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背叛&原谅
- 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我们流着泪一读再读
- 傅首尔
- 12373字
- 2018-04-25 10:39:04
童年和我们的北京之约,迟了整整三年。
2007年7月19日,童年终于到北京来了。
为什么我会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那天,是江丰彦开车带童颜去首都机场接的童年。
我没有去机场,甚至不知道他们姐弟相见的时候有没有拥抱,或者有没有流泪。
彼时,我正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流掉我和江丰彦的孩子。
我忘不了冰冷的机械在我体内的那种感觉。
我不觉得痛,也不怕痛,只是我的心被一点点撕扯着,难受到不行。
王海坐在家属等候区的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直抽到我从手术室出来。
他说:“怎么样,疼吗?”
我摇头。
他问:“医生怎么说的?”
我说:“什么都没说。”
王海说:“那我现在送你回去休息,你要好好休息。”
我把头靠在王海的肩头,他扶着我往医院门口走。
我的泪一颗一颗顺着眼角流下来,根本控制不住。
王海说:“童娟,你别哭了,都过去了。”
我说:“海子啊,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啊?为什么啊?”
王海不作声。
我又说:“不知道童年到了没有。”
王海说:“你先顾好你自己吧,这个时候还管他们干吗?”
我们打车回家。
我的屁股下面垫着一片“包大人”纸尿裤,下车时却还是弄脏了出租车的座位。
白色的车座上,到处是斑驳的血污。
司机找王海索赔了二百块钱,骂骂咧咧地把车开走了。
我咬着牙对王海说:“海子,你发誓,不会跟他们说!”
王海的眼睛红了,他对我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那是我和江丰彦分手的第二十三天。
童颜不是一个好模特儿,不是她不够优秀,是因为她实在太懒。
别的平面模特儿都是赶场子,她却悠闲得很,凭自己的兴趣接活儿,高兴就接,不高兴就推掉。
不敬业的童颜挑活儿挑出了名气,反而比其他勤快的模特儿多口饭吃。
我的人生观常常被童颜的不按常理出牌颠覆。我甚至怀疑,人啊,是不是越不在乎,得到的反而越多?
2007年6月的一天,童颜决定给自己放个长假。
她说:“童娟,我这个月不想接活儿了。”
我说:“随你啊。”想了想又问,“你不接活儿吃什么啊?”
她说:“我上个月有盈余啊。”
我就说:“那随便你。”
她又说:“我向你借样东西,行吗?”
我问:“什么啊?”
她说:“你借不借吧?”
我说:“借啊!”
她说:“你答应就行了。江丰彦不是从后天起休年假吗,我想去丽江玩,你把他借给我。”
我当然不乐意了,我说:“他休年假我怎么不知道啊?”
童颜愣了一下,说:“估计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吧。”
我问:“王海呢?他怎么不陪你去?”
童颜嘟着嘴说:“他要是有空,我还求你干吗啊?要不这样吧,你也试试休年假,我们一起去!”
下午,我去媒介部找江丰彦。
他笑容满面,我冷着一张脸。
我直截了当地问:“童颜说,你要陪她去丽江旅游?”
他说:“我没答应啊,她问我来着,我说你同意了才行。”
我心里舒服了一点儿。
我说:“那你想不想去呢?”
他说:“我当然想陪你了,你跟Wendy说说,再跟王海说说,一起去得了。”
我和王海根本没时间。
不管我和王海愿意不愿意,都禁不住童颜软磨硬泡。
我知道我不应该答应。
但不瞒你们说,我当时确实也没顾虑那么多。
一个是我表妹,一个是我深爱的男人,平时在一起,嘻嘻哈哈处得跟哥们儿似的。
而且,我跟江丰彦一直都在热恋,是最贪恋彼此身体的时候。
我以为不会出事。
总之,我愚蠢地答应了童颜借Frank的请求。
童颜他们去丽江的那一个星期,我真是度日如年。
比上次江丰彦出差去西班牙的那半个月难熬多了。
我和江丰彦是在旅游中定情的。
我比谁都了解异地旅游能给人带来什么。
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享受自由,而自由正是一切罪恶情愫的源头。
天大地大供你为所欲为,童颜的大长腿,童颜75D的大胸脯……
我不敢往下想,又控制不住地想,总之后悔死了。
我后悔得几乎要变态了。
我坐立不安地等着他们回来。
我每隔两小时就给他们发短信。
分别发短信。
然后,拉着王海计算他们回短信的速度,研究他们的短信内容,口供是否一致,有没有什么漏洞……
王海说:“你这是何必呢?”
