸马定义侯。二人成婚数十年,鹣鲽情深举案齐眉,膝下两子三女皆是嫡出。不得不说,这在宗亲里极为难得。
“原本侯爷还将纹样藏着,想在寿宴上给我个惊喜,被我眼尖发现了。”长公主说着,面上已泛起喜悦的光芒。
微浓看着长公主略带炫耀的喜色,便知她对这镯子有多喜欢。可明丹姝怎会有个一模一样的镯子?
微浓犹自不解,便听长公主又道:“我瞧这镯子的纹样实在别致,便让侯爷绘了一整套头面首饰,命人打了成品,打算寿宴当日戴出来。”
“喏,”长公主边说边亮出手腕,“你还真是眼尖!”
原来如此。微浓猜测,必定是定义侯绘的图稿外泄,被宫里的司珍房辗转获得,才打了一只相同的镯子送给明丹姝。恐怕司珍房也不晓得这图稿的来历,否则哪里敢抄?
若将此事揭露,依着长公主的脾气,定会大发雷霆。微浓思忖片刻,顾虑她寿宴在即,决定暂且不提此事,以免惹她生气。
长公主根本没发现微浓走神,还在兴致勃勃地介绍:“侯爷给这套首饰起了个名字,叫‘飞星逐月’。除了镯子,还有步摇、耳珰……对了,有一支鎏金簇珠鸾钗,真是美得不得了……”
“启禀公主、太子妃,敬侯殿下来访。”管家突如其来的禀报打断了长公主的话。
微浓身形一滞,长公主立即察觉到了。她是知道微浓真实身份的,更知道聂星痕攻楚期间杀了楚太子璃,顾虑微浓的感受,她面上有片刻迟疑,斟酌着是否要与聂星痕见面。
微浓知她心中所想,反而主动说道:“您不必顾虑我。”
长公主这才长舒一口气,劝道:“那就好。你如今嫁给了太子,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再者,此次敬侯‘大病’一场,该受的罪也受够了。”
微浓一笑而过,未再多言,母女两人便一并前往外院。
微浓还未迈入迎客厅,远远地便看见聂星痕负手站在厅外。仍是诸侯服色,仍是暗紫锦袍,修长身形挺拔落拓,却比从前清瘦很多。唯独举止间的从容姿态一如往昔,甚至更胜往昔。她本以为自己能淡然自若,可实际上,在聂星痕毫不掩饰的目光之中,她感到自己无所遁形,比想象中要更加难受。
聂星痕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即便她在笑,他也能体会到那笑容下的清冷与憎恶。聂星痕适时收回目光,看向长公主,含笑行礼:“侄儿见过姑母。”
话音落下的同时,长公主与微浓已站定在他面前。他便转看微浓,补充道:“见过太子妃。”
微浓敛衽回礼:“见过敬侯。”
短短两句问候,看似一切如常,奈何长公主阅历太深,已敏感地察觉到什么,立刻笑问:“好孩子,你身子可大好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就过来了?”
聂星痕薄唇噙笑,回道:“三日后是您的寿辰,侄儿提前来孝敬您。”他边说边将手中礼单奉上,“恭祝您福寿绵延。”
长公主朝迎客厅里瞥了一眼,瞧见大大小小的箱笼摆了一排,便知聂星痕是花了大心思准备寿礼,于是她笑着调侃:“这么客气?是不是有求于姑母啊?难道你看中了哪家小姐,想请姑母说媒?”
闻言,聂星痕扫了一眼微浓,笑着回道:“姑母说笑了,侄儿岂敢麻烦您出面?已自行解决了。”
“哦?快说说,是谁家小姐?姑母可曾见过?”长公主边说边往迎客厅里走。
聂星痕故意慢她一步,与微浓并肩跟上,笑回:“如今时机未到,且让侄儿卖个关子。”
长公主一听这话,立刻转头啐他一口:“呸!还敢瞒着!你父王若不同意,我可不给你说情去!”
