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嗯,他们喝了那酒,有人闻到了酒味,发现了谁偷喝的酒。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逃跑,要是你们想知道的话。

最初说话的那位同学说:

——是的,高班的同学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同学们都缄默下来。斯蒂芬站在他们中间,惧怕说话,只是倾听着。一阵轻微的因为惊悚而产生的恶心使他感觉羸弱不堪。他们怎么能干那事呢?他想起那黑洞洞的寂静的圣器保藏室。那里有黑漆漆的木头柜子,在木头柜子里静静地躺着折叠妥帖的有皱折的白色法衣[105]。虽然那儿不是小教堂,但你说话时必须压低嗓子。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他记得那夏日的夜晚,在行进到丛林小祭坛的行列中,他如捧舟形香炉侍童一样穿戴。[106]一个奇异的神圣的地方。捧香炉的侍童一边抛香炉,一边抽中间的链条打开炉盖,让炭火烧旺。人们称那为薪炭:那同学悠悠地摇晃香炉,薪炭在香炉里静静地燃烧,发出一阵阵淡淡的异味。当祭坛的布挂好,他站着,将舟形香炉奉献于学院教区长面前,学院教区长放一匙香于其中,香便在炭火上咝咝地燃烧起来。

在操场上,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闲聊。在他看来,同学们似乎变得细小了:那是因为一个短跑运动员,一个语法二年级的学生,将他击倒了的缘故。在煤屑路上,那同学的自行车将他撞倒,不太重,但眼镜摔成了三片,吃了一嘴的煤屑。

这就是为什么同学们在他看来越发细小而遥远,球柱显得纤细而迢遥,而温柔的蓝灰的天穹却是这么高远。足球场上没人踢足球,因为板球成为了时尚:有人说巴恩斯将会成为教授,有人说弗劳尔斯[107]会。在操场上同学们在玩软球粗棒球、滚木球和下手球。在轻柔苍茫的空中到处回响着板球球板的响声:噼,啪,扑,叭:喷泉细小的水珠缓缓地滴落在满蓄的水池里。

一直保持缄默的艾西静静地说:

——你们全不对。

所有的人都热切地转向他。

——为什么?

——你们知道吗?

——谁告诉你的?

——告诉我们,艾西。

艾西指向操场对面,西蒙·穆南正独自一人在散步,脚踢着身前的一块石头。

——问他,他说。

同学们眼望着那儿,说:

——为什么问他?

——他也牵涉进去了吗?

艾西压低声音,说:

——你们知道为什么他们逃跑吗?我告诉你们,但你们绝不能再告诉别人。

——告诉我们,艾西。说吧。要是你知道,就告诉我们吧。

他顿了顿,然后神秘地说:

——一天晚上,他们在厕所和西蒙·穆南、“长牙兽”博伊[108]在一起被逮住了。

同学们盯视着他,问:

——被逮住?

——他们在干吗?

艾西说:

——同性亲热呗。[109]

所有的同学都沉默下来:艾西说:

——那就是为什么。

斯蒂芬瞧一眼同学们的脸,他们全瞅着操场对面。他想找个同学询问个究竟。在厕所里同性亲热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高班的五个同学要为此而逃跑呢?那是开玩笑,他想。西蒙·穆南穿戴高级的衣服,一天夜里,他给他瞧一球的奶油糖果,那球是十五岁足球队同学在饭厅里沿地毯滚给他,他在门口接住的。那晚有一场对培克蒂佛森林看守人队的球赛;这球制作得犹如一只殷红而翠绿的苹果,一打开它,里面盛满了奶油糖果。一天,博伊说大象长两只长牙兽,而不是两具象牙[110],这就是为什么他叫“长牙兽”博伊,有的同学叫他“小娘儿”博伊,因为他老是修指甲。

艾琳的双手也是颀长、纤细而白皙,因为她是姑娘。那手宛若象牙;只是更为柔软。那就是象牙塔的含意,但新教徒无法理解这含意而讪笑它。有一天,他站在她身边,瞧着旅店的院子。一位侍者正在往旗杆上升一溜小彩旗,一只猎狐小狗正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跳来跳去。他手放在口袋里,她将手伸进了他的口袋,他感觉到她的手是多么冰凉、多么纤细、多么柔软。她说口袋真是怪玩意儿:然后,她陡然缩回手,咯咯大笑着沿小道的坡路撒腿跑开去。她的金发在脑后随风飘拂起来,犹如阳光下的金子。象牙塔。黄金屋。当你联想事物时,你便能理解它们。

但是,为什么在厕所里呢?只有当你想解手的时候,你才去那里。那儿全是厚实的石板,水从狭小的洞眼里终日不停地流淌,弥漫着一股腐水的臭味。在一座小隔间的门后画着一幅红铅笔的画,一个蓄胡子的男子,穿着罗马服装,双手各持一块砖头,画下面写着标题:

巴尔勃斯在砌墙。

有人画下这幅画完全是为了开开玩笑。那张脸滑稽极了,很像一个蓄胡须的男子。在另一小隔间的墙上用漂亮的逆写体写着:

朱利乌斯·恺撒写了《花下腹部》[111]

也许这正是他们到那儿去的缘故,因为那是同学涂鸦插科打诨的地方。但艾西所说的以及他说话时的样子还是让人觉得非常奇怪的。那绝不是一场玩笑,因为他们逃逸了。他随同大家一起凝视操场对面,心中开始感到惧怕。

弗莱明终于说道:

——难道我们都要为别的同学所为而受罚吗?