我问他:“海子,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吗?童颜可是你女朋友。”
王海说:“他们真要干什么你拦得住吗?你何苦为难自己呢?”
我说:“我真后悔,我不该让他们俩一起去云南。”
王海叹了口气,说:“童娟,如果你真的爱江丰彦,就应该相信他。如果他真要变心的话,不去云南也会变的。你把心放宽一点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占着也没用。”
王海说的大白话,听起来很刺耳,却句句在理。
我真的爱江丰彦,但我为什么不相信他呢?
七天之后,童颜意气风发地回来了。
她把漆黑的长发编成了两根麻花辫子挽起来,穿着在丽江买的绿花裙子和彩布鞋,在客厅里不停地转圈儿。
她转啊转啊,脚下生风,把大裙子转成了一朵绿色的花。
她问:“童娟,怎么样?我的绿裙子好看不?”
我由衷地说好看,是真好看。
在那一刻,我甚至没出息地想,即使江丰彦真爱上了童颜,我也无话可说,我确实不及她十分之一美。
江丰彦把行李倒腾了一番,拿出很多礼物,都是买给我跟王海的。
童颜仿佛还沉浸在丽江的美景人文里出不来,兴奋地拉着我说啊笑啊,各种见闻,各种人。
我只听不说。
我像间谍一样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和话语中寻找着蛛丝马迹。
还好,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说高兴了童颜会搂着王海的脖子,江丰彦会握着我的手。
我如释重负,应该是什么都没发生吧!
恋爱中的女人都是敏感的,当天夜里,我还是在江丰彦的身上发现了异样。
第一点是他在洗澡的时候把手机带进了卫生间。我们之间从来没担心过互相翻查手机的事,不管是谁洗澡上厕所,手机都会随手放在床头的茶几上。但这次,Frank假装无意地把手机拿进了卫生间。
第二点是我们躺下之后,他还在跟我兴致勃勃地讲述他和童颜的丽江之行。
都说小别胜新婚,我说过我不是个主动的女人,我耐心地听,耐心地等着他行动。
我终于等到他讲累了,他却睡着了。
只凭这两点,我就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之间出事儿了。我毫不犹豫地推翻了白天他们制造的假象。表妹童颜的演技,我太清楚不过。我最难过的是,那个半年前还在泰国抱着我信誓旦旦的男人,竟然这么快就背叛了我。我震惊于他背叛之后的若无其事。
身边是江丰彦均匀恬静的呼吸,我探起身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这个男人,我的指尖凌空滑过他棱角分明的脸、清秀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还有红润的嘴唇。我想起简桢的那句话:“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
犹豫了很久很久,我还是把手伸向了他的手机。我相信很多女人都遇到过这样的纠结时刻,其实看或者不看,奸情都在那里,不增不减。但有时候,即使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证据,你还是想找到证据。
收件箱里还剩下三条短信,都是童颜发的,时间正好和江丰彦洗澡的时间吻合。
第一条:“彦,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忘不了那天晚上。你呢?”
第二条:“彦,我在想一切大概都是注定的,我的名字里有一个‘颜’,而你只有‘彦’,是不是老天想对你说,你的人生少不了我这一页?”
第三条:“为什么你会是童娟的男朋友?”
发件箱里只剩两条短信。
“别发了。”
“我真的不想再做对不起童娟的事……”
当一切水落石出,我反而出奇地平静,那一份轻松,真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我侧身躺着,静静地凝视我身边的男人,静静地等待他醒来。
童颜称Frank为“彦”。
真是好听,这样亲昵真挚的称谓,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呢?
