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平安稻谷(5)
- 平安稻谷(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 周建新
- 4866字
- 2018-05-03 14:59:33
大牢里的情形,我爷爷并不陌生,十年前,他就在这里蹲过,现在还是老样子,连狱卒都没换,不同的是十年前关我爷爷的是日本人。现在,日本人走了,给我爷爷上刑的人却没走,甚至连刑具都没变,只是被血染得更黑,更亮了。
审讯的手段和日本人没啥区别,坐老虎凳,勒手指头,灌辣椒水,凉水蘸皮鞭子可劲儿地抽,再狠一点儿的就是上烙铁。还像十年前那样,我爷爷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所不同的是,上一次,我爷爷确实很糊涂,这一次,我爷爷揣着明白当糊涂。
我爷爷不是共产党员,也没有坚定的意志,更不是不怕疼,他心里清楚得很,越怕越没好果子吃,反正干活儿干得一身皮糙肉厚,骨壮筋强,比平常的人扛打,挺着吧,挺过去就好了。真的熬不住,承认了,那就是通共的铁证,到时候,稻谷没了,命也肯定保不住。我爷爷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一旦说了谎,就要扛到底,把谎言变成真的,否则,落下撒谎的坏名声,就没脸见人了,咋在人群里活着呢?
从进来开始,我爷爷就没改过嘴,始终如一地说,稻谷被张冠武抢走了,不信,你们把他找来,咱们就当面鼓对面锣地对质。
越是这样说,孙蜂子越是气急败坏,让舅爷爷与我爷爷对质,纯属是放屁。
这显然是个漏洞百出的谎,我爷爷或许不知道那个暴风骤雪之夜发生过什么,孙蜂子对那夜却是刻骨铭心。那天,孙蜂子刺探到了舅爷爷的行踪,拿舅爷爷当作招安的见面礼,带着胡子和县城里的警防大队合为一处,将舅爷爷的武工队团团围困在孤山上,是大风和阴霾成全了舅爷爷,让孙蜂子他们一时找不到攻击的目标。后来,大雪让双方的行动变得比狗熊还笨,舅爷爷再机敏也逃不掉,孙蜂子他们再凶猛也追不上。
就这样,双方僵持了七天七夜,孙蜂子不急着攻,山上没吃没喝,又没有取暖的地方,虽然占着有利地形,困也能把他们困死。没想到,舅爷爷占了地形熟的便宜,从山沟里掏出一条雪洞,一顿猝不及防的手榴弹,就扯开了包围圈,消失进热东丘陵,死里逃生地到了热河去休整。
许多年过后,舅爷爷仍旧念念不忘,没有那一筐筐扛饿的黏豆包,没有那一坛坛让冰冷的身体暖和过来的高粱烧,他的队伍真的熬不过去了。
孙蜂子清楚得很,张冠武不是孙悟空,没有那个分身术。稻谷肯定被周安藏起来了,只是这人一根筋,死活不肯说。摊上个不怕打也不怕死的人,孙蜂子没咒念了,向县长求援。
县长还是讲理的,县长没有当过胡子,县长是读书人出身,县长不会因为稻谷给我爷爷定罪。可是,我爷爷永远说不清的是和张冠武的关系,说不清连笸箩都装不下的子弹是哪里来的,通匪的罪名揭也揭不去了。
三天两头上一次刑,已经是家常便饭,尽管孙蜂子很清楚,从我们家搜出来的那些子弹是假的,可他不能承认,否则让一个老娘儿们用一颗子弹就吓住了,就成了笑柄,怎能在人群里吆三喝四,怎有资格雄霸一方?罪名定的是通匪,可目的还是那两百麻袋稻谷。只要我爷爷交出稻谷,所有的罪名都能取消,还能得到国民政府的奖励,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功名是扣缴了共匪的战略物资。
我爷爷最憎恨的就是胡子,不劳不作,平白无故地把人家辛辛苦苦干一辈子的全给掳走。尤其是孙蜂子这绺胡子,谁敢不愿意就杀了谁,甚至让人家灭门,已经是恶贯满盈了,政府不去剿,反倒和他们搅在一起,只能让我爷爷心如死灰,死了也要管住嘴。更何况,在他们的眼里,稻谷比我爷爷的命值钱得多,只要挺住了酷刑,没人愿意夺走他的命。
就这样,我爷爷从春一直挺到了秋,把自己挺成了铁嘴钢牙。
