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安稻谷(2)
- 平安稻谷(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 周建新
- 4980字
- 2018-05-03 14:59:33
眼见得就要无端地夺了花公鸡和大白鹅的命,我奶奶显得有些磨蹭,不是小气,而是在意大奶奶事后耍脾气。大奶奶能把针鼻大的小孔闹出斗大的风,到头来还得麻烦曾祖母动用家法才能平息,奶奶不想因为小事惹是非。幸好林主任谢绝了在我爷爷家吃饭,说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才避免了一场我们家有可能爆发的纷争。卸去了负担的奶奶立刻接话,张冠武也是八路,连拿带抢,快拆我们家房子了。
这次轮到我舅爷爷脸红了,舅爷爷带着的那伙武工队,缺枪少炮,没吃没喝,不欺负我爷爷,还能欺负谁?
林主任正了正灰色的军装,从警卫员手里拎过一个沉甸甸的面袋子,哗啦啦地堆在炕上,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周家二哥,地里长的稻子,我们全要了,这二百块大洋是订金,尽早打出稻谷,送到县城,队伍上的人,大多来自苏北水乡,高粱米吃坏了他们的胃。
我爷爷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了,当兵征粮,嗓门比腰都粗,少给一斤都会挨枪子。虽说地是自家的地,稻谷却是日本人的稻谷,被队伍收走了,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没见过这样的队伍,本来可以白拿,却扔下了大洋,足可以买下所有的稻谷,还说是订金。我爷爷无所适从了,紧张地搓着手,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才想明白,应该留下点儿啥。于是,他立刻抓过一支毛笔,让我父亲研墨,写下一张收条,两个月后,无论林主任来否,见到收条,支付两百麻袋稻谷。
林主任起身告辞,握我爷爷的手,藤缠树一样紧,看我爷爷的眼睛,比湖水还要清。
我爷爷的眼睛潮湿了,后悔了没有坚决地让奶奶宰杀掉花公鸡和大白鹅。
后来的许多年,我爷爷一直在等,等着林梦舒的出现,等了一辈子。年近九旬时,还督促我父亲,去找林梦舒,补上欠下的那顿饭。
二
霜降割稻,节气恰好。
我爷爷提前开镰了,八路犯胃病的越来越多,等不得霜降。好在大田作物已场了地光,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闲暇了下来,人手不再是问题,都被我爷爷雇来割稻子。那一天,我爷爷特意将早熟的半麻袋稻谷舂成大米,提前杀了一头准备过年的猪,图的就是把大家的情绪鼓捣得高高的,快点儿割完稻谷。
多年来,我爷爷把眼光练成了秤,哪怕是一亩地,估产的误差都不会超过十斤,肯用大米饭招待雇工,那是有十足的把握,准能给八路打出满满的两百麻袋稻谷。
别看稻谷金灿灿地长在村南,村里人从来没敢奢望过,日本人不让吃,抓住了就是经济犯,轻则进大牢、服苦役,重则暴尸荒野。现在,能够毫无忌惮地吃大米饭,那是天降的福分,何况还有可够吃的猪肉呢,周家兄弟没薄待雇工,够意思。
无形中,割稻谷成了一场竞赛游戏。
接下来的几天,十几架脱粒机昼夜不停地转,一麻袋接一麻袋的稻谷,堆满了我们家的东西两个偏厦。脱光了粒的稻草,堆满了半条街,家家户户一冬的烧柴不用愁了。勤快的人家,搓出了草绳,编织了草袋子,换来过日子的油盐酱醋。
然而,八路不能等米下锅,中央军打了过来,把八路撵出了县城。临撤退时,舅爷爷单独一人,骑着快马,急慌慌地跑到我们家,用匣子枪威胁我爷爷,稻谷弄丢了,我要你的脑袋。
我大爷爷不愿意了,不耐烦地对舅爷爷说,赶快找人,把稻谷都搬走,我们留着脑袋吃饭呢。
两百麻袋稻谷,就算舅爷爷生出三头六臂,也没有能力搬走,只好悻悻而去。
从此,这两百麻袋稻谷,成了我爷爷最头疼的事情。
我爷爷做梦都没有想到,第一个惦记着那批稻谷的,会是犬冢一郎。犬冢一郎卷土重来了。
那天,一大家子人正在吃午饭,吃刚刚舂好的新高粱米,我的曾祖母,我大爷爷、大奶奶,我爷爷、奶奶,没出阁的老姑奶,还有我的父亲姑姑叔叔们,吃得特别香,新米毕竟比陈米有嚼头,滋味儿好。可是,犬冢一郎的三个孩子,却嫌高粱米饭粗,刮嗓子,死活不肯吃,一个劲儿地舀菜。庄户人家,菜是用来下饭的,只吃菜,不吃饭,谁家供得起?
