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尔马洛(2)
- 九三年(译文名著精选)
- (法)雨果
- 4594字
- 2018-05-14 14:17:36
阿尔马洛跪下一条腿,哆嗦着接过那个绣着百合花的结子,把嘴唇凑上去,忽然又停住了,仿佛不敢亲吻这个花结似的。
“我可以吻一下吗?”他问道。
“可以,既然你连十字架都吻了。”
阿尔马洛吻了吻那朵百合花。
“起来,”老头说。
阿尔马洛站起来,把花结揣在怀里。
老头接着说:
“好好听清楚了。我的命令是:‘起来反抗,绝不饶恕。’因此你上圣欧班树林边去打唿哨,一连三声。到了第三声,就会看见有个人从地下钻出来。”
“从树下的洞里,我知道。”
“那个人就是普朗舍诺,大家把他叫作‘国王的心’。你把这个花结给他看看,他就明白了。随后,你自己找路上阿斯蒂耶树林,在那儿你会见到一个瘸腿的家伙,诨名叫穆斯克通,他对哪个人都不怜悯。你对他说我爱他,要他把自己那边教区的民众发动起来。随后上离普洛埃梅勒一里路的库埃邦树林去。你学一声猫头鹰叫,有个人就会从洞里钻出来。他就是普洛埃梅勒的总管蒂奥先生,曾经是所谓制宪议会的成员,不过属于好的一方。你叫他把库埃邦城堡武装起来。这座城堡属于流亡在外的德·盖尔侯爵。那儿有山沟,有小树林,地势高低不平,是个好地方。蒂奥先生为人正直,很有头脑。随后你上圣旺-2014-12-9德图瓦,把我的话告诉让·舒昂[6],这人是我心目当中真正的领袖。随后你再上维尔-安格洛斯树林,在那儿你可以见到被人称作圣马丁的吉泰,你叫他注意一个叫作库梅尼尔的人,那人是老古皮·德·普雷弗的女婿,阿让唐地方的雅各宾党人的领袖。把这些都牢牢记住。我什么都不写,因为什么都不应该写。拉鲁阿里写了一份名单,结果坏了事。你接着再上鲁热弗树林,那个能撑着一根长竿跳过山沟的米埃莱特就在那儿。”
“这种长竿叫做跳竿。”
“你会用吗?”
“不会用怎么能算布列塔尼人和庄稼人呢?跳竿是我们的朋友。有了它,我们的腿和胳膊都变长了。”
“换句话说,有了它,敌人就变得矮小,路也变短了。真是一种有用的器具。”
“有一次,我曾经用跳竿迎击三个拿着军刀的税警。”
“那是多会儿的事?”
“十年以前。”
“王上在位的时候吗?”
“当然啦。”
“那么你在王上在位的时候就打过仗了?”
“当然啦。”
“打谁呢?”
“老实说,我不知道。当时我是一个私盐贩子。”
“很好。”
“人家说,这就是反对盐税。盐税跟王上是一回事吗?”
“又是又不是。可是你用不着明白这个。”
“请爵爷原谅我提了一个问题。”
“我们接着往下讲吧。你认得拉图尔格城堡吗?”
“我怎么会不认得拉图尔格城堡,我是那儿的人。”
“怎么?”