没有我爷爷的日子,家里也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大奶奶要死要活地张罗分家,不把哥儿俩的日子掰开,她宁肯闹出人命来。我爷爷通匪,和通匪的人过一家日子,就是匪属了。分了家,你们是匪属,我们这边就是良民了,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就算张冠武闹翻了天,和他们也没有关系。
大爷爷拗不过大奶奶,想不分也不成。曾祖母也劝过几次,大奶奶却铁了心,不分家,就投河、上吊、撞南墙或者是喝卤水,只要曾祖母点头,让她咋死,她就咋死。看到大奶奶要疯了,曾祖母不再勉强,分家就分家吧,家大了,早晚得分。于是,七间房,哥儿俩各三间,剩下的那间归我曾祖母,曾祖母跟谁过,那间房子就归谁。田地呢,也是各家一半。城里的“德号昌”归大爷爷,家里车马牲畜和生产工具都归我爷爷。剩下的金银细软呢,大奶奶说花光了,没有几个子了。家里又没有账房,钱都归大奶奶管,奶奶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又没处求证,给几块大洋算几块吧,较不得真儿。
曾祖母把家分完了,一屁股坐在了奶奶这边,也就是说,西院我爷爷家分得了四间房。大奶奶不在乎少了一间房,房少,吃闲饭的人(包括我老姑奶)也少了,更重要的是少了个平素约束她的人,省心了。曾祖母之所以愿意归到我爷爷这边,是心疼奶奶,住在一起,能给奶奶煎药,也能干点儿零活儿,还可以和我奶奶说话解闷,免得奶奶天天为我爷爷的事上火。
从此,一家大院的中间垒上了界墙,东西两院,各讨生活。
事实上,大奶奶张罗分家,和通匪不通匪的没啥关系,只是由头而已。关键是我爷爷在大牢里,大爷爷总是想办法往出捞。往出捞人,哪有不花钱的,上上下下都得打点,可摊上了孙蜂子,打点得起吗?人家是胡子,胡子哪会嫌钱咬手,那是个无底洞,给他一万麻袋稻谷也不知足,家底填光了,也喂不熟那个白眼狼。
分了家,捞人的事,就是西院自己的事了,祸是那边惹的,就让那边自己圆吧。分家的事,全家人都认为大奶奶矫情,自私,其实,大奶奶的苦衷没人能理解,分家是她的苦肉计。大奶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从小就读三国,她留了个心眼儿,鸡蛋装进两个筐里,总比混在一个筐里安全,西院的筐被踩扁了,东院还有筐,还有鸡蛋,关键的时刻拿出来接济西院,两家都能活,总比一块儿死了强。
可是,大奶奶的心机过重了,直到“文革”时她死于癌症,憨直的老周家人还没能理解她。
分家的事,本来就是我们自己家的事,谁也没想到,曹村长却插了一杠子,非得给两家立文书,中证人就是他这个村长。但凡村里的事,不是由村长做主,都不合法,必须推倒重来。曹村长比曹保长当得有气魄,当保长时,得看日本人的眼色,现在,他谁的眼色也不用看,县党部授予他至高无上的权力,村子可以自治,村长相当于村里的总统,甚至可以养兵办团练,唯一条件是,剿灭共匪。
对于我们这样匪属之家,曹村长当然不会客气,在替我们分家之前,没收了曾归属于犬冢一郎的那片偌大的稻田,尽管那片地的地契是我们家的,曹村长却指定了那是伪产,我爷爷就是汉奸,替日本人种稻谷,让日本兵吃饱了杀中国人,是十恶不赦的汉奸,没收了都是轻的,更何况我爷爷还窝藏过三个日本人,尽管是小孩,那也是罪证。说到最后,曹村长又把话拉回来,看在一个村的面子,人不亲水还亲呢,就不没收你们的家产了,稻田必须充公。
于是,我们家的那片地没了,三绕两绕,就归了曹村长。可惜的是,曹村长不会种水稻,方圆十几里的庄稼人,也都不懂水稻怎么种,我爷爷又在大牢里,不可能给曹村长指点迷津,与我爷爷一块儿种水稻的人,都是半吊子,拿不起张做不起主,离开我爷爷这根拐棍就瘸。
曹村长不再求人,索性种了大田,反正地养肥了,又不怕旱,种啥都会籽粒饱满。
与我们家稻田一起失去的,还有另一垧良田,那是中证费,付给曹村长的操心钱。
大爷爷大奶奶心疼坏了,置一垧地,不省吃俭用个十年八年的,怎能买得到手?曹村长只用一顿唾沫就给拿走了,拿得还理直气壮。两口子上火了,牙床肿得老高,总是觉得对不起我的曾祖父,那片地是曾祖父拿命换来的。
我奶奶不敢生气,生气了,病就会重,还劝着曾祖母,张冠武说了,地就是孽,等共产党得了天下,地就是大家的,谁也揣不进兜里,地少了,也少操一份心,够吃够用就行了。
曾祖母忧心忡忡,地没了,拿啥赎我二儿子?
