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的装备

自从四个朋友各自去寻求自己的装备以来,他们就不再有规定好的约会时间了。他们各自寻饭吃,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吃,说得更确切些,能在什么地方吃就在什么地方吃。再说,队里的公务也占去了这种流逝得很快的宝贵的时间。不过他们还是约好了每星期一次,下午一点钟左右,在阿多斯家里会一次面;因为阿多斯曾发过誓决不再跨出家门一步。

凯蒂来找达尔大尼央的那一天正是他们要聚会的日子。

凯蒂刚离开,达尔大尼央便向费鲁街走去。

他看到阿多斯和阿拉密斯在讨论哲学。阿拉密斯还有点儿想重披教士袍;阿多斯根据自己的为人之道,既不劝阻他也不鼓励他。阿多斯是个听凭各人行使自由意志的人。如果别人不请教他,他从来不提供意见,而且还要请教他两次才肯说。

“一般来说,”阿多斯说,“人们征求了意见后并不听从;即使听从了也只是为了在事后能有一个曾经为他提供意见的人可以抱怨。”

达尔大尼央到了以后不久,波尔朵斯也来了;四位朋友到齐了。

四张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波尔朵斯心平气和,达尔大尼央满怀希望,阿拉密斯忧心忡忡,阿多斯漫不经心。

他们一起谈了一会儿,谈话中波尔朵斯隐隐约约透露出有一个地位很高的人表示愿意帮他摆脱困境;这时候穆斯格东进来了。

他是来请波尔朵斯回家的;他可怜巴巴地对波尔朵斯说家里有急事要他回家。

“是不是跟我的装备有关?”波尔朵斯问。

“也是也不是,”穆斯格东回答。

“可是究竟有什么事呢,你就不能说吗?……”

“请出来,先生。”

波尔朵斯站起来,向他的朋友们打了个招呼,跟着穆斯格东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巴赞在门口出现了。

“您有什么事找我,我的朋友?”阿拉密斯语气温和地说,每逢他脑中有重返教会的念头时,朋友们总能听到这样的语气。

“有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先生,”巴赞回答。

“一个人!什么人?”

“一个要饭的。”

“给他一点儿施舍,巴赞,请他为一个可怜的罪人祈祷。”

“这个要饭的一定要找您说话,还说您看到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告诉我?”

“有。他说:如果阿拉密斯先生拿不定主意见不见我,您就告诉他说我是从图尔来的。”

“从图尔来的?”阿拉密斯高声说,“各位先生,非常抱歉;不过这个人肯定带来了我在等待的消息。”

他马上站起来,急匆匆地走了。

还剩下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两个人。

“我相信这两个家伙的事情都解决了;达尔大尼央,您说呢?”阿多斯说。

“我知道波尔朵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达尔大尼央说,“至于阿拉密斯,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认真地为他担心过;可是您呢,我亲爱的阿多斯;英国人的那些皮斯托尔原本是您的合法财产,可是您却慷慨地全都送光了,现在您怎么办呢?”

“杀了那个英国人我是很高兴的,我的孩子。因为杀掉一个英国人是干了一件好事;可是如果我把他的皮斯托尔放进自己的袋里,沉重的悔疚就将永远压在我的心头。”

“算了吧,亲爱的阿多斯!您的有些想法的确不可思议。”

“不谈了,不谈了!昨天德·特雷维尔先生屈尊到我这儿来看我,您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您经常去那些受到红衣主教保护的可疑的英国人家里。”

“说得正确点是我经常去一个英国女人的家里,那个英国女人我对您谈起过。”

“啊!是的,就是那个我劝过您别去跟她打交道的金黄色头发的女人;您当然不会听我的话。”

“我也曾把原因告诉过您了。”

“是的;根据您对我说的原因,我相信您是想从中得到您的装备。”

“根本不是这回事!我已经可以肯定那个女人和绑架博纳希厄太太的事件有牵连。”

“是的,我懂;为了找回一个女人,您追求另外一个女人;这可是最长的道路,也是最有趣的道路。”

