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本序(1)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的戏剧家莎士比亚一生辛勤创作,为后人留下了一份丰富的文学遗产。他所创造的一系列巨大的悲剧人物形象——像哈姆莱特、奥瑟罗、李尔王、麦克贝斯等——可说标志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所达到的一个文学艺术的高峰。

在喜剧方面,莎士比亚同样取得很高的成就。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抱着美好的理想,深信人类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这种乐观主义的精神是莎士比亚的喜剧创作的基调;而贯穿在他那些最优秀的喜剧中,两个相互联系着的主题思想是:清晰地表达出要求个性解放、热爱现实生活、歌颂真挚的爱情等人文主义思想;另一方面,拿笑声做武器,对于各种各样阻挠社会向前发展的封建保守势力,给以无情的讽刺。

诗人在赋予他的喜剧以鲜明的社会意义的同时,有意识地把专门偏重情节、充满“巧合”“误会”的喜剧,逐渐转变成为一种在当时说来是新型的性格喜剧。这里就有值得我们向古典艺术大师借鉴、汲取创作经验的地方。我们看到,借重“误会”“巧合”,以情节离奇曲折取胜的喜剧手法,在莎士比亚喜剧创作发展的过程中,逐渐退到次要的地位。譬如说吧,在《错中错喜剧》(1592)里,笑料的产生完全由于两对双生兄弟的面貌酷似造成了层出不穷的误会,至于老大和老二的性格,正像他们的面貌,很难说得出彼此之间有多大区别。

到了《温莎的风流娘儿们》(1598),尽管诙谐百出,使人捧腹大笑,展现在舞台上的画面,却是平淡朴素,无非英国小城镇中的日常生活而已;而剧中人物的性格却用讽刺画和对比的手法,刻划得淋漓尽致。

喜剧结构的重心转移了,人物形象占了首先引人注目的地位,不再是戏支配着人物,而是人物带来了戏——喜剧因素、戏剧冲突,开始建筑在人物性格的种种矛盾上。

这样,高大的悲剧人物形象出现在诗人的笔下之前,我们看到,他在喜剧的舞台上已经成功地创造了可鄙又可笑的福斯泰夫这样一个不朽的典型人物;已经塑造了个性化的犹太人高利贷者夏洛克的形象;当然,更可喜的是,已经描绘了像白特丽丝、波希霞这样一些朝气蓬勃、光彩照人的女性群像了。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也就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这是一个透露现代文明曙光的伟大的变革的时代,它有推动历史向前发展的一面,也有给劳动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一面。那是笑声掺和着血泪的时代。莎士比亚的喜剧和悲剧不仅用不同的艺术风格给人们提供了多方面的艺术享受,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互为补充,或者互为表里地再现了那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

谈莎士比亚的喜剧,我们首先着眼的是它的反封建的思想意义,因此不能不接触到怎样看待在古典文学作品中表现爱情这一题材的问题。

我们知道,在阶级社会中,爱情和婚姻的问题总是和复杂的社会关系分不开的,总是具有鲜明的阶级性;爱情的纠葛、婚姻的冲突,往往渗透着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内容。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歌颂真挚的爱情,很多是带有叛逆的性质,处在黑暗势力的包围中,受到种种的阻挠和压力。青年男女的命运,他们的不平常的爱情和来之不易的胜利,通过感人的情节,显示了深刻的社会意义,让我们从一个侧面看到了当时的阶级斗争的一幅缩影——如果我们和欧洲中世纪这历史上的黑暗时期联系起来读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

在欧洲中世纪,天主教会既是封建大庄园主,更是封建制度的精神支柱;不仅对广大劳动人民在经济上残酷剥削,而且实行最严密的精神统治。为了给陷于极端贫困的劳动人民套上沉重的精神枷锁,使他们丧失斗争的意志,永远甘心于被压迫的命运,天主教会利用一切宣传手段,唤起人们对于天堂的幸福的幻想;要人们相信人世是罪恶的深渊,人生的真谛就是忍饥耐饿,忏悔赎罪,死后好进入极乐世界。这就是把贫困、苦难神圣化了的、产生于黑暗的中世纪的禁欲主义。