“当然了,因为我家就在帕里涅。”
“不错,拉图尔格就在帕里涅附近。”
“我怎么会不认得拉图尔格!那座巨大的圆形城堡是我的领主家的城堡!城堡的新楼和旧楼中间有一扇连大炮也无法轰开的大铁门。那本关于圣巴托罗缪[7]的有名的书就放在新楼里面,以前不少人好奇地前来观看。草地里还有青蛙。我小时候和这些青蛙玩过。还有地道!我知道那条地道。也许现在只有我知道那条地道。”
“什么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是从前在拉图尔格被包围的时候挖的。城堡里面的人可以从一条一直通到森林里的地下通道逃出来。”
“不错,朱佩利埃尔城堡、于诺戴城堡、尚佩翁塔楼都有一条这样的地下通道,但是在拉图尔格却没有。”
“有的,爵爷。爵爷说的那几条地道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拉图尔格的地道,因为我是本地人。而且,除了我,几乎没有谁知道这条地道。大家都不提它。这是禁止的,因为德·罗昂先生[8]打仗的时候曾经使用过这条地道。我父亲知道这个秘密,带我去看过。我知道进出这条地道的秘诀。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森林走进城堡,从城堡走进森林。敌人闯进城堡的时候,会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就是拉图尔格城堡。嗨!我对它熟悉得很。”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显然弄错了。要是真有这样的秘密,我应该知道的。”
“爵爷,我绝对没有弄错。有一块会转动的石头。”
“好啦!你们这些庄稼人,就相信石头会转动,石头会唱歌,石头晚上会跑到附近的小溪边喝水。全是鬼话。”
“可是我的确把石头转动过,那块石头……”
“就像别的人曾经听见过石头唱歌一样。伙计,拉图尔格是一座安全坚固的城堡,易于防守。可是,谁要是指望从一条地道里逃出去,那他未免太天真了。”
“可是,爵爷……”
老头耸了耸肩膀。
“别浪费时间了。谈我们的事吧。”
这种不由分说的口气使阿尔马洛无法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老头接着说:
“让我们继续下去。听着,从鲁热弗树林你再上蒙谢弗里埃树林,十二人党的领袖齐伏金在那儿。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领袖。他命手下枪毙人的时候还为死者念祈福经。打仗嘛,不应该感情用事。从蒙谢弗里埃你再上……”
他突然停下来。
“我把钱给忘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和一个皮夹,交给阿尔马洛。
“这个皮夹里有三万法郎纸币,大约相当于三利弗尔十苏。这些纸币当然是假的,可是真的也就值这一点。注意,这个钱袋里有一百个金路易。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在这儿我什么都不需要。何况,最好别让人从我的身上找到钱。现在我接着说下去。从蒙谢弗里埃你上昂特兰,在那儿你可以见到德·弗罗泰先生。从昂特兰上朱佩利埃尔,在那儿你可以见到德·罗什科特先生。从朱佩利埃尔上努瓦里厄,在那儿你可以见到博杜安神甫。这一切你都能记住吗?”
“就像我记得天主经一样。”
“在圣布里斯-昂科格勒,你会见到德·杜布瓦-居伊先生,在筑有防御工事的小镇莫拉纳,你会见到德·蒂尔潘先生,在贡捷城堡,你会见到德·塔尔蒙亲王。”
“一个亲王会跟我说话吗?”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
阿尔马洛脱下帽子。
“凡是见到公主绣的这朵百合花的人都会热情地接待你。别忘了你去的地方会有不少山岳党人[9]和蠢货[10]。你得装扮一下。这很容易。那些共和党人十分愚蠢,只要穿一件蓝衣服,戴一顶三角帽,再配一个三色帽徽,你就可以到处通行无阻。现在既没有正规军,也没有制服,部队也没有番号,谁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你再上圣梅韦,在那儿你会见到诨名大彼得的戈利耶。你再上帕尔内军营,那儿的人脸都黑糊糊的。他们把石子放进枪管,再装上双倍的火药,使枪放得更响,他们干得不错。但是千万别忘了要他们杀、杀、杀。你再上坐落在夏尔尼树林中一片高地上的黑母牛营,随后再上燕麦营、绿营和蚂蚁营。你再上大船壳去,那地方也叫山顶牧场,那儿住着一个寡妇,她女儿就是外号英国佬的特雷东的老婆。大船壳在克莱讷教区里。你要访问埃皮纳-勒谢弗勒伊、西莱-勒纪尧姆、帕拉纳,见到所有那些树林里的好汉。你会结识很多朋友,可以把他们派到上曼恩和下曼恩的边界。你上韦日教区去找让·特雷东,上比尼翁找不后悔,上邦尚找尚博尔,上迈松塞尔找科尔班兄弟,上埃尔沃河畔圣让找小不怕。他的名字其实叫布尔杜瓦索。等你做完了所有这一切,把‘起来反抗,绝不饶恕’的命令传达到各处之后,你就去天主教保王军驻扎的地方加入这支大军。你会见到德·埃尔贝先生、德·莱斯居尔先生、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以及所有那些依然活着的领袖。你把表示我的指挥权的花结给他们看。他们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只是一个水手,但是卡特利诺也只不过是一个车夫。你代表我把下面这些话告诉他们:现在是把两种战争,即大仗和小仗结合起来打的时候。打大仗可以壮大声势,打小仗可以收到实效。旺代的仗打得堂堂正正,舒昂的仗打得凶狠残酷。可是内战当中,最阴狠歹毒的策略就是最好的策略。要判断一场仗打得好不好,就得看它造成了多大损害。”