达尔大尼央差点就要对阿多斯和盘托出了;可是有一件事拦住了他。阿多斯在事关荣誉方面是个严肃的贵族;而在我们这位恋人针对米莱狄所制定的小小计划中,有些方面事先就可以肯定,决不会得到这位道学先生的赞同。因此他想想还是不说为好,再说阿多斯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不爱管闲事的人,所以达尔大尼央对他的推心置腹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两位朋友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谈;我们就离开他们,去追随阿拉密斯吧。

阿拉密斯在听到消息说那个想和他谈话的人是从图尔来的以后,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如何迅速地跟着巴赞走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如何迅速地超过了巴赞径自往前走的。因此他一转身就从费鲁街奔到了沃吉拉街。

回到家里以后,他果然看到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那个人眼睛里闪耀着智慧的火花,可是身上却穿得破破烂烂。

“是您找我吗?”火枪手说。

“我找的是阿拉密斯先生,您是这样称呼的吗?”

“就是我;您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吗?”

“有的,如果您能给我看看一块绣花手绢。”

“就在这儿,”阿拉密斯说,一面从胸前取出一枚钥匙,打开一只镶嵌螺钿的乌木小匣子,“就在这儿,请看。”

“很好,”要饭的说,“把您的跟班打发走吧。”

巴赞的确很想知道这个要饭的找他主人有什么事,所以一直紧随着他的主人,几乎是和他的主人同时到达。可是他这样的快速行动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帮助;他的主人在听了要饭的提出的要求以后便挥挥手要他走开,他不得不听从了。

巴赞走了以后,要饭的向四周迅速地扫了一眼,肯定再没有人能看到他和听到他以后,解开他用一根皮带马马虎虎地束住的破破烂烂的外衣,拆开紧身短上衣胸口的线缝,从里面掏出一封信。

阿拉密斯看到信,快乐地叫了起来,吻着信封上的字,并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恭敬态度拆开了信;信上写道:

朋友:

命运又要我们分开一些时候,不过年轻时的美好日子并非一去不复返了。您到战场上去尽您的义务吧,我在另外方面尽我的义务。请收下带信人交给您的东西;像一个优秀而英俊的贵族那样去参战吧。请想着我,想着这个温柔地吻您那双黑眼睛的人。

别了,也许更应该说再见!

要饭的一直在拆身上的线缝;从他的肮脏的衣服里面一枚枚地取出了一百五十枚西班牙的双皮斯托尔,排列在桌子上;随后他打开门,行了个礼便走了,我们这个一时间惊呆了的年轻人竟不敢跟他说一句话。

阿拉密斯接着又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发现信后还有一个附言。

附言:您可以招待带信人,他是一位伯爵,也是西班牙的大公。

“金色的梦啊!”阿拉密斯高声说,“啊,美丽的人生!是啊,我们都还年轻!是啊,我们将来还会有幸福的日子!啊,我的爱情,我的鲜血,我的生命,是你的,是你的!一切,一切,一切,都是你的,我的美丽的情妇啊!”

他热烈地吻着那封信,甚至没有去瞧瞧那些在桌子上闪闪发光的金币。

巴赞在轻轻地敲门;阿拉密斯已经没有理由避开他了。他允许他进来。

巴赞看到桌子上的金币一下子愣住了,忘记了他是来为达尔大尼央通报的。因为达尔大尼央也很想知道要饭的是什么人,他离开了阿多斯的家来到了阿拉密斯的家里。

因为达尔大尼央跟阿拉密斯是不拘小节的,他看到巴赞忘了替他通报,便自己进来通报。

“啊,见鬼!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说,“如果这些李子干是从图尔替您送来的,您真得替我向采摘这些李子的园丁恭维几句。”

“您搞错了,亲爱的朋友,”一向小心谨慎的阿拉密斯说,“我上次在那儿开始写的一篇单音节的诗,现在出版社替我把稿酬送来了。”

“啊!是吗!”达尔大尼央说,“嗬!您那家出版社可真大方,亲爱的阿拉密斯,现在我能对您说的全说了。”

“什么,先生!”巴赞叫了起来,“一首诗可以卖这么高的价钱!真是使人难以置信!啊!先生!您想做什么都能做成功,您可以变成跟德·瓦蒂尔和德·邦塞拉德两位先生一样的人。我更喜欢这样。一个诗人,几乎跟一个神父差不多。啊,先生!那您就做诗人吧,我请求您!”