我只会喊他“Frank”或者“江”。
我的表妹童颜美丽起来无敌,娇俏起来无敌,冷酷起来无敌,放荡起来无敌,狠起来无敌……这些无敌我早就了解。
可我接受不了她文艺起来也无敌。
我以为自己在她面前唯一的优势就是比她多念了几年书,我应该比她善解人意,比她更懂得表达。
“我的名字里有一个‘颜’,而你只有‘彦’,是不是老天想对你说,你的人生少不了我这一页?”读到这一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又输了。她的表达如此依依难舍如此情谊缱绻,连我都要被这避无可避的宿命情缘感动了。
唯一的安慰,就是江丰彦发的那两条短信,他说他不想“再”做对不起我的事。
但这些对我已经没意义了,这个“再”字,说明他们确实上过床了。
我不恨童颜,也不恨江丰彦。弱者有什么资格恨人?我恨我自己。
我又想到了王海,我喜欢上他的时候,曾经多么自责与愧疚!我反反复复逼自己去幻想喜欢的男人跟人做爱的情景,这样自虐为了什么?换来的又是什么?
明晃晃的光线射在我们的窗台上,我冰凉的手掌抚上江丰彦的脸庞。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接着睁开了那双曾摄我心魄的眼睛,我的男人终于醒了。
他带着比清晨露珠更纯净的微笑问:“你这么早就醒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把手放在我的脸上,他的手心很烫,却说:“你的脸怎么这么冰凉啊?摸起来真舒服。”
我笑了,我说:“是吗?我的心更凉,你要不要摸摸看?”
笑容在他的脸上僵硬了,这时他才看到我特意放在两个枕头中间的他的手机。
他忽地坐了起来。他说:“童娟……我……”
我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
然后,我轻轻地起床,穿上拖鞋,走到对面去敲响童颜的门。
王海打开了门。我看见童颜躺在床上,长发松散地铺在白色的枕头上,像一团漆黑的棉花糖,一条毯子压在双臂下面露出迷人的锁骨。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跟在我身后进屋的江丰彦。
她笑了,说:“你真早啊!”
我说:“早吗?”
她叹了口气,调皮地笑了。她说:“比我预想的要早。”
江丰彦在身后拉住我的手臂,他说:“童娟……”
我甩开他的手,说:“你闭嘴!”
我盯着童颜的眼睛,她不卑不亢地回应我,脸上是她惯有的倔强与不妥协。她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当然知道了,她那么聪明。
她说:“没错,我和江丰彦是上床了。”
童颜说这话时,坦然极了,坦然到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了。她歪着脑袋,我从那双碧绿的眸子里看穿了她的不屑一顾。她仿佛在期待着我爆发,而且很有点儿“明人不做暗事”的意思。
我没有爆发,我也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童颜坐起来,她把毯子拽上来,裹好自己胸部,舒舒服服地靠在枕头上。然后,她把眼神幽幽地转向江丰彦,努努嘴,说:“你应该去问他啊,是他主动的。”
江丰彦说:“你胡说什么?我当时喝醉了!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他又说:“童娟,你相信我,我真是喝多了,就只有一次,真的,真的只有那一次。”
我说:“一次还不够吗?”
童颜冷笑了一下,她裹着毯子下床,赤脚站到我和江丰彦身边来了。
她说:“童娟,看到了吗?这就是你选的男人,你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敢干又不敢承认,满嘴的借口。”
我说:“你说得真对。他是不如你,没有你敢作敢当。”
我把脸转向这对狗男女,问:“江丰彦,你爱我表妹童颜吗?或者说,你喜欢她吗?”
江丰彦沉默。
我又问童颜:“你爱江丰彦吗?”
童颜斩钉截铁地说:“不爱!”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说:“既然不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如果你是为了爱情,那我可以原谅你!现在你是为了什么?你到底为了什么啊?”
我又说:“童颜,你真可怜!你这辈子都不会懂什么是爱!”
说完这句,我就跑了出去。在关门的瞬间,我听见童颜在喊:“你懂爱!你懂又怎么样呢?”
跑出家门,我才发现天大地大而我竟然无处可去。这些年来,我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了童颜身上,以至于我在北京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朋友。很久不见的同学,平淡相交的同事,我连一个诉苦的人都找不到,也不想找。
我没带手机,就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Wendy,说自己病了要请两天假。接着,我爬上了公交车。不知道转了多少趟,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东王庄。我一个人坐在东王庄小区门口的石凳子上,度过了最煎熬的一分一秒。我回忆起很多大学生活的画面,那些和童颜相依为命的日子——住地下室,啃面包,一起踩着积雪偷偷摸摸到附近大学的各所教学楼和宿舍楼墙上贴小广告……毕业之后,我再没回来过,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时隔两年,物未变,只是人心已移。
没想到痛苦的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快!天渐渐暗了,直到发现东王庄里处处灯火通明,我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天黑了,我该去哪儿呢?我要去哪里度过我撕心裂肺的第一夜?