前段日子,割稻谷剩下十几斤大米,我爷爷只给三个日本孩子吃,自家的孩子们却眼巴眼望,一个米粒也吃不到。现在,那点儿大米吃没了,我爷爷再也不能惯着他们了,剩下的稻谷,属于八路,只是暂存在家,不能动。日本孩子的胃再娇贵,也得适应粗粮了。
大奶奶对此很有意见,她很渴望吃大米饭的日子,更渴望孩子们能可够地吃大米饭,既然天翻地覆了,风水就得轮流转,该是日本小崽子吃苦了。可老哥儿俩已经把封存稻谷作为家规,不许有丝毫的觊觎,还把日本小孩当成座上宾。大奶奶对着日本孩子翻白眼,快要翻成白内障了,三个孩子却只顾菜盆,不看眼色。
大奶奶敲着碗边,权当敲打我爷爷了,老周家祖坟没埋对,养不出少爷,整几个野种装少爷来了,没大米就不吃饭,别忘了,小日本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有这个闲心,还不如养几条狗。
奶奶不爱听了,反驳道,狗再好也听不懂人话,积善行德,扶危济困,是老周家的家风,再说了,种稻谷的活儿都是你二弟干的,这点儿家还当不起吗?馋大米饭也得忍着点儿。
大奶奶的火被逗起来了,立眉立眼地要爆发。
曾祖母一蹾筷子,吃饭别说话。
我们家到底是讲规矩的,老太太一发威,就把火给按住了。饭桌上,除了吃饭的唰唰声,别的都静止了。
正在这时,汽车的引擎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一辆吉普车停在我们家门外。
那时候,铺着褥子挂着彩绸的马车停在谁家门口,都是新鲜事。日本人到村里来,骑个高头大马,就够威风的了,冷丁开进村里一辆吉普车,还是新媳妇上轿头一遭。村里人好奇,我们家门口围了一圈人。
车上下来一位国军少将,跟随其后的,便是犬冢一郎了。只不过犬冢一郎不似第一次来村时,狼一样昂着头,而是狗一样,夹着尾巴,躲在少将的身后。虽然如此,我爷爷还是看到了犬冢一郎的眼神中透露着狼的本色。
望着大步迈进院里的少将与去而复归的犬冢一郎,我爷爷怔了下,心扑通扑通地跳,不知道他们的到来是福还是祸,忙把犬冢一郎的三个孩子藏在柜子里,等弄明白了再说。
客套了几句,我爷爷终于知道少将此行的目的。原来,少将在葫芦岛港负责整个东北的日本侨俘遣返,上边只给他任务,钱粮却少得可怜,此次登门拜访,就是让我爷爷捐出稻谷,善待日本侨俘,因为他们不习惯吃高粱米,此项善举,体现的是中华民族的宽容。
我爷爷已经没有宽容的余地了,稻谷不是他的了,替林梦舒保管呢,捐也得林梦舒去捐,可我爷爷又不能说,你去找八路要,如果实话实说,就会被视为通匪。拙嘴笨腮的我爷爷,只会不断地重复两个字,不行。
少将的口气渐渐硬了,他说,这涉及国家形象,让你捐,说的是客气话,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地是你替犬冢一郎种的,留点儿稻谷,权当是酬劳,倒也无妨,想全部留下,那就另当别论了,别怪我把你当汉奸处理了。
我爷爷只会犟脑袋说,杀了我,也不行。
少将掏出了小手枪,啪的一声拍在八仙桌上,你以为我不敢吗?