“巴赞,我的朋友,”阿拉密斯说,“我想您有点儿多嘴了。”

巴赞知道自己错了,垂下脑袋走了出去。

“啊!”达尔大尼央微笑着说,“您的作品卖的价格真高;您真是幸福啊,我的朋友。可是您要当心,您插在外套里的这封信要掉出来了,这封信肯定也是您那家出版社送来的吧。”

阿拉密斯的脸涨得连眼白也红了;他把信重新塞进袋里,重新扣好了紧身短上衣的纽扣。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他说,“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去找我们的朋友们吧。既然我现在有钱了,我们今天又可以开始一起吃饭了,一直到你们也富起来为止。”

“当然!”达尔大尼央说,“我非常愿意。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吃过一餐像样的饭了;再说我今天晚上要去为自己干一件颇为冒险的事情,我承认,如果能喝上几瓶勃艮第的陈年葡萄酒给自己壮壮胆,我是不会不高兴的。”

“去喝勃艮第的陈年葡萄酒吧,我也喜欢喝,”阿拉密斯说;看到金币后就像有一只手把他头脑中想出家的念头驱走了。

他拿起了三四枚双皮斯托尔放在口袋里以供眼前的需要,随后把其余的放进了那只镶嵌螺钿的小匣子,匣子里已经收藏着那条他当作护身符的手绢。

两个朋友首先到阿多斯家里去,他忠于他足不出户的誓言,答应由他叫人把饮食送到家里来;因为他精通美食方面的种种细节,所以达尔大尼央和阿拉密斯毫不犹豫地便把这项重要任务交给了他。

他们两人接着往波尔朵斯家走去,刚走到巴克街的拐角,就遇到了穆斯格东;他一副可怜相,赶着身前的一头骡子和一匹马。

达尔大尼央吃惊得叫了起来,不过叫声里还带着高兴的成分。

“啊!我的黄马!”他嚷道,“阿拉密斯,您瞧这匹马。”

“啊,这匹马可真难看!”阿拉密斯说。

“是吗,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我就是骑着这匹马到巴黎来的。”

“怎么,先生认得这匹马?”穆斯格东问。

“这种颜色真怪,”阿拉密斯说,“这种毛色的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相信的确如此,”达尔大尼央接着说,“所以我三个埃居就把它卖掉了。而且肯定是由于它的毛色古怪才卖了三个埃居,因为它整副骨头架肯定不值十八个利弗尔。可是,穆斯格东,这匹马怎么会到了您的手里?”

“啊!”跟班说,“请别跟我谈这个啦,先生,这是我们那位公爵夫人的丈夫的一次恶作剧。”

“穆斯格东,怎么回事?”

“是啊,我们得到了一位有地位的夫人的青睐,那是一位公爵夫人,名字叫德……噢,对不起,我主人叮嘱过我别乱说。她一定要我们接受一点小小的纪念品,一匹西班牙的骏马和一头安达卢西亚[1]的骡子,都是非常漂亮的。那个做丈夫的知道了这件事,在半路上把那两头好牲口没收了,用这两只怕人的畜生来代替。”

“现在您把它们赶回到他那儿去吗?”达尔大尼央问。

“一点不错!”穆斯格东接着说,“您也懂得,用这样的坐骑来交换已经答应给我们的那匹骏马和那头漂亮的骡子,我们是不会接受的。”

“当然不能接受,尽管我很想看看波尔朵斯骑在我的这匹黄马上是什么样子,也许那会使我想起我刚到巴黎时的模样。可是我们并不拦住你,穆斯格东;去为你的主人办事吧,去吧。他在家吗?”

“他在家,先生,”穆斯格东说,“不过心情很不好,去吧!”