根据禁欲主义编造的灵魂与肉体交战的一套谎言,最便于天主教会掩盖现实生活中尖锐的阶级矛盾,因此教会竭力宣扬所谓来自心灵的、受上帝点化的“神爱”,用“神爱”来压制人们正常的恋爱——教会称之为“肉欲”。于是禁欲主义有了它的特殊涵义:肉欲,就是魔鬼的引诱,就是灵魂的堕落,就是可怕的地狱的烈火。

另一方面,在蒙受天主教会祝福的世俗封建贵族那里,他们的婚姻制度的确是从来排斥爱情的。嫁娶,对他们说来,仅仅是为了巩固豪门的权势,实现他们的政治野心的一笔政治交易而已,正像恩格斯所指出来的那样,对这种封建婚姻说来:

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在这种条件下,关于婚姻问题的最后决定权怎能属于爱情呢?[1]

建筑在门第、权势和财富上,排斥爱情的封建婚姻,又向来由封建家长包办代替。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作家们,站在受压制的青年男女的一边,首先从爱情和婚姻的问题上冲击天主教会的禁欲主义,以及封建家长的权威,从而在上层建筑的领域内,对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封建思想体系,展开斗争的序幕。

可以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特别是婚姻必须建筑在爱情的基础上;爱情是一种纯洁的、值得珍惜的感情,决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淫欲邪念;这一些今天已为人们普遍接受的观念,是人文主义者在向封建主义思想作斗争中首先提出来的。我们也正是首先从这一历史上的进步意义,给予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以及他的其他一些优秀喜剧以充分的评价。

《仲夏夜之梦》的故事假定发生在古希腊的英雄传说时代,其实人物的思想感情、道德准则却完全是拿当时英国现实生活作根据的。喜剧刚开始,就是父与女、两代人之间的一场不可和解的冲突。做父亲的认定女儿隶属于家长,家长有权任意处置女儿,他来到雅典大公面前,要求根据自古以来的法律,女儿如果不当场接受父亲给她选定的亲事,就有权立即把她处死。

大公站在封建家长一边,开导那女儿道:

对于你,你的父亲应当是一尊神明;……

对于他,你只好算是一个蜡像,

从他的模子里印下;所以把这形象

保留,还是毁弃,全听凭他支配。

第米特律可是一位满好的大爷哪。

赫蜜雅一定还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她的全部热情都凝聚在那样一句羞怯的回话里:“莱珊德也不错啊。”

她的第二句回话更是充满着天真的稚气,她不懂得为什么在这件跟自己切身有关的大事上,不是别人依她、却要她去服从别人呢:——“但愿我父亲能用我的眼睛来看人。”

古代严酷的刑法维护封建家长的权威,但是赫蜜雅并没有被吓服,她宣布了捍卫婚姻自主的决心,在她的眼里,这一原则才是神圣的,不容许违反的:

我情愿这样开、这样谢,这样自生自灭,

殿下,也不能把我宝贵的贞操

奉献给什么主人——假使他的主权

我的灵魂怎么也不愿承认。[2]

她终于跟着她的情人逃离了雅典,没有婚姻自由的国土,对于她,好比“人间地狱”,再也不值得留恋了。

赫蜜雅在雅典大公前的呼吁、表白,在另一个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里得到了响应。另一个像赫蜜雅那样纯朴的少女安妮求她的母亲道:

唉!要我嫁给那个医生呀,

我宁愿让你们把我活埋了,杀了![3]

父亲一心要把她嫁给有田有地、但是痴愚的小乡绅,母亲一定要她嫁给性格暴躁、但是有钱有面子的法国大夫。安妮拿定主意,不能让别人来支配自己终身的命运,态度十分坚决。

最后,安妮阳奉阴违,瞒过爹娘,终于甩掉那两个讨厌的求婚者,和自己的情人秘密结了婚。当范通用这样一番话宣告他们的喜剧性的最后胜利时,对于她的父母,真像突然来了一个晴空霹雳:

你们的主意可就是要她嫁人,

不管她跟对方有多少的爱情——

像这样的嫁人真是羞煞人。……

她做了错事,可这错误是神圣的;

她骗了爹娘,这欺骗也说不上

奸诈,说不上忤逆不孝,说不上违抗家长……[4]