他停下来。
“阿尔马洛,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有些字眼你虽然不懂,但是事理你是明白的。我看见你划船,就对你有了信心。你不懂几何学,但是在海上驾船的本领却令人吃惊。会驾船的人肯定也能够领导一场起义。从你应付变化多端的大海的方式看,我就断定你一定能出色地完成我交给你的全部任务。现在我接着往下说。你得把我下面所说的话传达给各位领袖,只要尽力说出一个大意就成了:与其在平原上作战,我宁可在森林里作战。我不想叫十万农民排成队伍去给蓝军的枪弹和卡尔诺[11]的大炮作目标。不出一个月,希望会有五十万个杀手埋伏在各个树林里。共和政府的军队就是我狩猎的目标。偷袭是我的作战方法。我是丛林战的统帅。哦,这又是一个你不懂的字眼,没关系,你明白下面这两句话就成了:绝不饶恕!到处埋伏!我倒希望用舒昂的方式作战,而不用旺代的方式作战。你另外再告诉他们:英国人站在我们一边。让我们叫共和国腹背受敌。整个欧洲都在帮助我们,让我们把革命扑灭。各国国王要把各个王国联合起来对共和国作战,我们要把各个教区联合起来对共和国作战。你把这些话都告诉他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要使一切都处于烈火和血泊之中。”
“对。”
“绝不饶恕。”
“对,对谁都不饶恕。”
“我要去各个地方。”
“你得小心。因为在这一带,人很容易丢掉自己的性命。”
“我并不在乎丢掉自己的性命。迈第一步的人,脚上穿的也许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双鞋子。”
“你真是个勇敢的人。”
“假如有人问我爵爷的名字呢?”
“现在还不能让人知道我的名字。你就说你不知道,这其实也是实情。”
“我在哪儿可以再见到爵爷呢?”
“在我就要前去的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会知道的。不出一个星期,大家就会谈到我,我会杀掉一些贼党来示众,我要为王上和教会报仇,那时候,你管保能听出来人家谈论的是我。”
“我明白了。”
“什么都别忘了。”
“放心吧。”
“现在你走吧。愿上帝指引你。去吧。”
“我会把你吩咐的一切统统办到。我要四处奔走,传达命令,照计而行,指挥作战。”
“好。”
“假如我成功了……”
“我就把圣路易勋章颁发给你。”
“像我哥哥一样。假如我不成功,你也会下令把我枪毙。”
“像你哥哥一样。”
“成,爵爷。”
老头低下头,仿佛沉浸到严肃的思考当中。等他重新抬起头,只剩他一个人了。阿尔马洛已经成了逐渐消失在天边的一个黑点。
太阳刚刚落山。
白头海鸥和黑头海鸥都飞回岸边,把大海留在外边。
空中充满了黑夜降临前的那种喧扰,雨蛙呱呱地叫着,翠鸟尖叫着从水洼里飞起,红斑鸫、秃鼻乌鸦、小乌鸦、寒鸦在暮色中聒噪。海岸上,只听见鸟儿在彼此呼唤,却听不见一点儿人声。周围的气象十分萧索。海湾里见不到一片帆影,田野里见不到一个庄稼汉。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片荒野。沙地上高高的蓟草在微微摆动。黄昏时分白茫茫的天空向海滩洒下一大片灰白的光。远处阴暗的原野上的水塘,看去犹如一块块平铺在地上的锡板。晚风正从海上吹来。
注释:
[1]此处借用《新约·约翰福音》中的语式,“道就是上帝。”
[2]圣殿塔楼,本为巴黎的一所修道院,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及其家人被监禁于此。
[3]库埃农河,流经法国西北海岸的一条河流,从圣米歇尔山海湾入海。
[4]本书中的里均为古法里,每古法里约合4公里。
[5]公主指路易十六的女儿。
[6]让·舒昂,让·科特罗的别名,法国西部保王党农民军的著名首领。
[7]圣巴托罗缪,耶稣十二使徒之一,在前3卷《福音书》和《使徒行传》所载十二使徒名单中均被列名,但未述事迹。传说即第4卷《福音书》中的拿但业,曾先后到印度、亚美尼亚等地传教,后在亚美尼亚殉道而死。
[8]即德·罗昂公爵(1579—1638),法国军人,宗教战争期间为胡格诺派领袖,参加和指挥过多次战争。
[9]山岳党人,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中的革命民主派,因坐于会议大厅的最高处得名。
[10]蠢货是舒昂党人对共和党人的称呼。
[11]卡尔诺(1753—1823),法国军事技术专家和政治家。由于他在革命战争中所起的作用,被民众称为“胜利的组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