说完后他继续向大奥古斯丁会沿河街走去,而我们这两位朋友则到倒霉的波尔朵斯家去拉门铃。波尔朵斯看到他们穿过院子却不去开门,让他们白白地拉了一阵子门铃。

这时候穆斯格东继续往前走,赶着他的两头牲口,穿过新桥,来到了狗熊街。到了那儿,他便根据他主人的命令,把马和骡子系在诉讼代理人大门的门环上;随后,他也不管这两头牲口以后会遇到什么事情,就回去找波尔朵斯,告诉波尔朵斯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两头不幸的牲口从早上起就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所以没过多久就扯动了门环,门环举起,落下,又举起,发出那样嘈杂的响声,诉讼代理人听到后吩咐他的学徒到附近去问问这匹马和这头骡子究竟是谁的。

科克纳尔夫人认出了那是她送人的礼物,但是一开始并不懂得这些礼物怎么被退回来了;可是很快波尔朵斯便来告诉了她。火枪手尽管强自克制着自己,但眼睛里还是冒着怒火,使他的敏感的情妇看了感到害怕。事实是穆斯格东把在路上遇到达尔大尼央和阿拉密斯的事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他,还说达尔大尼央看出了那匹黄马就是当初他来到巴黎时骑的那匹贝亚恩小矮马,后来他把那匹小马卖了三个埃居。

波尔朵斯跟诉讼代理人夫人约好在圣马格卢瓦尔修道院会面以后就告辞了。诉讼代理人看到他要走反倒要留他吃饭,但被火枪手神色威严地拒绝了。

科克纳尔夫人抖抖索索地来到修道院,因为她猜出到那儿她一定会遭到一顿痛斥;不过她被波尔朵斯的那副不可一世的派头给迷惑住了。

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男人所能给与一个女人的责备和训斥,波尔朵斯全都给了他的低着头的诉讼代理人夫人了。

“唉!”她说,“我本来是想尽可能把这件事办好的。我们的委托人中有一个是马贩子,他欠我们事务所一笔钱总是不肯还。我牵了那头骡子和那匹马来抵他欠的账;他原来答应给我的是两匹非常漂亮的坐骑。”

“好啦!太太,”波尔朵斯说,“如果您那个马贩子欠您不止五个埃居,那么他就是个骗子。”

“找便宜货总还是可以的吧,波尔朵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在为自己辩护。

“可以的,夫人,可是那些找便宜货的人总该允许别人去找更大方些的朋友吧。”

波尔朵斯说完以后,便回过头去,跨出一步准备离开。

“波尔朵斯先生,波尔朵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叫了起来,“我错了,我承认是我错了;在事关像您这样一位骑士的装备的时候,我是不应该讨价还价的。”

波尔朵斯没有答理,继续跨出了第二步。

诉讼代理人夫人似乎看到了他在光辉夺目的云彩里,周围簇拥着许多公爵夫人和侯爵夫人,她们在往他的脚边扔着一袋袋的金币。

“请别走,看在上天的份上!波尔朵斯先生,”她嚷道,“请别走,让我们谈谈。”

“跟您谈会使我倒霉的,”波尔朵斯说。

“可是请告诉我,您究竟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因为如果我向您要什么东西,到头来还不是这么一回事。”

诉讼代理人夫人吊在波尔朵斯的胳膊上了,一边非常伤心地嚷道:

“波尔朵斯先生,这些事,我呀,我是一窍不通;我怎么知道一匹马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一副鞍辔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您本来就该让我来办,因为我是行家,夫人;可是您却要省钱,结果却反而多花了钱。”

“这是一个错误,波尔朵斯先生,我用人格担保,我一定会补救的。”

“怎么补救?”火枪手问。

“请听我说。今天晚上科克纳尔先生要到德·肖纳公爵[2]先生家里去,是公爵召他去研究一件事情的,至少得两个小时。您来吧,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来解决我们的问题。”

“太好了!这才像话呢,我亲爱的!”

“您原谅我了?”

“我们以后再看吧,”波尔朵斯威严地说。

两人在说过“晚上见”以后分手了。

“真见鬼!”波尔朵斯在离开时心里想,“我觉得我终于离科克纳尔大师的大钱柜越来越近了。”

注释:

[1]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历史地区名,在该国最南端。1833年以后划分为阿尔梅里亚、加的斯等八省。

[2]德·肖纳公爵(1581—1649),法国元帅。他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宠臣德·吕依纳公爵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