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克莱莫尔号军舰(2)
- 九三年(译文名著精选)
- (法)雨果
- 4961字
- 2018-05-14 14:17:36
“我嘛,曾经跟他一起在韦桑岛呆过。”
“是在圣灵号上吗?”
“是的。”
“假如他当时照着奥维利耶海军上将发给他的信号顶风前进[16],他就可以不让英国人通过。”
“那当然了。”
“听说他躲在舱底下,是真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拉维厄维尔哈哈大笑。
布瓦贝特洛又说:
“蠢货也真不少。噢,拉维厄维尔,你刚才提到那个布兰维利耶,我认识他,我曾经就近观察过他。刚开始的时候,农民们用长矛作为武器。他不是有过把农民们组成长矛队的念头吗?他想教他们练习斜刺和拖枪的招数,梦想把这些野蛮人改造成上阵的士兵。他自称要教他们把正方形的阵势变成八边形的阵势,把队伍的中心空出来。他叽里咕噜地向他们说些过时的军队术语,例如他把连长叫作‘管带’,那是路易十四统治时期对伍长的称呼。他固执地要把所有那些违法打猎的人组成一个团。他有不少正规的连队,每天晚上连里的曹长围成一个圆圈,听取第一连的曹长传达应对的口令,第一连的曹长把口令低声告诉下一连的曹长,这个曹长再把口令告诉他旁边的一个,他再传给下边的一个,这样贴着耳朵一直传到末尾的那个人。他把一个没有脱下帽子听曹长传达口令的军官撤了职。这种训练的成绩可想而知。这个傻瓜不明白农民只愿接受农民方式的领导,也不明白树林里的野人根本不能训练成为兵营里的士兵。不错,我是十分了解这个布兰维利耶的。”
他们走了几步,各想各的心事。
接着谈话又继续下去。
“对了,当皮埃尔[17]当真给杀死了吗?”
“是的,舰长。”
“当着孔代[18]的面吗?”
“在帕马尔军营里,给一颗炮弹击中。”
布瓦贝特洛叹了一口气。
“德·当皮埃尔伯爵。又是一个我们投奔他们那边去的人。”
“祝他一路平安吧!”拉维厄维尔说。
“夫人们[19]呢?她们在哪儿?”
“都在的里雅斯特[20]。”
“还在那儿吗?”
“还在那儿。”
拉维厄维尔嚷道:
“嗐!这个共和国!一点儿小事造成了多大的破坏啊!试想这场革命的爆发就为了那几百万的赤字!”
“所以就得防微杜渐嘛,”布瓦贝特洛说。
“一切都不顺当,”拉维厄维尔又说。
“不错,拉鲁阿里[21]死了,杜德雷奈是个白痴。所有的主教都是一些可怜巴巴的领袖,比如拉罗谢尔的主教库西,普瓦提埃的主教博普瓦尔·圣奥莱尔,德·埃沙斯里夫人的情人吕松的主教梅西……”
“你知道,舰长,那位夫人姓塞凡朵,埃沙斯里是一块领地的名字。”
“还有阿格拉的那个假主教,他是一个不知什么地方的本堂神甫!”
“是多尔的。他名叫吉约·德·福勒维尔。人倒很勇敢,他还在作战。”
“需要士兵的时候却跑来一些教士!主教不是主教!将军不是将军!”
拉维厄维尔打断了布瓦贝特洛的话。
“舰长,你的舱房里有《箴言报》吗?”
“有的。”
“现在巴黎在演什么戏?”
“《阿黛尔和保兰》[22],还有《匪窟》[23]。”
“我倒很想看看。”
“你会看到的。我们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到巴黎了。”
布瓦贝特洛想了一会儿,又说:
“最晚一个月。温德姆先生[24]对胡德爵爷[25]这么说过。”
“那么,舰长,一切还不能算不顺当吧?”
“只要布列塔尼的战争指挥得当,一切自然都会变得顺当的。”
拉维厄维尔点了点头。
“舰长,”他又说,“我们要派海军陆战队登陆吗?”
“海岸在我们手中就派,海岸在敌人手中就不派。战争有时得破门而入,有时又要悄悄地钻进门去。口袋里始终得有把假钥匙才能应付内战。我们要全力以赴。最要紧的还是得有一个领袖。”
布瓦贝特洛露出沉思的神气又说:
“拉维厄维尔,你认为德·迪厄齐骑士怎么样?”
“年轻的那一个吗?”
“是的。”
“担任指挥吗?”
“是的。”
“我认为他也是一个在平原上打阵地战的军官。要在丛林里作战,只有农民才行。”
“那么,你只好听命于斯托夫莱将军和卡特利诺将军了。”
拉维厄维尔沉思了一会儿,说:
“得有一个亲王才行,一个法兰西亲王,一个血统亲王,一个地地道道的亲王。”
“为什么?谁提到亲王……”
“谁就是指胆小鬼。这我知道,舰长。可是要使那些愚昧无知的人信服,就得这么办。”
“亲爱的骑士,亲王们都不肯来。”
“那我们就不要他们。”
布瓦贝特洛做了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把手按住脑门,仿佛想从脑袋里产生出一个主意。
他说:
“好吧,就让这位将军试试。”
“他是一个地位很高的贵族。”
“你认为他能称职吗?”