就在我最无助的时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走了过来。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他是谁。
我泪眼婆娑,就跟看到了亲人一样。他轻轻地坐到我身边,揽住了我的肩。
我把头枕到他的肩上,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说:“我找了你一天了,还好找到你了,回家吧!”
我说:“我哪儿也不想去。”
他就静静地陪我坐着。
坐了一会儿,我问他:“你知道吗?我曾经喜欢过你。”
他说:“知道吧。”
我问:“那时如果我们真在一起了,会怎么样呢?”
他说:“不会,我不会那样做的,你也不会。”
他又说:“我知道你难过,我真的知道,但是再难过也要勇敢面对,你总不能在这儿坐一辈子吧?”
我笑了,说:“真没想到最后是你来找我。你的女人和我的男人搞上了,你还要来安慰我,真是难为你了。”
王海沉默了片刻,才说:“你有没有想过,童颜也不容易。在爱中长大的人才会去爱别人,温暖别人,而在恨中长大的人一辈子都不快乐。”
我不同意王海的说法,不是当时在气头上不同意,我现在也不同意。谁都不应该把人生中那些不幸的经历,当作自己日后不顾廉耻和种种不堪行为的遮羞布。我见过很多比童颜更不幸的人,却没有一个比她更荒唐无耻。我为被童颜伤害得体无完肤还选择同情理解她的王海而感到可悲,但我当时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在心里想,原来连王海都选择站在童颜那边。
王海从他口袋里掏出我的手机,有七十多个未接电话和几十条短信。电话都是江丰彦打来的,信息也都是江丰彦发的。
我突然想起那次生王海气,他给我发的一百七十七条短信,全是重复的一句话。我打开江丰彦的短信,怎么看都比不上王海当年的那一条感人。
“童娟,对不起,你原谅我吧。”
“童娟,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现在我后悔死了!我爱的是你!我们在一起这半年,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
“童娟,你在哪儿啊,我在外面找你呢!你给我回个话,你在哪儿啊?”
“求求你回电话吧,有什么我们见面再说好吗?以后我什么都依着你,你告诉我你在哪儿,见面你想把我怎么着都行。”
“给我回电话。”
“还记得我在泰国时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会对你好的,我发誓!”
“你还记得你说过要永远跟我在一起吗?你原谅我这一次好吗?我会更加珍惜你。”
“明天我们一起回家,去见我父母好吗?”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啊?”
“你到底在哪儿啊?”
“童娟,我想跟你结婚!我们结婚吧?我想好了,我愿意娶你,用余生去补偿你,行吗?”
……
他说要跟我结婚的那一条短信,终于还是让我泪如雨下。
我把短信一条条读完又一条条删掉。我不愿意去幻想他们在丽江之夜苟合在一起的种种细节,到底是为什么喝醉又怎么会睡在一起。最后,我选择接受江丰彦的解释,我选择相信他确实喝醉了。
同时,我也决定,这段感情必须到此结束了。
我决定给他回短信,我回的是:“Frank,跟我分手吧!别让我看不起你。”
我在王海租的房子里昏天黑地地睡了两天,如同大病了一场。到了第三天,我决定起床吃饭上班。我想过回正常的生活,即使那很难。昏睡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失去的东西毕竟已经失去。在别人伤害我们的时候,我们最需要学会的就是善待自己。
我回家之后,才发现童颜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了。她真是个人物,不是吗?没有抱歉,没有解释,没有交代……她睡了我的男人,还先我一步离家出走。我摇头苦笑,花了小半天的时间,才把她搬得乱七八糟的空房间打扫干净。
在MSN上,Frank又找过我几次,我都没有回复。在某天他又请求我相信他时,我回了一句:“我相信你,真的。”
他说:“我想见你,我现在过来找你。”
我回:“你想逼我辞职吗?”
我想好了,如果Frank继续这么苦苦纠缠,我唯有选择逃到离他更远的地方去,甚至是换一个城市我都不在乎——和童颜反目成仇,跟江丰彦一刀两断。这个城市除了王海,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他终于不再找我。我很感激。时间长了,我怕自己不够坚定。
在热恋中分手,真的需要勇气。
还有比在热恋中分手更让人痛苦的事吗?
