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太子妃的准则来要求自己,等待姨母和父亲斡旋,给她一个世间女子最美好的前程。可人算不如天算,宫里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当燕王旨意下来时,她只是太子良娣。
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正妃,正三品,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妾。
为了一个妾的名分,她背叛了她喜欢的人。她后悔了,旨意下来那天,她给聂星痕写了信,想让他去求燕王收回成命,但他没有回复。
再后来,聂星痕寻回了燕王的私生女青城公主,奉命去楚国送嫁了。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络过。直到去年他攻下了楚国,威望大增,她再次设法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中没说别的,只有恭贺之语。
信送出去,一直未见回复,她等了大半年,快要死心了,却在今年三月有了回信。
当时燕王刚下旨册立了太子妃,她对自己的未来已经绝望,见他肯回信,还以为他愿意来解救她。可他信上客客气气,通篇是礼节问候,只在末尾提了一小句,请她帮一个忙。
她一口答应——他要她在太子的新婚之夜放火。
虽然不知聂星痕是何用意,但她隐隐察觉到,他开始有所行动了,他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
若是从前,她根本不信他。但如今,他灭了楚国,威望大增,手中又有兵权,也许他真的会成功!
她愿意帮他!为了错失的爱情,也为了她的前程。她不愿做个妾,一辈子屈居人下。
燕国民风开放,常有儿子娶庶母、父亲纳儿媳的事情发生,虽然登不上台面,但久而久之,大家都默默接受了。况且,她只是太子的妾,弟娶兄嫂都可以,她为何不行?
思及此处,明丹姝连忙拭掉泪水,仰首看向聂星痕,啜泣问道:“你还在怪我?若你不能释怀,为何要回我的信?为何要我帮你?”
这次轮到聂星痕沉默了,而这种沉默在明丹姝看来,是一种极好的回应。她顿时提起精神,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掌,破涕为笑:“我知你一时半刻难以释怀,但求你再给我次机会,我愿意帮你。”
她说话的同时,冰凉的玉指在聂星痕掌中挠了一下,后者立刻收到暗示,凝目看她:“你愿意帮我什么?”
“任何你想要的。”她声音婉转低絮,带着些微诱惑,一个“要”字说得轻悄而饱含深意,一语双关。
聂星痕的表情隐于晦暗的屋内,深沉模糊,他拂掉了她一双玉手:“不怕我利用你?”
明丹姝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动摇,忙道:“本就是我有错在先,我不介意。”
她心中有些忐忑,急促地喘了口气,亟亟补充:“但求你能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原谅我。”
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她的双手已拽住了聂星痕左臂的衣袖。这次她学聪明了,不去碰触他身体的任何部位,以此来显示她的诚意与卑微。
果然,聂星痕未再抗拒她的触碰:“作为回报,你想要什么?说得实际些,我反而容易接受。”
明丹姝闻言先是一喜,又是一悲。喜的是,他变相给了她承诺;悲的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原谅她,只是与她谈了一笔交易。
不过,他不松口原谅,必然是对旧事耿耿于怀。她有自信,只要聂星痕对她念有旧情,哪怕一丝一毫,她迟早都会重新占据他的心。
她决定以柔克刚,给他留个好印象:“我没什么所求,只希望以后能留在你身边。”
“你愿意放弃现有的一切?”聂星痕直白相询。
“你还是不信我……”明丹姝又开始哽咽了,“我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若只是贪图一个位置,我大可以去对付太子妃,总比帮你容易得多!”
“你敢!”聂星痕骤然开口。
明丹姝闻声一惊,不看他表情也知他怒意。她很是疑惑,聂星痕为何对太子妃如此关切?一个体弱多病、刚及笄的长公主幺女,还比他小七八岁,按道理,他们不应有什么关系。
而且,长公主的驸马定义侯一直与太子过从甚密,长公主一家更不可能与聂星痕有什么交情。
那么,聂星痕为何会反应这么大?又为何要她纵火扰乱太子新婚之夜?他究竟是在针对谁?他的计划又是什么?
明丹姝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又怕急功近利,惹他厌弃,只好再道:“我说说而已,你不必当真,我如今也想不到要什么,可以先欠着吗?”
黑暗的隔间里,聂星痕踱了两步,回说:“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但你若执意不说,我不会接受。”
“今夜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你不是也接受了?”
“今夜是桩小事,对你没有风险。这个人情,来日我会加倍感谢。”
听到此处,明丹姝终于有些恼了:“你非要和我算这么清楚?那好,我要你重新喜欢我!”
