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攻击对手的强项(1)

攻击你对手的强项。如果那个人是个出色的发球手,你就设法接住他的发球;如果他是个力量型选手,你就要比他更有力量;如果他正手很强并引以为豪,你就不断攻击他的正手位,直到他开始厌倦自己的正手。

父亲的母亲和我们住在一起。她来自德黑兰,是个邋遢的老太太,鼻尖处有一个核桃大小的瘊子。有些时候,你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因为她的那个大瘊子完全吸引了你的注意力,你的眼睛根本无法从那儿挪开。不过那无关紧要,她肯定是在说着跟昨天一样的话,不只是跟昨天一样,跟前天也一样,都是些污秽不堪的话,并且很可能是在对我父亲说这些话。这或许就是我奶奶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原因——使我父亲痛苦。父亲说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她就不停地对他絮叨,还总是对他拳脚相加,而且她还让他穿着女孩子穿过的旧衣服上学——这也是他为什么学会打架的原因。

不找我父亲的茬儿的时候,这个老太太就会喋喋不休地诉说有关她故土的种种,并不停地为那些目前仍留在伊朗的亲戚们叹气。母亲说奶奶是念家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念家”(homesick)这个词,我问自己:如果不待在家里,怎么还会生病?家是“大龙”住的地方。家是这样一个地方:你只要去那里,就得打网球。

如果奶奶想要回家,我将会百分之百赞成。虽然我只有8岁,我一定会自己开车送她到机场,因为她在这个本来就已经充满了紧张的家中只会引起更多的紧张——我的父亲因她而痛苦不堪,我和我的哥哥、姐姐被她差来遣去,而我的母亲则被迫与她展开了一场奇怪的竞争。母亲告诉我,当我还是个婴儿时,有一次她走进厨房,发现奶奶竟然在给我哺乳。自那以后,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颇为别扭,有时甚至是很难堪。

当然,奶奶和我们住在一起有一点好处。她会讲一些有关父亲的故事,讲述他的童年,而这有时候也会激起父亲的怀旧情绪,他因此也会打开话匣子。要不是奶奶,我们对父亲的过去可能一无所知。父亲的过去是那样的悲伤,那样的孤独,这也解释了他古怪的行为和汹涌的愤怒。有那么点儿关系吧。

“唉,”奶奶叹了口气,“我们很穷,你无法想象有多穷,而且总是饥肠辘辘。”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摸摸肚子。“我们没有食物,当然也没有自来水,没有电,一件家具都没有。”

“你们睡在哪儿?”

“睡在肮脏的地板上!我们大家都挤在一个旧公寓楼的小房间里,而公寓楼周围的院子同样肮脏不堪。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大洞,所有房客都在那里上厕所。”

父亲插话进来。

“战后情况好了起来。”他说,“似乎是一夜之间,英美士兵充斥了大街小巷。我喜欢他们。”

“你为什么喜欢那些大兵呢?”

“他们给我糖果和鞋子。”

他们也使他学会了说英语。父亲从大兵那儿学会的第一个英语单词就是“胜利”。他们全都在谈论着胜利。

“哇,他们很高大,”他补充道,“也很强壮。无论他们去哪儿,我都跟着,观察他们,向他们学习。一天我跟着他们到了一个地方,那些大兵们的业余时间大都在那里度过——森林中一个建有两个红土网球场的公园。”

球场没有护栏,因此没几秒球就会被弹出很远,我父亲则会像小狗一样追着球跑,把球捡回来还给那些士兵。最后,他们终于默认我父亲为他们非正式的球童,然后他们还正式“任命”父亲为球场看管人。

父亲说:“每天我都清扫和冲洗球场,并且用一个非常重的路碾滚压球场。我还负责画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啊!我得用粉笔液画出白线。”

“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工钱?根本就没有!他们给了我一个网球拍,就是个破烂,一个旧的、拍线是铁丝的木头拍!但是我喜欢它。我用这个拍子朝墙上打球,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而且是一个人。”

“为什么一个人?”