有!
和Frank分手后不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是哪一次留下的冤孽,我根本记不起来。我左思右想,很难推算出具体的日子。男人有时候真的很自私,嘴上说爱你,行动上却只在乎自己。
验孕棒上鲜明的两道杠让我腿都软了,我记得我是坐在马桶上给王海打的电话。
我说:“海子,我倒霉了。”
他说:“好事儿啊,你不是一直盼着倒霉吗?”
他误以为我说例假来了,前两天我刚跟他抱怨过大姨妈迟迟不来,我和童颜惯用的说法都是“这个月怎么还没倒霉”。
我说:“我真倒霉!我怀孕了!”
同天,我收到童颜发来的一条短信:“童娟,童年给我打电话,说7月19日他到北京。Frank陪我去接他,希望你也一起来。”
这样一条毫无感情色彩的短信,我怎么可能回?
于是,我把做人流手术的日期推到了7月19日。王海则承诺跟任何人都不说。
我在北京没有要好的朋友,有一个亲人,还有一个爱人,可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怀孕了。我跟江丰彦之间的感情既然不可能回头,又何必节外生枝?于是,在我最虚弱的时候,我只好去依靠一个曾经朦朦胧胧喜欢过的男人,一个没法定义以什么身份照顾我的男人。
这个男人不爱我,但是他爱伤害我的人。这个男人陪我打胎,为了我彻夜不眠;这个男人每天夜里上班,清晨下了班就打车来我家煲鸡汤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这个男人像赎罪一样去做好每一件对我有意义的小事情。
我和他之间,或许算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我跟王海讨论过这问题。
在某天他打着哈欠替我煲鸡汤的时候,我说:“你去休息吧!我根本不想喝汤。”
我又开玩笑地问:“你是我什么人呀?这么关心我,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他说了一句令我终生难忘的话。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王海才能用最简单的句式把我感动到死去活来。
他憨憨地说:“傻丫头,我是你大哥呀。”
在王海的悉心照顾下,我很快就恢复了。回去上班的那天,Wendy还说我休个假脸色变得很好,我想应该是那几锅鸡汤的功劳。
老母鸡汤只能补身却难以补心,在离开江丰彦之后的很多个夜里,我几乎丧失了睡眠的能力,总在凌晨三点被寂静吵醒,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无边的暗夜里轰鸣。头痛欲裂,思维却肆虐地蔓延开去,会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场景……睁眼看着天从微光到明亮,那种异样的心情,酸楚而镇定。
我一直没有再跟童颜联系。从王海的口中,我得知她跟江丰彦一直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
王海说:“你看,其实童颜也就是一时冲动,并不真想横刀夺爱。”
我有点儿刻薄地说:“你情愿戴绿帽子那是你的事儿。我觉得一时冲动才可怕呢!极端不负责任!”
我每天自主自愿地疯狂加班,工作像吗啡一样麻木了我的神经。不知还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从这场身心狼藉的恋爱中复原。
9月的一个下午,已过下班时间,我分秒必争地在网上搜集着资料,打算在公司熬夜做完当季的竞品分析。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电话号码。
我说:“喂。”
“童娟!”
电话里的声音发聋振聩,这个声音就是喝了哑药毒成哑巴化成屁我都听得出来是谁。
她说:“我是童颜!”
我压着火气问:“请问你有事儿吗?”
她咯咯地笑了,很欢快的样子。
她说:“海子说你永远不再理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你怎么可能那么小气呢?”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真不明白她怎么那么不要脸,才多长时间啊,就跟没事人似的。
周围有加班的同事,我也不好发火,我说:“没什么事我要工作了,再见吧!”
她说:“哎哎哎,你别挂啊!你敢挂我电话,我现在就上你公司!”
我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
我不耐烦地问:“你到底什么事儿?”
