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漂亮朋友(译文名著精选)
- (法)莫泊桑
- 3714字
- 2018-05-10 18:22:33
后来他明白了,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打断了他和福雷斯蒂埃夫人的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投机的亲密交谈,所以使他如同掉进冷水里一样伤心失望。有时候我们听到一句闲言碎语,瞥见一件不如意的事情,哪怕是最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也会使我们产生这种情绪。
而他似乎觉得,不知什么原因,这个人发现他在那里同样也感到不高兴。
三点钟以前他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而现在时间还不到中午十二点。他口袋里还剩下六法郎五十生丁,于是他去了一家名叫“杜瓦尔”的廉价饭店吃午饭。饭后就在街上闲逛,三点钟一到,他就踏上了《法兰西生活报》那座引人注目、起着招徕顾客作用的楼梯。
办公室的听差都坐在一条长凳上,抱着双臂等待使唤;与此同时,在一只类似讲台的小桌子后面,一个传达正将刚才收到的信函分类。这种场面安排真是完美无缺,足以使来访者敬畏不已。所有人都举止得体,彬彬有礼,而且仪态高雅,气度不凡,完全是一副大报馆前厅的接待人员的派头。
杜洛瓦上前问道:
“请问瓦尔特先生在吗?”
传达回答说:
“经理先生正在开会,请先生稍坐片刻。”
他指了指候见厅,那里已坐满了人。
这些人中有表情严肃、胸佩勋章、一副自以为了不起样子的人;有衣冠不整,不露衬衣,礼服的扣子一直扣到领口的人,他们胸前污迹斑斑,叫人联想起地图上的犬牙交错的海陆图形。有三个女人夹杂在这些男人当中。其中一个很漂亮,面带笑容,涂脂抹粉,看上去很轻佻;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人神情凄苦,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也精心打扮过,身上带着当过演员的人通常都有的那种虽然年老色衰,却依然矜持做作的姿态;她们总想永葆青春,但这种青春是虚假的,早已变质,并发出一种酸腐的气息了。
第三个女人戴着孝,现出一副伤心的寡妇的样子,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杜洛瓦心里想她一定是来请求施舍的。
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一个人被叫进去。
杜洛瓦想了个主意,回过去再找那个传达。
“瓦尔特先生约好我三点钟来见他的,”他说,“无论如何请您看一下福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
于是传达叫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他来到一间大厅里,里面有四个职员围坐在一张绿色大桌子旁边写东西。
福雷斯蒂埃站在壁炉前,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正在玩比尔包开[6]游戏。他玩这种游戏技巧娴熟,每次都能用木棒尖端把那个黄杨木做的大球接住。他数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口说道:“二十六。”他的朋友抬眼看了他一下,但并未停止他那胳膊的有规律的动作。
“噢,你来了!——昨天我一连接住了五十七次。这里只有圣波坦玩得比我好。你已经见过老板了吗?你没有见过老废物诺尔贝尔玩比尔包开,世界上再没有比看他玩球更有趣的事了,他张着嘴,像要把球吞下去似的。”
一个编辑掉转脸来对他说:
“喂,福雷斯蒂埃,我知道有一个球要卖,一个非常精致的球,是用安的列斯群岛[7]上的木材做的,据说以前是西班牙王后的。要价六十法郎,不算贵。”
福雷斯蒂埃问道:“这个球现在在哪里?”这时由于他第三十七下没有接住,他歇下来,打开一个大柜。杜洛瓦看到大柜里有二十来个精致的比尔包开球,都编着号码,整齐地排列着,俨然是一套小古玩。他把手里的这套放回原处后,又问了一句:
“这个宝贝现在在哪里?”
那个新闻记者回答道:
“在滑稽歌舞剧院一个售票员家里。你如果要的话,我明天给你带来。”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只要它真好,我就买下来,比尔包开球是从不嫌多的。”
说完他掉转头对杜洛瓦说:
“你跟我来,我把你带到老板那里去,要不你会一直等到晚上七点钟的。”
他们又穿过候见厅,看见原来那些人仍在原来的位置上等在那里。那个年轻女人和上了年纪的女演员一看见福雷斯蒂埃,马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来。
他一前一后把她们两人带到窗口。尽管他们留意着把讲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杜洛瓦还是听得出福雷斯蒂埃亲昵地用“你”来称呼她们。
随后,他的朋友带着他,推开了两道包着软软的衬垫的门,走进经理办公室。
开了一个钟点的会议原来是老板和几个戴平顶帽的绅士们在打牌,这几个人杜洛瓦头天晚上都见过。
瓦尔特先生手里拿着牌,玩得专心致志,动作非常熟练;而他的对手看来是个玩牌的老手,灵活机敏地摆弄着这些五颜六色的纸牌,把它们打出去,收回来,样子潇洒自如。诺尔贝尔·德·瓦雷纳坐在经理的圈椅上写一篇文章,雅克·里瓦尔仰面朝天躺在一张长沙发上,闭着眼睛在抽雪茄烟。
在这个房间里可以嗅到那种空气不流通的味儿,家具的皮革味,还有陈旧的烟草味和油墨味。这是所有做记者的都熟悉的编辑部里的那种特有的气味。
镶嵌着铜饰的红木桌子上堆积着小山般高的乱七八糟的文件纸张,有信函、邮件、报纸、杂志、发票以及各式各样的印刷品。
福雷斯蒂埃和几个站在打牌人背后的赌客一一握了手,随后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打牌;后来瓦尔特老头赢了,他就立刻凑上去介绍说:
“我的朋友杜洛瓦来了。”
经理的眼睛立即翻到镜片的上方,盯了这个年轻人一眼,然后问道:
“我要的那篇文章您带来没有?如果今天同莫雷尔的发言同时发表,效果一定很好。”
杜洛瓦从口袋里掏出一折成四的稿子,说道:
“在这里,先生。”
老板显出很高兴的样子,笑着说:
“很好,很好。您是个守信用的人。福雷斯蒂埃,你要不要代我再审阅一下?”