“在伊朗没有其他人打网球。”

唯一能够源源不断地为我父亲提供敌人的运动就是拳击。首先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街头斗殴中,他的强悍和霸道得以充分显示。然后,在十几岁时,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体育馆,打算正式学习拳击技巧。训练者称,我父亲天生就是个拳击手。他的双手动作敏捷,脚步灵活,而且他对这个世界有着满腔的愤怒。他的愤怒,对于我们来说是如此棘手,而在拳击台上却是莫大的财富。他赢得了一个代表伊朗参加奥运会最轻量级拳击比赛的资格,并且参加了1948年伦敦奥运会。四年后,他还参加了赫尔辛基奥运会。但是两次都表现平平。

“那些裁判,”他抱怨道,“他们不公正。有人在操控着比赛,结果早就预先安排好了。整个世界都对伊朗心存偏见。”

他补充道:“但是我儿子——也许他们可以使网球重新成为奥运会的比赛项目,这样我儿子将赢得一块金牌,从而可以弥补那一缺憾。”

我日复一日累积的压力又随之增加了一些。

在稍稍见识了这个世界之后,在参加过奥运会之后,父亲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有着肮脏地板的房间了,因此他偷偷地溜出了伊朗。他伪造了护照,然后以假名订了张飞往纽约的飞机票。在纽约,他先在埃利斯岛待了16天,之后乘巴士前往芝加哥。在芝加哥,他把他原来的名字伊曼纽尔改成了更为美国化的迈克·阿加西。白天,他在城里的一个大酒店里当电梯乘务员;到了晚上,他打拳击。

他在芝加哥的教练是最无畏的中量级拳击冠军,通常被人们称为“钢铁人”的托尼·扎列。他因在拳击运动中最血腥的一场比赛中的表现而闻名。在那场比赛中,他与洛基·格拉齐亚诺进行了三个回合传奇般的较量。扎列很欣赏我父亲,说他天赋异禀,但是一定要更用力地出拳。“用力打!”在我父亲快速猛击小拳击吊袋时,他会对我父亲这样喊,“用力打!每打一拳都要使出全身力气!”

在扎列的支持下,父亲赢得了芝加哥“金手套”,然后获得了一次在麦迪逊广场花园进行黄金时段比赛的机会。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但是在比赛的当晚,父亲的对手生病了。比赛的赞助商们手忙脚乱,他们找了一个替代者,还说得过去——一个要强得多的拳击手,同时是一个次中量级拳击手。父亲同意参加这次搏斗,但是就在开赛铃马上就要响起时,他害怕了。他溜进浴室,从厕所上面的窗户爬了出来,然后乘火车回到了芝加哥。

从伊朗偷偷地溜出来,从广场花园偷偷地溜走,我认为父亲已然成了一位逃跑大师——但是没有人能从他那里逃脱。

父亲说他打拳击时,他总是想挡下对手最致命的一拳。有一天他在网球场上对我说:“当你知道对手刚刚打出了他最拿手的一拳,而你仍然屹立在那里,并且你的对手也深知这一点时,你事实上已经把他的心撕碎了。对于网球而言,也是一样的。攻击你对手的强项。如果那个人是个出色的发球手,你就设法接住他的发球;如果他是个力量型选手,你就要比他更有力量;如果他正手很强并引以为豪,你就不断攻击他的正手位,直到他开始厌倦自己的正手。”

父亲替他这项反其道而行之的战术起了个特别的名字,他称之为“放一个水疱到对手的脑子里去”。他的这一战术,这一残酷的哲学,我终生铭记于心。他使我成了一个拿网球拍的拳击手。而且,既然大多数网球选手都以发球为豪,父亲就把我训练成了一个迎击手——一个接发球高手。

偶尔,父亲也会思念起家乡来,尤其想念他的大哥伊萨。他郑重地宣布:“总有一天,你们的伯伯伊萨会像我一样从伊朗逃出来的。”

但是首先,伊萨需要把他的钱偷偷转移出来。伊朗已经四分五裂,父亲解释道,革命正在酝酿中,政府已经风雨飘摇,那就是为什么他们监视着每个人,以确保人们没有取光他们银行里所有的钱然后逃跑。因此,伊萨伯伯正在慢慢地、秘密地把他的现金换成珠宝,然后把这些珠宝藏在寄给我们的包裹里,寄往拉斯维加斯。每次似乎都是在圣诞节,我们会收到伯伯寄来的棕色包装的箱子。我们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剪断包装线,撕开包装纸,当我们发现压在饼干罐下面或者藏在水果蛋糕里的钻石、红宝石或是绿宝石时,不禁尖叫起来。

伊萨伯伯的包裹每隔几个星期就会寄过来,然后有一天来了一个非常大的包裹——伊萨伯伯站在了门口的台阶上。他微笑着看着我。

“你一定是安德烈。”

“对。”