这一段话,理直气壮,分明是一种坚定的信仰,是一种属于新的时代的新的道德观、新的伦理观;它鲜明地、相当完整地在爱情和婚姻的问题上表达了人文主义者的观点。可是安妮的爸爸还不能一下子完全醒悟过来,他习惯于婚姻应该由别人包办的旧思想,哪怕家长作主不行了,也总得要有一个什么东西替那些年轻人的“爱情”操心才好啊,所以他承认“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又这样自我解嘲道:

爱情这回事,自有上天来作主;

买田,要金钱;娶老婆,要靠命数。

在“木头的圆框子”(莎士比亚这样称呼他的剧场)内发出伊丽莎白时代的观众的一阵阵笑声,原来舞台上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正上演到“求婚”那一幕趣剧。

乡绅老爷夏禄在怂恿他的外甥上前去向安妮求婚,不是看中这个姑娘人品好,而是看中她爷爷给她留下七百镑遗产。偏是那位外甥是个脓包、是个低能儿,舅父替他开了口:“安妮小姐,我那外甥儿很爱您呢。”他却说是:

对,是很爱她呢;我爱这儿葛乐斯德郡的随便哪一个娘儿也不过这样罢了![5]

他把见一个爱一个,当作他能贡献给对方的最大的“爱”!夏禄老爷倒抽一口冷气,只得避开了“爱”不谈,换题目道:“他会供养您,有吃有穿,让您做一个少奶奶。”于是他的外甥又接过来“帮腔”道:

对啊,让她做个少奶奶——不管上门来的是短尾巴、长尾巴,而且跟咱们乡绅人家还差一肩。

这个求婚者越说越不像话了。娶媳妇和收留一条上门来的狗,竟被他看成了一回事。夏禄老爷只得又避开人才不谈,只谈财物,想凭冷冰冰的金子去打动姑娘的心弦:“他愿意划给您一百五十镑,算是您名下的遗产。”

没想到他被安妮的一句冷峭的话堵住了嘴:

我的夏禄老太爷,他要求婚,让他自个儿来说吧。

夏禄老爷不但有口难开,而且存身不住,只得狼狈地退了下去。

台上只剩下安妮和史兰德两个面对着面。

姑娘用轻蔑、厌恶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为他父亲看中的有田有地的“女婿”,心中不由得想起刚才她跟范通说过的话:

唉,只消一年有了三百镑进账,

怎么难看的丑八怪也变成了俏哥儿!

那位垂头丧气的“俏哥儿”一点不像被爱情鼓舞的求婚者,倒像在流着汗受考问的小学生。正在他手足无措的当儿,只听得安妮打破尴尬的冷场,问道:

您有什么意旨要吩咐吗?

史兰德听得出,话里有讥讽的口气,因此认为“意志”(意旨)一定是个非常坏、非常丢脸的词儿,他心里一急,差些儿哭出来似地辩白道:

我有“意志”!老天爷的心肝儿!这玩笑开得多妙,说真的!我出世以来可还不曾知道什么叫“意志”呢,我感谢上天;我才不是那种不懂好歹的家伙,我赞美上天。

安妮咬着嘴唇,又气又好笑,但又只能按捺着性子,陪他把这场活剧演到底:“我是说,史兰德少爷,您有什么事要跟我谈吗?”

她口音那样清楚,一字一顿,分明是弯下身子的大人在对一个还不懂事的小把戏说话呢。史兰德感到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只知道:他越早承认自己根本没有求婚的意思,也不在乎求得成求不成;是人家布置了圈套叫他钻罢了——就越能趁早脱身。其他一切再也顾不到了。于是他的“求婚”以告饶、招认、交白卷告终:

拆穿了说,本来,我自个儿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我跟你河水不犯井水嘛。都是叫你的爸爸、我那舅舅他们俩闹腾起来的。要是我运气好,那也罢了;不然的话,让别人去称心如意吧!……

这小子不仅在观众的大笑声里暴露了自己,同时也把建筑在金钱上的买卖婚姻、包办婚姻的荒谬可笑,可卑可耻的面目,通过夸张的喜剧手法,无情地揭露出来了。莎士比亚把这个角色、这场戏真是写绝了!

谁想正当史兰德要溜走的时候,安妮的父亲闯进来了,他对女儿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爱他吧,我的女儿!”这位家长嘴里的“爱”,就像方才史兰德所表白的“爱”一样,对于封建包办婚姻正是最好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