话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毫不意外,她听到聂星痕的拒绝:“抱歉,丹姝。”
“那你能给我什么?”明丹姝以手抵着桌案,她忽然觉得有些累。
沉默之中,聂星痕似在斟酌措辞,半晌才回:“你一人帮我,我许你荣华富贵;你父亲帮我,我许你满门荣耀。”
荣华富贵、满门荣耀,这些她已经有了,明氏也不缺了。明丹姝露出讽刺一笑,正要反驳,却听聂星痕又补充道:“会比如今更好。”
比如今更好?明氏如今已是燕国数一数二的门阀氏族,她是太子良娣,她父亲是当朝宰相,她母亲是王后的胞妹,她哥哥是驸马……
比如今更好,那只有一个可能——当朝后族。
想到此处,明丹姝压抑下激动之情,紧张询问:“你方才承诺了什么,你明白吗?”
“我自然明白。你是否明白?”聂星痕声色低沉。
明丹姝抵在桌案上的手紧了一紧。他话中之意很明确,如若她想当王后,明氏想当后族,就必须要得到她父亲的支持。
可这太难了!父亲娶了王后的妹妹,大哥又娶了王后的独女……他们明氏,早已和王后、和太子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想让父亲改为支持聂星痕,可能吗?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偏偏又如此诱人!
“好,我会尽全力。”明丹姝一口应承。
夜色里,她看到聂星痕似是笑了笑,可她把握不住这笑的深意。总之,她又回到他身边了,这种感觉令她稍感安慰。
“往后我如何联络你?”当务之急,她需要知道这个途径。
“你设法带话给你二哥。”聂星痕回道。
明丹姝迟疑片刻,正欲说明她和二哥关系不睦,却听聂星痕忽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见过青城公主吗?”
青城公主?那个落魄回国的和亲公主?聂星痕问她做什么?明丹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回道:“她受封和亲时,我刚嫁入东宫,不大认识。”
她虽是太子良娣,但从前太子未娶正妃,她又是赫连王后的甥女,所以好些场合都是她陪伴太子参加。印象中,她曾在宴席上见过青城公主一两次。不过,她对这种出身不高的私生女从来没什么好印象,又知青城公主即将远嫁,故而没有交情。
“她不是入道了吗?听说去年底病逝了。”明丹姝顺口又道。
聂星痕却没有再往下交谈的意思了,他将墙壁上挂着的斗篷取下来,穿戴在身:“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明丹姝走过去想替他系颈带,被他躲过,这时她才发现,聂星痕身上穿的是禁卫军的戎服。可宫中禁军分为南北六衙,共十二卫,派系又多,她分不清这戎服是属于哪一卫的。
但总归,聂星痕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宫中了。也许,他比她想象中动作更快,走得更远。
如此想着,明丹姝心中更坚定了几分,领着聂星痕走出偏殿隔间。今夜太子大婚,东宫的一切视线,都盯着太子妃的含紫殿。而且流云殿刚刚又走水,余下的人手都在帮忙救火洒扫,无人注意这里。
明丹姝打开殿门,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忙道:“你快走吧!”
聂星痕未再多言,迈下台阶,脚步却又顿了顿,朝太子妃的寝殿方向望了一眼。
廊下灯火阑珊,映着聂星痕棱角分明的俊逸面庞,明丹姝分明看到了他的表情,那是一种她不曾见过的怅然。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她敏感。可尚且来不及细想,聂星痕已收回了视线,快步离开。
明丹姝望着他在夜色下渐行渐远,直至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转回目光,也看向太子妃寝殿的方向,口中低声说出三个字来:“暮微浓。”
三日后,太子陪同微浓归宁,两人回了长公主府。
当日,明丹姝的母亲、当朝宰相的夫人赫连氏便特意进宫,先前往凤朝宫拜见王后,再去东宫探女。
由于太子大婚那夜走水的缘故,流云殿正赶着修缮,明丹姝这几日都是挤在魏良媛的宜暖殿。赫连夫人便借着魏良媛的地方,与爱女一叙家常。
人前是一番母女情深,相顾关切,待殿内只剩下她母女二人时,赫连夫人立刻沉了脸色,怒声质问:“太子大婚那夜,你私下见了谁?”
有魏良媛在,明丹姝早知此事瞒不过父母,便跪下来如实回道:“见了敬侯。”
赫连夫人气得双手发抖,颤巍巍地指着明丹姝,竭力压低声音:“你找死是不是?你还以为跟家里一样,给敬侯写几封信,你父亲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丹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赫连夫人脸色涨红,今日又穿了繁重的外命妇朝服,越发觉得胸闷气短。明丹姝服侍她喝了茶压惊,倒也教她平息了怒意。赫连夫人改为垂泪:“丹姝,母亲知道你有怨气。可你不该……你可知道秽乱宫廷,那是什么罪责?咱们明氏可都要受到牵连!”
赫连夫人一想到王后会为此大发雷霆,便吓得浑身发颤,越想越是心惊:“你快和母亲说,你跟敬侯他到哪一步了?”