——要是我干了,我就不回来了,塞西尔·桑德尔说。在饭厅里三天不准说话,每分钟先在双手打三记手心,然后再打四下手心作为处罚。[112]

——是的,韦尔斯说。老巴雷特用一种新招折纸条,你没法打开纸条,瞧瞧你到底会受几下戒尺。再折叠上。[113]要是我的话,我也不会再回来。

——是的,塞西尔·桑德尔说,教导主任[114]今天上午在语法二班。

——我们来造一次反,弗莱明说。好吗?

所有的同学都沉默下来。空气中一片寂静,你甚至可以听见板球拍的响声,那响声只是更为缓慢而悠长了:噼,啪——。

韦尔斯说:

——那校方会怎么处分他们呢?

——西蒙·穆南和“长牙兽”将挨鞭笞,艾西说,高班的那几个同学可以抉择:要么挨鞭笞,要么开除。

——他们选择什么?最初说话的那位同学问。

——除了科里根,所有的人都宁愿被开除,艾西回答道。将由格利森先生执戒尺对他体罚。

——就是那大个儿科里根吗?弗莱明说。啊,他足可以对付两个格利森![115]

——我明白,塞西尔·桑德尔说。他是对的,而其他那几个人选择错误,鞭笞过一阵便好了,可从公学给除名却要背一辈子耻辱。况且格利森不会打得太重。

——格利森最善于装模作样抽打了,弗莱明说。

——我才不想像西蒙·穆南和“长牙兽”那样,塞西尔·桑德尔说。我想,他们不会挨鞭笞。也许先在左手打九板子,然后再在右手打九记手心作为体罚便完事了。[116]

——不,不,艾西说。他们将在要害部位挨揍。

韦尔斯擦了一下身子,用一种哭声说:

——求您了,先生,饶了我吧!

艾西启齿一笑,卷起茄克衫袖子,说:

没办法;

只得干。

脱去裤子,

露出你的屁股来。

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觉得他们都有点儿害怕。在那轻柔的苍茫的空气的寂静之中,他听见板球拍的拍击声:噼——啪。那是一个供聆听的声音,要是击中你,你便会感到一阵刺痛。戒尺[117]也会发出声响的,但不会是那种声音。同学说,戒尺是由鲸鱼骨制作的,外包之以皮,内藏以铅:他在心中纳闷挨戒尺该是什么滋味。所感受的疼痛是不同的,因为声音不同。细长的戒尺会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他琢磨那痛苦该是什么样子。一想起那痛苦他浑身就会颤抖、发冷:艾西所言也使他毛骨悚然。这有什么好笑的?它使他战栗:这是因为你脱裤子时总是感觉一阵冷战的缘故。这与你在沐浴脱衣服时的感觉是一样的。他纳闷到底谁脱裤子,是班督导还是这男孩。哦他们怎么能这么讪笑这种事情呢?

他瞧一眼艾西挽起的袖口和他那指关节粗大的、被墨水玷污的手。他卷起袖口让人瞧瞧格利森先生会挽起袖子的神气。格利森先生的袖口滴溜儿圆,亮光光的,干干净净的雪白手腕,一双丰腴的白手,指甲长而尖。也许他跟“小娘儿”博伊一样精心修剪指甲。然而他的指甲吓人地修长而尖利。虽然他的肥腴的白手看上去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说极其温柔,但他的指甲却长得令人骇然。尽管他一想到那怕人的修长指甲,一想到那戒尺尖厉的呼啸声,一想到脱去衣服时,在衬衣的边端所感受到的震栗便发起抖来,但当他一想到那双丰腴的白手,干净、强韧而柔软的白手,他内心便会充溢一种奇异的、宁静的愉悦。他想起塞西尔·桑德尔所言,格利森先生不会重揍科里根的。弗莱明说,他不会抽打得太重,因为他最善于装模作样抽打了。但那并没说明为什么。

在操场的远处有一个声音喊道:

——全体进教室!

其他声音也高喊道:

——全体进教室!全体进教室!