她还是笑,说:“我,童年,还有王海,我们在你楼下。你快点儿下来,我们等你吃饭。”
我二话没说挂了电话,蹬蹬蹬地往楼下跑。
我想下楼去杀了这个臭婊子!她可以睡我男人!可以离家出走!可以在我心身俱伤时一句问候都没有!这些我都不计较了!就当是自己瞎了双眼不小心踩到一坨屎弄脏了裤腿,擦干净屎换一条裤子以后走路小心点儿我就还是一个好女人!但是,她竟然在我终于稍微振作一点儿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不怨不骂不怒不悲不内疚不说,还在电话里笑成那个鸟样儿,就跟捡了大元宝似的!我能不气吗?我简直忍无可忍!我确定她这个时候来就是找抽的!
我双眼血红地冲下楼,有好几次踉踉跄跄中担心自己仇还未报身先摔死!
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了楼门,大厦门口的小广场上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我攒了一肚子恶毒的诅咒和猥亵的脏话啊,我当时想这臭婊子该不会是吃饱了撑的又耍我玩儿吧。我跑得太急跑岔了气,气喘吁吁地把腰弯下来,大肚子小肚子连着直抽筋。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抬起头,我看见一辆白色的宝马车正停在路边上。
宝马车里探出童年的脑袋来,利落短发、彩色外套。看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童年摆出了他迷死人不偿命的招牌笑容。他边招手边喊:“嗨!表姐!表姐!”
我一看童年那张脸,暂时把杀童颜的心抛到了九霄云外。三年多没见了,童年一点儿也没变,好像还是2004年我见到的那个他,稚气的脸上保持着一种“世界处处皆美好”的状态。我对着童年笑,我说:“哎呀!童年!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啊?”童年招招手,示意我先上车。我打开副驾驶的门就坐了上去。
我屁股还没坐稳呢,后面就绕过来一双玉臂,紧接着两瓣香喷喷、黏腻腻的红唇贴过来,在我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好不流畅,我挡都来不及。
我回头一看,童颜坐在车后排,对着我挤眉弄眼地嘻嘻媚笑。
我腾地火上头就要发作,却发现后排还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身后坐着童颜,中间是王海,剩下的一个座位上正端坐着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
我把怒火生压了回去。我终于明白童颜为什么敢来,为什么敢打电话,为什么敢笑得花枝乱颤像妖精一样了。她太了解我了,我一辈子都是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可能不会顾忌童年在不在场,但你要让我当着生人的面像泼妇一样骂街,我宁愿仇不报了,我宁愿去死。
文静的姑娘对我微微一笑,她说:“姐姐你好啊,我叫齐满满。”
我正要问王海齐满满是何方神圣,童颜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声,她把脸搭在我的座位靠背上,捏着鼻子嗓音甜美地说:“童娟女士,下面我给你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齐满满小姐,我弟弟童年的至交好友。”
说完,她又转头对齐满满说:“这就是我们多次跟你提到的,我们最最亲爱的表姐童娟。”
我一看她那上蹿下跳、矫揉造作的谄媚样,立马就知道这辆宝马车是谁的了。
我对齐满满友好地笑了一下。
我故意问童年:“哟!童年,你刚到北京就买车啦?”
童年说:“哪儿啊,这是满满的车。我来北京就住在满满家里。”
我满腹狐疑地“哦”了一声。
齐满满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齐刘海,黑头发,两条小麻花辫子垂在胸脯上,笑起来嘴边还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我其实没明白什么叫“童年的至交好友”,人家姑娘太小了,我也不好冒冒失失地问她是不是童年的妞儿。
童年把车开到了秀水对面的双子大厦。
我在后视镜里看见童颜从手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来左照右照。她机敏地发现我在瞟她,对我嘻嘻一笑,又故作神秘地指指外面,说:“童娟,你知道吗?北京最时尚的饭店就在这上头,在里面能遇见好多明星大腕和国际名模。今天齐满满就请我们在那里吃饭。”
我知道她在说LAN Club,一个西班牙起泡酒的客户请我们在这儿聚过餐,环境好,人均消费很高。她那虚荣的样子真令人作呕,所以我白了她一眼没接话。倒是齐满满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哪里请得起啊,是我爸爸请你们吃。”
下了车,我才发现童颜明显精心打扮过了,一条很短很短的蕾丝蓬蓬裙,露出两条修长的大白腿,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与她那蓬蓬的黑发“狮子头”正好相得益彰。脚上蹬着她的银色镂空“战靴”——她唯一一双在专柜买的鞋子,四千多块,每逢重大场合才会拿出来穿。她平时很少浓妆艳抹,今天脸上的妆却化得浓墨重彩——很浓重的金棕色眼影,腮上还擦了点儿银色闪粉,整个脸庞棱角分明很有质感,一双迷离的绿眼睛顾盼神飞。我一看她这架势,内心酸苦辣涩各种滋味涌上来——我分析她这么殷勤地喊我来吃饭,八成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最有可能就是拉我来做垫背的,想在这种场合利用我的平凡来反衬她的妖娆。真是个恶毒的女人!