明丹姝面色平静,只摇了摇头:“母亲别多想,敬侯只是通过女儿,给父亲传个话。”
“给你父亲传话?”赫连夫人很是诧异,“他若想传话,找你二哥就行了,何故冒这么大的风险来东宫找你?”
众所周知,聂星痕虽与明家不睦,却与明相庶子、明家二公子相交甚笃。
明丹姝咬唇想了想,到底是隐瞒了聂星痕与太子妃之间若有似无的牵扯,随口说道:“您又不是不知,二哥与父亲关系不好,与咱们也不亲近。再者言,他一个庶子的分量,哪里比得上女儿?”
赫连夫人半信半疑:“那敬侯也可以去找你大哥!他堂堂驸马爷,难道不比找你更合适?”
“大哥是王后娘娘的女婿、太子的妹婿,敬侯找大哥有用吗?第二天便会被大哥告发。”明丹姝跪在地上,握住赫连夫人的双手,低声说道,“敬侯自然是想着,与女儿故人一场,如今女儿不得志,他才会走女儿这条路。”
赫连夫人听到此处,冷笑一声:“看来敬侯是找对人了?他要让你传什么话?”
明丹姝沉吟片刻,径直站起来,附在赫连夫人耳畔说了几句。
赫连夫人霎时脸色大变,也不顾面上残痕,低声呵斥:“胡闹!这种事情你也敢传话?我本以为你二人是旧情难忘,原来他是……他是……”
赫连夫人狠狠拽住明丹姝的手,眼珠子似要在女儿脸上剜出一个洞来:“你想让咱们全家都跟着你陪葬?为了你这点可笑的妄想?你可别忘了,你哥哥是金城公主的驸马,你是太子良娣!咱们满门荣耀,可都拴在王后与太子身上呢!”
“难道您一点儿都不担心太子之位会易主?如今敬侯军威甚高,太子唯王后之命是从,这样的男人,能是君王之才?”明丹姝哽咽一瞬,“您忍心看着女儿跟在太子身边做一辈子妾?”
然而赫连夫人毫不动摇,态度仍是坚决:“你若想做太子妃,就去把暮微浓拉下来!你这是在帮敬侯造反!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说到“造反”二字,赫连夫人甚至没敢说出声来,只是重重做了个口型。
“您以为暮微浓是好对付的吗?她身后有长公主呢!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女儿第一个就会被怀疑!”明丹姝抽噎一声,“母亲,此事你我都做不得主,还是要看父亲的意思。您将我的话带回去,父亲若不愿,女儿也就死心了。”
明丹姝见赫连夫人还欲张口说些什么,唯恐她出言回绝,忙又劝说:“您可曾想过,咱们与王后走得近,是福也是祸。王上为何不许女儿做太子妃,不就是为了压制王后。他们夫妻不睦,举朝皆知,您就能保证将来王上不会废后?还有,万一敬侯最终胜出,咱们还能有活路吗?”
明丹姝说到“活路”二字时,赫连夫人莫名打了个冷战,气焰一下子弱了。许是方才没想得这么细,此刻听爱女一说,竟有些后怕。
明丹姝乘胜追击:“女儿这也是为家里铺后路!您和王后是姐妹,大哥又是太子的妹婿,咱们与太子的关系是坚不可摧了。倘若能再与敬侯联系上,则无论两位王子谁胜出,咱们都有自保的能力啊!”
“敬侯无权无势,他能赢得了王后和太子?”赫连夫人根本不相信。
“未雨绸缪不会有错,”明丹姝又附到赫连夫人耳畔,低声说道,“太子即位,女儿至多是个贵妃,父亲已经做到宰相,也难再晋一层;可敬侯即位,女儿却是王后,父亲便是国丈。您若是父亲,您怎么选?”
话虽如此,赫连夫人还是有所顾虑:“可是你哥哥……”
赫连夫人口中指的是她唯一的儿子,金城公主的驸马,明丹姝的同胞兄长明重远。
“母亲,您怎么这么傻!”明丹姝急道,“金城公主是王上唯一的女儿,就算以后太子换了人,公主还是公主,哥哥还是驸马。难道敬侯还能不认公主这个妹妹?他还能废了驸马不成?”
明丹姝这一席话,终于打消了赫连夫人的一切顾虑。她此生最担心的,便是这一双子女。但她也知道,儿子做到驸马,前程已经到头了;可若是女儿能做王后……这份荣耀可是举国第一!
当年姐姐赫连璧月做了太子妃,后来又做了王后,父亲、母亲是何等风光!可惜父亲无福,没过几年便去世了。姐姐在族内挑了一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只好将目光放到她女儿明丹姝身上,想借明氏来再续辉煌。
可谁知女儿没能当上太子妃,只做了太子良娣。如今,东宫有了身家强势的太子妃,她也自知女儿无望了。
也许,敬侯真是另一条路子?想到此处,赫连夫人终于咬了咬牙:“好!我回去对你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