在写作课上,他坐在那儿,双手叉在胸前,聆听铅笔悠悠的沙沙声。哈福德先生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用红铅笔做小小的记号,有时干脆坐在学生的旁边教他握笔的正确的方法。他竭力想自己来演绎那标题来,虽然他已经知道该写什么,因为那是书中的最后部分。鲁莽的热情犹如飘摇无定的船。字母的线条就仿佛是极纤细的隐形的线,只有当紧紧地、紧紧地闭上右眼,从左眼观觑出去,他才能看清大字字母的曲线。

哈福德先生是一位非常正直的人,从不发怒。[118]而其他的督导发起脾气来可怕极了。为什么他们要为高班同学所为而遭罪呢?韦尔斯说他们偷喝了圣器室柜子里的祭坛酒,根据酒味校方抓到了偷喝的同学。也许他们偷窃了圣体盒[119]逃跑,并把圣体盒卖了。深夜悄悄地溜进圣器室,打开那黑魆魆的柜子,偷窃那金光闪闪的玩意儿,一定是非常可怕的罪愆;在圣体盒里盛载着上帝,在圣体祝福式[120]上,当同学轻轻抛起香炉、香烟烟雾从祭坛两端袅袅升起,多米尼克、凯利[121]在唱诗班独唱起第一段圣歌时,圣体盒将被置放在祭坛鲜花与香烛之中。当然,当他们偷窃圣体盒时,上帝并不在盒中。但,即使碰触它一下,也仍然是一个非同寻常而重大的罪过。一想起这他便会感到一阵深深的惊惧;一个骇人的非同寻常的罪愆:钢笔在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的一片静寂之中,他一想起这,就感到震颤。偷喝柜子里的祭坛酒,而且因为一嘴酒味而被逮住也是一种罪孽:但那不可怕,也不非同寻常。只是那酒味让你感到一点恶心。因为当他在小教堂接受第一次圣餐的那天,他闭上双眼,张开嘴,微微地伸出舌头:学院教区长躬下身子,给他圣餐时,继弥撒酒之后,他从学院教区长的呼吸里嗅到了一丝微微的酒味。这字很美:酒。它使你想起深紫色,因为栽种在希腊像白庙一般屋子外面的葡萄是深紫色的。在他领圣餐的清晨,从学院教区长的吐气里嗅到一丝微微的酒味使他感到恶心。初次领受圣餐的那天是人生最幸福的日子。有一次,许多将军询问拿破仑,哪一天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们猜测他准会说他赢得一场大战或他被加冕做皇帝的那天。但他说:

——先生们,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是我第一次领受圣餐的那一天。[122]

阿纳尔神父走进教室,拉丁文课开始,他双手交叉倚靠在课桌上,一动也不动。阿纳尔神父发下作文本,他说作文做的糟透了,立刻按照批改的文本重写一遍。最糟糕的是弗莱明的,纸页被污垢粘在一起了:阿纳尔神父用手提拎着作文本的一角,说交给任何导师这样的作文本,都是一种侮辱。他然后请杰克·劳顿变化名词mare的词尾,杰克·劳顿在夺格单数上打住了,再也说不出它的夺格复数了。[123]

——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耻辱,阿纳尔神父严厉地说。你,全班的头儿!

他询问下一个学生,一个又一个。谁也不知道。阿纳尔神父变得非常宁静,当一个又一个学生竭力想回答他的问题却又讷讷答不上的时候,他显得愈益泰然处之了。但他的脸阴沉沉的,瞪着眼,虽然说话的声气是沉静的。他问弗莱明,弗莱明说这词没有复数形式。阿纳尔神父霍地合上书,冲着他怒吼道:

——在全班中间跪下。你是我所遇到的最懒惰的学生。其他同学重抄作文。

弗莱明灰溜溜地从座位上走出来,在最后面的两条长凳中间跪了下去。其他同学则伏在书桌上,开始抄写作文。寂静笼罩着教室,斯蒂芬胆怯地瞄了一眼阿纳尔神父黝黑的脸,那脸因为发怒而显得有点红晕了。

阿纳尔神父大发其火是一种罪过吗,抑或当学生懒惰,他完全可以发怒,因为那会促使他们更用功地学习,抑或他仅仅在佯装发火吗?他发怒,是因为上帝允许他发怒,神父知道什么是罪愆,而不犯罪孽。假如他偶尔疏忽而犯了罪过,他向谁去忏悔呢?他也许会去大祭司那儿忏悔。假如大祭司犯了罪愆,他会去找教区长:而教区长会去找大教区长:大教区长会去找耶稣会会长忏悔[124]。这就是所谓的教序:他听见他父亲说这些人全是聪明绝顶的人。要是他们不做耶稣会修士,他们完全可以成为高级人才。他在心中纳闷,要是阿纳尔神父、帕迪·巴雷特、麦格雷德先生和格利森先生不是耶稣会修士的话,他们眼下可能会干什么。要想像他们可能干什么是很困难的,因为你不得不从不同的角度去想像,想像他们穿着迥然不同的颜色的外衣和裤子,蓄着须髯和八字胡子,戴迥异的帽子。

门悄悄地打开又关上。全班迅即耳语道:教导主任来了。刹那间死一般地寂静,然后从最后一排课桌传来戒尺啪——一声的击声。斯蒂芬的心惊悚地急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