聂星痕闻言笑意更深,却没再接话,长公主也没再追问。
说话间,三人已在迎客厅内落了座,长公主接着笑道:“其实你早该成婚了。从前你人在房州,你父王管不住你,这次趁着养伤,一并将婚事办了多好!”
“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聂星痕迂回一番,没再给长公主说话的机会,直接转移话题,“姑母思女心切了吧?这么早就将太子妃接回来?”
微浓抬眸看过去,正巧看见聂星痕浅笑。她不欲接话,长公主便笑着打圆场:“怎么?怕姑母插手你的婚事,又来消遣我们娘儿俩?”
“侄儿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自小就胆子大!”
微浓看着他们姑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忽然发现,长公主对聂星痕很不错。她与聂星痕对话时,那种时而无奈、时而戏谑、时而宠溺的表情,是真正发自内心。
只这走神的工夫,长公主与聂星痕又说了好些话,也不知后者说了什么,便见长公主抬手指了指他:“你啊你!病了一场,嘴皮子更利索了!”
微浓见状勉强笑着,也插不上什么话,此时忽听聂星痕说了一句:“咦?姑母这镯子有些眼熟。”
微浓猛地抬头看他。
聂星痕感受到她的目光,却没看懂她的意思,便以眼神相询。岂料微浓又垂下了双眸,唇角隐隐挂起一抹淡笑。这笑容聂星痕再熟悉不过,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嘲讽,他不由得心思一沉,忽然再没了说笑的兴致。
长公主却只顾着自己的镯子,又作势啐他:“呸!我这镯子才打好没几天,你在哪里见过?”
“恐怕是敬侯殿下看错了。”微浓冷冷接话。
从长公主府出来,聂星痕越发觉得蹊跷。自他提起那只镯子开始,微浓的反应显而易见:不悦、讽刺……到最后又是遮掩。其实去长公主府前,他便做好了不欢而散的准备,可因为一只镯子,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聂星痕乘车返回敬侯府,径直步入书房,头一件事便是摊开宣纸,凭借记忆画出镯子的图案,又急招明尘远过府一叙。
“你去造办处或司珍房查查这只镯子。”聂星痕将图样递给明尘远。
后者接过宣纸看了看:“殿下居然还会画镯子?”
聂星痕没心思与他玩笑:“我凭记忆画的,大约是这个纹样,倘若司珍房有类似的图稿,你想法子弄个副稿出来。”
“是。”
三日后,明尘远查出了一些线索。彼时聂星痕正准备去长公主府赴寿宴,人还未走出内院,便被他拦了下来。
“殿下,镯子的出处查到了!”明尘远难掩兴奋之意。
“怎么说?”聂星痕立刻屏退左右。
“镯子应该是两只,一金一银……”
同一时间,长公主府,宴客厅。
燕王与长公主在偏殿密谈。
“王上提前两个时辰来此,可有要事?”长公主吟吟笑问。
“怎么?孤不能提前过来瞧瞧?”燕王故作一问。
“得了吧,”长公主显然不信,“您这么早过来,是不是为了您那两个宝贝儿子?”
“什么都瞒不过你。”燕王径直笑回。
长公主叹了口气:“三日前痕儿来过一趟,我瞧着精神尚可,就是瘦了很多。至于太子……年后未再见过。”
两个侄儿,一个重伤初愈,还知道来探望她这个姑母;一个无病无痛,又是她名义上的女婿,却总是借口政务繁忙。
长公主心如明镜,这话却没说出来,只道:“其实我打心里喜欢痕儿……不过,您既然让我做了青城的母亲,又将青城许给太子,我只好重新站队了。”
“站什么队?”燕王明知故问。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还不让痕儿回封邑去?他留在京城,岂不是让赫连璧月捏在手心里?”