福雷斯蒂埃急忙回答道:
“不必了,瓦尔特先生,为了帮他熟悉业务,这篇文章是我和他一起写的。写得很好。”
这时牌桌上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一个中间偏左的众议员,正在发牌,经理一面从他手中接牌,一面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好极了。”
福雷斯蒂埃趁下一局牌还没有开始,弯腰附着他的耳朵说:“您答应过我请杜洛瓦来代替马朗博,那我就按同样待遇把他留下来,您看怎么样?”
“行,就这样。”
瓦尔特先生又开始玩牌了,这时福雷斯蒂埃便挽起他朋友的胳膊,把他带走了。
诺尔贝尔·德·瓦雷纳好像没有看见杜洛瓦或者没有认出他似的,连头都没有抬。雅克·里瓦尔则相反,他抓住这个年轻人的手使劲地握,表示今后如果杜洛瓦有什么事情的话,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他们重又穿过候见厅,由于所有人都抬眼望着他们,福雷斯蒂埃朝着那个最年轻的女人说道:“经理待一会儿就要接见您,此刻他正和预算委员会的两个委员在开会。”他故意提高嗓门,好让那些耐着性子等待的人都听到。
说完这话,他便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忙碌样子,急匆匆走过候见厅,好像要赶去草拟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报似的。
他们一回到编辑室,福雷斯蒂埃马上又拿出他的比尔包开重新玩起来,他一面数着次数,一面断断续续地对杜洛瓦说:
“好啦。以后你每天下午三点钟到这里来,我会把你该跑的地方和该采访的人,哪些白天去,哪些晚上去,哪些早上去,一一告诉你的。……一,……我先给你一封介绍信,你去见一下巴黎警察局第一处处长,……二,……他会安排你和他的一个下属取得联系。你得和这个下属搞好关系,这样才能搞到这个局里所有部门的重要新闻,……三,……当然,我指的是官方和半官方的新闻。至于详细情况,你可以去问圣波坦,他都知道,……四,……你待一会儿,或者明天就可以去找他。最要紧的是你得学会一种本领,就是能够从我派你去采访的那些人的嘴巴里掏出话来,……五,……而且到处都要闯得进,就连那些关着大门的地方也要能钻进去,……六,……你干这种工作每月可以领到固定工资两百法郎,如果你自己采访到有趣的新闻,每行还可以得到两个苏的稿费,……七,……再有,如果指定题目要你写文章,每行稿费也是两个苏,……八。”
说到这里他不再讲了,专心玩起球来,他继续不慌不忙地数着,……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到十四下没有接住,他不禁骂了起来:
“该死的十三,它总叫我倒霉,真他妈的见鬼,我将来肯定要死在十三这个数字上。”
一个干完了活的编辑也从柜里拿出一副球来,这是个身材矮小的人,尽管已三十五岁了,但看上去却像个小孩子。另外好几个记者也加入进来,一个接着一个去找自己的玩具,很快一共有了六个人,他们肩并肩站着,背靠着墙壁,一齐用相同而有规律的动作把球抛向空中。这些球有红的、黄的、黑的,都是木头的天然本色。一场竞赛自然形成了,两个还在工作的编辑站起来替他们做裁判。
福雷斯蒂埃赢了十一分。那个一副孩子相的小个子输了,他打铃叫来了听差,吩咐道:“来九杯啤酒。”说完他们一边等着饮料,一边又重新玩起来。
杜洛瓦陪他的新同事们喝了一杯啤酒,随后问他的朋友:
“我该做点什么?”
他朋友答道:
“今天我没有什么事要你做,你想走就走好了。”
“不过……我们的……我们的那篇文章……是不是今天晚上要发稿?”
“是的,不过你不要操心了,校样由我来修改,你去写明天的续篇吧。像今天一样,你明天下午三点到这里来。”
杜洛瓦和这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一握手,随后轻松愉快地走下了那座漂亮的楼梯。
注释:
[1]法里,法国古里,约合4公里。
[2]鲁昂,法国西北部重要港城,在塞纳河下游。
[3]诺曼底,法国西北部旧省名。在法国,诺曼底人以生性狡诈著称。
[4]吐根,一种产于巴西的催吐的药草。
[5]奥兰省,阿尔及利亚西部一省。
[6]比尔包开,一种接球玩具。把用长细绳系在一根小棒上的有小孔的球往上抛,然后用小棒尖端对准球上小孔把球接住。这种游戏盛行于当时的新闻界。
[7]安的列斯群岛,西印度洋中的岛群,在南美、北美两大陆之间;岛上所产木材十分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