我又仔细打量了一眼齐满满——她个子很矮,才一米六左右,站在童年旁边还不及他肩膀的高度。白衬衫,牛仔裤,帆布鞋,又背着一个大书包,活脱脱就是个学生妹,哪像开宝马的富家小姐啊!我不禁感慨万千,来来往往的过客不知道,八成以为车是童颜的,其实这个贱女人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买不来一个车轱辘。
齐满满的爸爸已经坐在包间里等我们了。LAN Club的包间不像普通饭店,没有墙,包间其实就是一个个不同风格的独立区域,每一块都有油画长桌子烛台什么的,用餐时四周会用奢华唯美的幔布围起来。我们那间也不记得是什么风格了。印度迷幻?墨西哥?阿拉伯?都有点儿像。我当时也不关心这些,只想赶紧吃完了回去继续干我的活儿。
我有多恨童颜就有多佩服她。她一进入这种妖魔化的环境,立刻就跟鬼上身了一样,仿佛只是轻轻晃悠两下屁股,她就从魔头童颜摇身一变成为名媛童颜了。那种拿腔拿调的优雅啊,那举手投足间的暧昧啊,真不是随随便便就模仿得了的。说句恶毒的,我真替我的大舅妈感到骄傲,基因这东西真是千山万水也阻隔不断啊!到了包间门口,童颜向我轻浮地挑了挑眉毛,说:“怎么样,这地方牛吧?”在这一刻,我分明就看到了大舅妈的影子。
我以为齐满满的爸爸是个老头子,进门一看才知道人家很年轻。从那张脸上,你是看不出年龄的。老天真是不公,连岁月都偏心眼儿,不敢在有钱人脸上烙印子。从齐满满的年龄上来算,我估摸她爸怎么也得有四十五六了。
我正犹豫是喊叔叔还是齐先生,童颜一马当先。她优雅地探着身子,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齐大哥,你好。”我心说你犯什么贱啊!这么大年纪你喊人齐大哥,人家齐满满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不得叫我们阿姨叫童年叔叔吗,那怎么又是童年的“至交好友”呢?这不乱得慌吗?
我成心跟她作对,有意把一对星月眼弯起来,笑得比花儿还甜。我故作嗔怪地说:“童颜,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啊?应该喊齐叔叔。”然后,我正儿八经地对着齐满满的爸爸喊了一声“齐叔叔”。
我本来是想关系不熟实事求是就得了,没必要喊大哥讨有钱人欢心。没想到齐满满的爸爸听我这么说,爽朗地笑了,还哈哈哈地笑得倍儿开心。他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就应该喊齐叔叔!”童颜只好悻悻地喊了一声“齐叔叔”。我看小妖精那七窍生烟的样子,心里真比吃了蜜还甜。
前两年,火了六六的《蜗居》,电视剧也拍得不错。我每次看到张嘉译演的宋思明就会想起齐满满的爸爸来。六六真把这类男人写活了,我在宋思明身上总能看到他的影子,典型的成功人士,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低调不张扬,深沉冷静,谨言慎行,明智果敢,深谋远虑……当然,这是我以后才了解的,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也不过就是三个字——有钱人。
他听到我叫他齐叔叔,哈哈大笑起来,说:“对啊,对啊!就应该叫齐叔叔。”如果你们也和我一样当真以为他喜欢被称为齐叔叔那就傻帽儿了,因为在童颜也喊了一声齐叔叔之后,他跟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嘛,我是个随性的人,称呼就是个代号,你们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就是叫我齐天也行啊,满满有时在家还喊我老齐呢。”说完,他又爽朗地笑起来。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原来也不过是个怕老怕丑企图青春常驻的虚伪又闷骚的老男人。
齐天看着童颜,问:“你是童年的姐姐童颜?”