“就是要让他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孤要看看,王后还敢不敢动手。”燕王冷笑一声。
“您拿自己的儿子做饵?看两个儿子斗来斗去?”长公主不明白燕王的用意。
“不是孤狠心,”燕王隐晦地道,“孤是在等着给痕儿一把助力。”
他见长公主似懂非懂,便又笑着暗示:“你也别急,究竟谁才是你的女婿,眼下还是未知之数。”
长公主明白了,不再多言。
此事说来话长。许多年前,燕王聂旸龙潜之时,为了争取长公主聂持盈的支持,曾向她承诺过,一旦自己坐上王位,必定许她的驸马侯爵之位,许她的女儿成为太子妃。所以,长公主利用了自己的势力和父母的宠爱,帮助聂旸登上了王位。
多年以来,双方都记着这桩姻亲之诺。长公主与驸马暮皓感情甚笃,接连生下两子三女,岂料燕王却香火单薄,晚有子嗣。
于是,长公主的三个女儿中,前两个女儿都因年龄过大,先后嫁了人;唯独她三十三岁怀上的幺女,天资聪颖、年纪方好,堪与燕王的两个儿子匹配。可惜天意弄人,这孩子没活过十五岁。
长公主不愿驸马纳妾,自己又年纪渐大,生育艰难。她原本以为,当年的诺言是无望兑现了,可燕王却承诺,日后还她一个女儿。正因如此,她没有大肆声张幺女之死,还一直留着幺女的户籍,以备他日之用。
直到前年底楚国被灭,青城公主归国之后先入道,后“病逝”,被送到了长公主府。当时她便知道,这是燕王还给她的女儿了。她没有多问内情,只知道青城身份有误,并非王室血脉。
其实她不喜欢赫连璧月,连带着对太子也不待见,原本还想帮帮聂星痕,可燕王一道旨意,将青城嫁给了太子。而她作为青城名义上的母亲,自然要偏帮自家女婿。于是,她只得重新审视太子,放弃聂星痕。
可眼下听燕王这意思……是决意重立储君了。那青城呢?难道还要再一次改嫁?
长公主疑惑重重,不禁想起聂星痕来探望她时的种种言行,再联想起他的攻楚之举,她突然间想通了前因后果,连忙向燕王求证:“痕儿他早就盯上青城了?”
“嗯。”燕王言简意赅。
长公主怔怔片刻,旋即拊掌笑道:“好!好!我对痕儿更加高看一眼了。有胆色,有胆色!”
“你可别在他面前乱说话,坏了孤的大事。”燕王提醒她,“王后一族不可小觑,孤还在想法子。”
“那有什么!痕儿的生母,您不也让她入籍赫连氏了?立谁为太子,不都是赫连氏的外孙?”长公主越说越是兴奋,“这么多年,朝堂上平静无波,我可都闲得发慌了!”
燕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闲得发慌,就来摆弄孤的儿子?”
“随口一说罢了,我还是先顾着今日的寿宴吧!”长公主作势起身,心情大好,“要不先让侯爷陪您杀两局?我可要去换装了。”
燕王上下打量她:“已经是华服盛装了,还要换装?”
长公主咯咯地笑起来:“侯爷为我打了一套头面首饰,我就等着今日戴出来呢!”
两个时辰后,夜幕降临,长公主府宾客盈门。
王后与太子的仪仗停在了府门前。长公主聂持盈、敬侯聂星痕等宗亲齐齐站在门口相迎。
赫连王后在微浓的搀扶中走下凤辇,太子聂星逸则从另一驾金顶马车上走了下来。府门前立刻窸窸窣窣跪倒一片,问候声、请安声络绎不绝。
赫连王后带了一车价值不菲的贺礼,照例与长公主拉扯着说笑。原本气氛其乐融融,一行人正要跨进门内,谁知赫连王后突然顿了顿脚步。
长公主感到左手吃痛,忙低头一看,只见王后的五指蔻丹在暮色下异常鲜艳,正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长公主不解询问:“王后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赫连王后的神情很怪异,像是掠过一丝阴霾,随即已松开了手,笑着扶额:“无妨,许是坐了太久的车辇,有些头晕。”
一阵关切之声随即响起,王后打发掉众人的问候,再次抬步往里走,边走边问:“王上呢?”
“正与侯爷下棋呢!两人杀得可起劲儿了。”长公主笑起来,眼角细纹深浅不一,在宫灯下攒成一朵朵枯萎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