“只要他有能耐就成,”拉维厄维尔说。
“换句话说,只要他心狠手辣就成,”布瓦贝特洛说。
伯爵和骑士互相看了一眼。
“布瓦贝特洛先生,你把话说到点子上了。心狠手辣,不错,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是一场不能心慈手软的战争。目前的时代属于那些凶残好杀的人。弑君的反贼砍掉了路易十六的头。我们一定要他们分尸示众。不错,我们迫切需要的将军是冷酷无情的将军。在安茹和上布瓦图,首领们宽宏大量,他们陷在慈悲的泥潭里,一切都不顺当。在马赖和雷斯地区,首领们凶残刻毒,一切都很顺当。正因为沙雷特心狠手辣,才抵挡住了帕兰。他们就像厮打的两头鬣狗那样势均力敌。”
布瓦贝特洛还没来得及回答拉维厄维尔,拉维厄维尔的话就被一声绝望的喊叫打断了,同时他们还听见一种和随便什么别的声音都不像的响声。喊叫和响声都是从船舱里传出来的。
舰长和大副急忙向中舱走去,但是他们无法进去。所有的炮手都失魂落魄地往上跑。
刚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四 TORMENTUM BELLI[26]
一门发射二十四斤[27]重炮弹的大炮从炮队里脱开了。
这也许是海上发生的一场最凶险的事故。对于一条在大海中全速行驶的军舰,没有什么事故比这更可怕的了。
一门大炮挣断了绑住炮身的缆绳,就突然变成一头难以形容的怪兽,也就是说,由一种机器变成一个怪物。这个笨重的物体靠它的轮子行动,像个弹子球似的滚动,随着船身前后左右的摇摆晃动而俯仰倾侧,滚来滚去,停顿片刻,仿佛沉思似的,随后继续滚动,像箭似的掠过船舱,从船的这头滚到另一头,一面旋转,一面躲避,一面逃跑,时而像马似的直立,时而横冲直撞,凡是遇上它的东西不是破碎,就是死亡和毁灭。它像一个羊头撞槌在随心所欲地撞击围墙。还得补充一句,羊头撞槌是铁做的,围墙却是木头的。这就如同物质获得了自由,又像永久的奴隶找到了报仇雪恨的时机。看来好像我们称作无生命的物体中的那种恶劣的本性突然发作。它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气,像要作出古怪而不可思议的报复。无论什么旁的事物都不会比这种无生命物的愤怒更冷酷无情。这个怒气冲冲的庞然大物像豹子一般跳跃,像大象一般沉重,像老鼠一般灵活,像斧子一般顽强,像波浪似的突然,像闪电似的迅速,像坟墓似的痴聋。它的重量是一万磅,却像小孩的皮球那样弹跳着。它左右旋转,转着转着,会突然转上一个直角。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解决呢?暴雨会停止,飓风会过去,狂风会平息,桅杆断了可以掉换,出现漏水可以堵住,发生火灾可以扑灭,可是对这头庞大的青铜做的野兽怎么办呢?采取什么方法来制伏它呢?你可以驯服一头恶狗,惊吓一头公牛,迷惑一条蟒蛇,吓唬一头老虎,感动一头狮子,可是对松了绑的大炮这么一个怪物却无计可施。它没有生命,你不能把它杀死,同时它又活着。它的不祥的生命是从无限里产生出来的。它随着下面的船板摇摆不定。它受到船的摇动,船受到海的摇动,海受到风的摇动。这个摧毁一切的玩意儿只是一个玩具。船、波浪和风,都想左右它的行动。它那讨厌的生命就来源于此。对这一连串互相牵连的东西怎么办呢?怎么阻止这一系列导致沉船的可怕的运转呢?怎么预防这些往返来去、时而停顿、时而冲击的行动呢?它对船壳板的每次撞击,都可能把船撞破。怎么去推测它的那些讨厌的迂回曲折的行动呢?我们在和一个时刻改变主意的抛射物打交道,它似乎主意很多,时刻都要转一个方向。怎么阻止必须避免的事情发生呢?这门可怕的大炮四处乱跑,忽进忽退,左冲右撞,时而闪躲逃避,时而经过你的面前,使人无法预料,冲破障碍,把人像苍蝇似的压死。甲板的颠簸使形势变得格外可怕。怎么制止一块随意晃动的倾斜的甲板呢?这条船的肚子里好像关着时刻想要溜出来的雷电。那情景就像地震的时候,头上又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一转眼,全体船员都起来了。过错是在炮队队长的身上。他一时疏忽,没有把锁链的螺帽拧紧,也没有把大炮下面的四个轮子卡住。这样底板和炮架间有了空隙,上下两块卡盘没有对拢,那阻止炮身反冲的炮索脱开了。用来拉炮的绳索断了,大炮不再固定在炮架上。当时还没有使用防止炮身反冲的固定炮索。一个大浪打到了舷墙上的炮孔,没有系牢的大炮向后一退,把锁链挣断了,开始在中舱里面四处游荡。