童颜文静地点了点头,甜甜地笑了。
齐天说:“我跟你们的妈妈很熟。”
童颜保持微笑。
齐天说:“我们是上海人,我岳父岳母跟你外公外婆是世交,一直关系很好。满满在美国念书的这几年,都是托付你妈妈照顾。”
我不淡定了,心想大舅妈啊你更是个人才,把自己的女儿扔这么远却在异国他乡帮别人照顾孩子……我瞄了瞄童颜,她继续保持微笑。
齐天又说:“所以,你如果在北京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尽管来找我,只要我能办到的,都会尽力去办。”
童颜乖巧地说:“那我先谢谢你了,齐大哥。”
我没想到自己竟成为整场饭局中和齐天交谈最多的那个人——王海你们是知道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童年是活泼开朗阳光灿烂啊,但他和齐满满两个人头对头窸窸窣窣说说笑笑地在一边开小灶;还有一个更关键的人物——童颜,开玩笑吧,这种场合她怎么可能跟平时一样口无遮拦?她捏着刀叉若有所思地装着淑女,装得就跟她真是个淑女一样。于是,可怜的我就尴尬了,有问必答搜肠刮肚地跟一个老男人聊天啊。
我又不怕丑,我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我使劲儿地吃啊,把没吃过的东西通通叫了一遍,童颜一个劲儿地在台子底下踩我的脚,我也回踩她,直到整整一条长桌子上都摆满我叫的食物。
齐天对童颜说:“你表姐率真啊,性格开朗得很。”
童颜说:“她就这样,到哪儿都跟在自己家似的。”
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搭理她。但那时我不是正恨她吗,我故意嘟着嘴装天真:“齐大哥请我们干吗来了,不就是品尝美味佳肴的吗?我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不下吃奶的劲儿吃岂不是辜负了齐大哥的深情厚谊?”
齐天显然很买我的账,笑得合不拢嘴。现在回想我这句奉承,真是太有水平、太艺术、太恰到好处了。
齐天问我:“童娟你在哪儿上班啊?”
我说:“外企,一家传媒公司。”
他问:“是不是负责品牌策划啊,产品包装啊,还有广告这一块儿?”
我说:“差不多吧。”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童颜,你呢?”
童颜矜持地笑了一下,正要说话。我抢先说:“童颜就牛了,现在是广告圈的头牌模特儿。”
齐天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童颜说:“嗯,我看像,长这么漂亮,不当模特儿可惜了!”
童颜飘飘然了,开始跟齐天狠侃自己的模特儿生涯,添油加醋地说自己怎么怎么能吃苦怎么怎么奋斗怎么怎么艰难……当然了,她即使飘飘然了也记得保持淑女形象,把自己的奋斗故事说得辛酸又美好,说得齐天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会心一笑……我没拆穿她,家丑不可外扬,我趁休息时间抓紧吃喝。
那是我和江丰彦分手以来吃得最饱最好的一顿饭。吃完饭,我们一起走到楼下停车场。齐天说:“童年,你开满满的车把他们送回家,满满先跟我走,你送完他们就回来。”
童年说:“好。”
满满说:“我跟童年哥一起不行吗?”
齐天温和而不容商量地说:“你跟我走。”
满满极不情愿地上了她爸的车。我看着一溜烟儿开出门的车尾巴,认出来那是一辆保时捷。
王海自己打车走了,童年就依次送我和童颜回家。按路线顺序,先送的童颜后送的我。童颜下车以后,童年在车上问我:“表姐,你跟我姐怎么了?”
我猜童颜也不可能把她睡我男友的丑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童年听。
我问:“怎么,你姐没告诉你吗?”
童年说:“说了啊,说她犯了个错惹你生气了,她犯什么错了?”
我不作声。
童年追问:“表姐,你为什么生她气啊?”又说,“我从美国回北京,想到马上能见到你们,我都高兴死了!可你竟然都不来接我。”
我说:“童年,对不起!我那天真想去接你来着,真的。”
童年笑着耸耸肩膀:“Never mind!我在开玩笑。”
他又说:“表姐,不管你为什么生我姐的气,我觉得吧,亲人之间没有隔夜仇。你看我姐对你又亲又搂的,多在乎你啊!你看我面子,别生气了,行吗?”
我犹豫了很久,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彻底告诉童年。最后,我还是说:“算了,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事儿。”
童年听我这么说,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