婆媳俩便抱头大哭。
立秋过后,庄稼秆都长足了,遍地的高粱都成了舅爷爷的战友。
舅爷爷在高粱的掩护下,悄悄地从热东丘陵走下来,混进了县城。舅爷爷的队伍不叫武工队了,叫了区小队,人马刀枪也比以前好了。一路上没有进村入户地找给养,到了县城,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在热河休整的日子里,舅爷爷挨的批评,像天上的冰雹砸在脑袋上,只不过砸出的大包藏在脑子里,露不出脑皮外。
此后,舅爷爷离土匪远了,离八路近了。
这次进城,舅爷爷为的是救出我爷爷。
县城里,防范得并不严密,县长和孙蜂子都有些疏忽大意,原因是林彪都快被赶到苏联去了,县里的共匪都被赶进了深山沟,不敢露头,国民政府就要稳坐江山了,城里是天下太平。舅爷爷没有选择武力进攻,更没去大牢打探虚实,劫牢反狱是冒风险的。
舅爷爷救爷爷的成本,只用一把水果糖,含着水果糖的县长小公子被舅爷爷哄上了轿子,大摇大摆地出了县城。直至到了安全地带,逼着小公子给县长写了封信,信的内容是,我参加了八路,张冠武是我的首长,希望父亲能让周安当警察局长,管住胡作非为的孙蜂子。
舅爷爷虽然受了八路的正规训练,还是改不掉旗人的老毛病,正经事也办得嘻嘻哈哈,不时地以县长公子的口气,向县长下战书,根本不提劫持了县长的儿子当人质,也不说你儿子在我手里很安全。
县长太害怕自己的儿子在张冠武的手里出现意外,在县长的眼里,现在的张冠武和从前的孙蜂子没啥区别,说翻脸就翻脸,杀个人像捻臭虫一样。
没等舅爷爷开条件,县长心知肚明,急三火四地释放了我爷爷,连连说孙蜂子真是疯子,不分好赖人,谁都敢抓。
县长本想给我爷爷梳洗打扮一番,再小心翼翼地送回家。我爷爷回家心切,片刻也不等,拖着关公一样长的胡子,披头散发地赶回了家。曾祖母和奶奶居然没认出来,以为家门口来了个要饭的,倒是长毛狗机灵些,扑进我爷爷的怀里,没完没了地撒欢。
曾祖母和奶奶这才猛醒,呆呆地望着,不相信这是真的。
也难怪,被抓走的时候,我爷爷是车轴汉子,回来时,已经瘦成了龙。
县长也得到了回报,有机会见了小公子一面。小公子没有受虐待,穿的还是公子服,没穿八路的粗布衣。看到他爹,居然不着急喊,依然沉浸在和一个小八路一起逮蝈蝈的快乐中。
从表面上看,舅爷爷对县长公子控制得很宽松,事实上,区小队的人,每一双眼睛都是绳索,牵得紧紧的,不可能让小公子逃掉。小公子是舅爷爷的挡箭牌和撒手锏,谁批评他做得不对,他都不管,老子吃亏了,丢的是人命,才不管他对与错呢。
舅爷爷就是舅爷爷,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
五
我爷爷获释之日,也是大爷爷倒霉之时。雁过拔毛的孙蜂子,折腾到最后,居然让我爷爷一毛不拔地走了,怎肯吃下这个亏,高低要给找回来。可是,他又不能得罪县长,只好另找替罪羊。于是,他把手伸向了“德号昌”大掌柜的,我大爷爷周平身上。
大牢里,我爷爷前脚刚走,大爷爷就被孙蜂子派人懵懵懂懂地骗了进来。至于什么罪名,打几顿就出来了。孙蜂子有孙蜂子的逻辑,盗亦有道嘛,说他凶,说他狠,说他坏,他都不在乎,他最害怕别人揭他的短,说他没能耐,提他走麦城的事。本来,给孙蜂子难堪的人是我奶奶,他偏偏不碰已经弱不禁风的我奶奶,总在奶奶周围人身上打转转。本来,他想要的就是稻谷,偏偏不说这事,挖空心思地问别的,逼得你主动把稻谷送出来,好显得他有本事。
孙蜂子最愿意给别人扣汉奸的帽子,戴上这顶帽子,他有资格把任何人折腾得半死。他已经是官面上的人了,咋能留下趁火打劫的话柄。
大爷爷是买卖人,细皮嫩肉,禁不起折腾。大爷爷招了,招得是胡说八道,他真的不知道稻谷藏在哪儿,只能瞎说。孙蜂子派人来搜,没搜到,打得更凶了。其实,大爷爷完全有理由招出我爷爷把稻谷藏在了哪里,他之所以不敢问,真的怕问出来,管不住自己的嘴,只好顺从了我爷爷的说法,被张冠武抢走了。
拖回大牢,疼得大爷爷直打战,心里一个劲儿地嘀咕,老二呀,老二,你到底把稻谷藏在哪儿了,咋就不翼而飞了呢,你快点儿交出来吧,你哥我扛不住了。
大爷爷越熊,孙蜂子越高兴。
不管孙蜂子穿上啥衣服,归根到底,还是胡子。胡子图的是啥?把天底下的财富都装进自己的大马车里。现在,他正准备装大爷爷的财富。
尽管县长称我舅爷爷也是胡子,但此胡子毕竟不是彼胡子,终究与真胡子相去甚远。舅爷爷做的事情是散财,打家劫舍是让大家高兴,能让肚子吃饱,他一块铜板都不会多拿。舅爷爷甚至都不否认自己是胡子,他叫自己为“红胡子”,一大群穷得光屁股的人都是他的兵,人打光了,一转眼,又带出一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