要对这种古怪的滑行有一个概念,只消想象玻璃上面滑动的一滴水就成了。
缆绳断开的时候,炮手们都在炮舱里。有些人聚在一起,另一些人分散在四周围,正如那些预料到需要作好战斗准备的海军士兵,都在忙于各种准备工作。船身前后晃动,大炮被抛向前去,在人群中冲出一个口子,一下子压死了四个人,随后在船身左右摇晃的时候它停了停,随即又冲出去,又把第五个可怜的人压成两段,再向左舷的舱壁冲去,撞坏了一门大炮。先前听到的凄惨的喊声就是在这时候发出来的。所有的炮手都争先恐后地向楼梯跑去。一转眼炮舱里变得空空荡荡。
那门巨炮独自留在那儿,完全得到了自由,成了自己的主人,也成了船的主人。它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所有那些惯于在作战时欢笑的水手都索索发抖。那种恐怖的情形是无法用言辞来表达的。
舰长布瓦贝特洛和大副拉维厄维尔虽是两个勇敢无畏的人,但是他们也在楼梯顶上站住了脚。他们一句话都不说,脸色苍白,迟疑不决,向中舱里面张望。有个人用胳膊肘推开他们,走了下去。
这人就是他们的乘客,那个乡巴佬,他们刚才还在谈论的那个人。
他走到楼梯底下,停了下来。
五 VIS ET VIR[28]
大炮在中舱里来回转悠,简直就像《启示录》[29]里的一辆活马车。炮舱艏柱下那盏摇摇晃晃的风灯,把不断晃动的光与影投到这幅景象上面,使人眼花缭乱。大炮横冲直撞的那种气势猛烈得别人竟看不清它的形状,它时而在灯光下显得黑糊糊的,时而在黑暗中反射出朦胧的白光。
它继续对船实行破坏,已经撞坏了另外四门炮,还在舱壁上撞了两道裂缝,幸而裂缝都在船的吃水线以上,但是如果刮起大风,水就会涌进来。它疯狂地撞击船的肋骨,亏得船的骨架十分结实,还顶得住,因为那些弯曲的木条特别牢固。可是这个庞然大物凭着一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无边法力,同时向四面八方撞击,那些木条在它异常猛烈的撞击下也发出咯拉咯拉的响声。即使把一颗铅弹放在瓶子里晃动,碰撞得也不会这么疯狂,这么迅猛。四个轮子在死人身上碾来碾去,把他们切开,撕裂,扯碎。五具尸体分成二十段在炮舱里滚来滚去,五个人头仿佛在大声叫唤,汇成小河似的鲜血随着船身的左右晃动在船板上弯弯曲曲地流淌。板壁有好几处给撞坏了,已经开始出现裂口。全船充满了可怕的噪声。
舰长很快冷静下来,船员们在他的命令下,把褥子、吊床、备用帆、一卷卷的缆绳、水手们的行囊、一袋袋的伪钞等凡是可以减缓和阻止大炮疯狂滚动的东西从方形的舱口扔进去。船上载满了这种伪钞,英国人的这种卑劣的手段,被视为一种堂堂正正的行为。
可是这些破烂又管什么用呢?谁也不敢下去适当地安排布置一下,没多大工夫,这些东西就被碾得粉碎。
那时海上的情形正好促使这场事故变得越来越糟。要是有一场风暴就好了,这门大炮也许会给风暴刮得翻个身,只要它四轮朝天,就有办法制伏它。这时破坏变得越来越厉害,桅杆上已经满是伤痕,甚至有了裂缝。那些嵌在龙骨横梁上的桅杆,穿过层层甲板,好像粗大的圆柱。在大炮一阵又一阵地撞击下,前桅有了裂痕,主桅本身也受到损伤。炮群完全乱了套。三十门大炮中有十门不能使用。船壳板上的裂缝越来越多,军舰开始进水了。
走到中舱里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在楼梯底下像一尊石像似的站着。他用严峻的目光望着眼前这种破败的景象,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没法向炮舱里挪动一步。
这门获得自由的大炮的每个举动都意味着这条船开始走向毁灭。只要再过一会儿,沉船就不可避免了。
要么毁灭,要么立刻结束这场灾难,必须打定主意。可是究竟该怎么决定呢?
这门大炮是多么勇猛的一个战士啊!
必须阻止这个可怕的疯子。
必须制伏这道闪电。
必须降伏这个雷霆。
布瓦贝特洛对拉维厄维尔说:
“你相信上帝吗,骑士?”
拉维厄维尔答道:
“又信又不信。有时候信。”
“遇到风暴的时候呢?”
“信的。像现在这种时候也信。”
“不错,现在只有上帝能够拯救我们,”布瓦贝特洛说。
大家都默不作声,听凭大炮发出吓人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