“我是你伯伯。”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他跟我父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他的性格却与我父亲截然不同。父亲声音很尖,很固执并且总是满腔怒火,而伊萨伯伯声音柔和,极富耐心并且非常有趣。他也是个天才——他在伊朗时是个工程师,所以每天晚上他都会辅导我做作业。不用上父亲的训练课,这对我来说不啻为一种解脱。我父亲的教育方式是教你一次,告诉你第二次,然后就会朝你大喊大叫,还会因为你没有一下子就学会而骂你是笨蛋。而伊萨伯伯是告诉你,然后微笑着等待。如果你不懂,没问题,他会更加温柔地告诉你第二遍。他从来都不慌不忙,从容自如。

我盯着伊萨伯伯看,看着他在我们房子中各个房间和走廊里闲逛。我就像父亲跟着英美大兵那样跟着他。当我开始熟悉伊萨伯伯并逐渐了解他之后,我就喜欢天天缠着他。他也喜欢这样。他喜欢在家里跟我们胡闹,喜欢跟他的侄女和侄子们追逐嬉戏。每天晚上我都会藏在前门后,待伊萨伯伯回家时,突然跳出来,因为这会使他开怀大笑。他那充满活力的笑声与“大龙”发出的声音截然不同。

一天,伊萨伯伯去商店买东西。我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终于,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了,然后又“咣当”一声关上了,这意味着12秒之后伊萨伯伯便会穿过前门。从大门走到前门总是要用12秒的时间。我蹲在那里,从1数到12,此时门打开了,我一跃而出。

“哇!”

但那不是伊萨伯伯,而是我父亲。他吓了一跳,大叫一声,然后后退了几步,突然伸出拳头。即使他仅仅用了一小部分力气,他的左勾拳还是正中我的下巴并使我飞了起来。前一秒钟我还是满心欢喜,下一秒钟我却瘫倒在地。

父亲对我怒目而视:“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回你的房间去!”

我跑回我的房间,然后倒在床上。我躺在那里,颤抖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时?三个小时?终于,门开了,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拿着你的球拍,到球场上去。”

又是面对“大龙”的时间了。

和“大龙”对打了半个小时,我的头剧痛不已,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

“用力打,”父亲叫道,“该死的,用力打!他妈的不要打到网里。”

我转过身,面对着父亲。我尽可能用力地击打“大龙”发出的下一个球,但是这个球却飞出了围栏,因为我瞄准的是那些老鹰,而且这一次我没有费力装出那是一次意外。父亲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向我逼近了一步。他会把我扔出围栏的。但是他停下了,大声咒骂着,然后警告我快点儿滚出他的视线。

我跑进房子里,发现妈妈正靠在床上读一本爱情小说,她的脚旁趴着她的狗。她喜欢动物,所以我们的房子就像个动物园——狗、鸟、猫、蜥蜴,还有一只被称为巴特女士的脏老鼠。我抓起一只狗,用力把它扔到了一边,任凭它号叫不止。然后我把头埋在了母亲的臂弯里。

“为什么爸爸这么刻薄?”

“出什么事了?”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

她摸摸我的头,说父亲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她说:“爸爸有他自己的方式。虽然可能这种方式有些古怪,但是爸爸是想把最好的给我们,对吧?”

一个我非常感激母亲那一如既往的平静,而另一个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确实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平静有时意味着软弱。母亲从来都只是超然物外,从来不抗争。她从来都不会使自己卷入我们和父亲的矛盾中。她应该让他放慢脚步,松弛下来,她应该告诉他网球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但那不是她的天性。我父亲破坏和平,我母亲则尽力维持和平。每天早上她都穿着实用耐穿的套装去上班。她在内华达州政府工作。每天晚上6点,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但她从不抱怨。到家后,她会用她仅有的一点儿力气为我们做晚饭。然后,她会躺下来,随便读一本书或者做她最喜爱的拼图游戏,她的宠物们则乖乖地趴在她的身旁。

只有极其偶然的时候,她才会动怒。不过她一旦发起脾气来,的确是惊天动地。有一次,父亲说了几句有关房子不干净的话。母亲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食橱处,拿出两盒谷类食物,然后举过头顶,像挥旗一样来回摇动,顿时玉米片和燕麦圈四处飞溅。然后她喊道:“你不是想房子干净吗?你自己打扫!”

片刻之后,她就开始平静地做她的拼图游戏了。

她尤其喜欢诺曼·罗克韦尔谜题。在餐桌上,总会散布着一些尚未拼完的描绘闲适恬静的家庭生活场景的拼图。我无法体会母亲从拼图游戏中获得的那种快感。支离破碎,杂乱无章——所有都混乱无序,怎么会是一种放松呢?我由此产生了这种想法:我和母亲截然相反。不过,我内心任何柔软之处,我对人们的爱与怜悯之情,无疑都源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