开始的时候,大爷爷还能圆滑地哄着少将,看到少将不吃这一套,也恼了,大声吼着,还讲理不?地是我们家的苇子地,被日本人强占了,还强迫我弟弟种稻子,没日没夜,一干就是十年。前九年的收成全让日本人拿走了,最后一年就不允许留给我们自己吗?日本人统治时,吃大米是经济犯,现在,小鬼子投降了,还不让我们吃大米饭,还让我们把稻谷送给日本人,要论谁是汉奸,你比我们更是。
少将没想到小小百姓还能叼住理,愤怒地扯开衣服,袒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脯,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是汉奸?八年抗战,老子天天枪林弹雨,月月死里逃生,为的就是拯救你们这群没有血性的亡国奴。
大爷爷并不示弱,我们是平头百姓,不当亡国奴,还能怎样?你伤在皮肉,我们伤在内心。我们种了满地的大豆高粱,却没有粮食吃,只能拿橡子面充饥,有多少人屙不下屎,被活活憋死了?有多少人出劳工,被活活累死?我弟弟没日夜地给犬冢一郎种稻子,都快累死了,为的就是村里人不多交出荷粮,不再挨饿,不去沿街乞讨。
少将惊愕了,不相信这是真的,眼光盯向了犬冢一郎,求证大爷爷说话的真实性。
犬冢一郎低下了头,也等于承认了这一切,随后,他拉了下我爷爷的胳膊,拉到了外屋,与我爷爷说起了悄悄话,他说,周安君,稻谷的我不要,接孩子的是真。
我爷爷闭上了眼睛,他想到了狐假虎威的故事。从前给犬冢一郎干活儿,我爷爷只感觉到无奈,不是特别讨厌,现在,我爷爷终于看清楚了犬冢一郎,憎恶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我爷爷忽然觉得,我大奶奶白眼儿狼的话并不是无中生有,便匆匆走进另一间堂屋,从柜子里拎出那三个孩子,推进犬冢一郎的怀里,大声说,滚吧,滚吧,滚回你们的小日本。
三个孩子抱着犬冢一郎号啕大哭,好像我爷爷给了他们多大的委屈。
少将被突如其来的三个孩子弄蒙了,直至大爷爷再三解释,少将才弄清楚来龙去脉。原来,犬冢一郎略施小计,把少将当成挡箭牌,给遣返的日本侨民弄稻谷是借口,安全地接回他三个孩子才是真。
我爷爷看到,少将仰起头,眼里噙着泪花。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流遍少将全身,比战场上打了败仗还要窝心。
少将整理下自己的帽子,片刻也不肯停留,可临走时仍丢下一句狠话,这一次就算了,不让小日本看笑话,把稻谷留住,年后我拿钱来取,慰劳我的弟兄们。
我爷爷的心里又一哆嗦。
吉普车走了,带着少将和犬冢一郎以及他的三个孩子,留给村里的,是一股夹着黑烟的黄尘。
转眼间快过年了,那是1946年的春节,也是第一个没有日本人管束,不担心吃好东西当经济犯、话说不慎当政治犯的春节。全家忙碌起来,清扫房子,挂红灯笼,门上贴福字,门框贴对联,淘米磨面做黏豆包,甚至猪圈鸡架牲口棚子马车辕子都贴上了红对联。院子里充满了喜庆,我没出阁的小姑奶带着父亲和他的兄弟姊妹们,吃糖葫芦,打雪仗,快活极了。
那天,我曾祖母被我两个出阁的姑奶奶接走了。辽西风俗,腊月里,爹妈要在姑娘家串上一圈门,大年三十才回来,进了正月,姑娘就可以回娘家了,待过元宵节,才哭天抹泪地回婆家。那天,我大爷爷也没在家,出去讨要欠款,城里店铺的规矩,债不过年,年前讨不回,账就烂了。我爷爷也在东奔西走,到处找地方,想把那两百麻袋稻谷藏起来,等到国军少将揣着钱来,那就麻烦了。在我们家的道德观中,一货卖二主与一女嫁二夫一样地可耻。
家里的事情,就由大奶奶张罗着。作为一大家子的内当家,过年的吃喝用度,自然全归她管。一进腊月门,她便筹划年的滋味儿,先是让我大爷爷从城里扛回一匹布,和我奶奶一块儿给全家老少做了一身新衣服,接下来,杀了年猪,烧了木炭。到了过年那天,热腾腾的火锅摆在中间,鸡鸭鱼肉点缀一圈,把囤了好几年的高粱烧倒进酒壶,在开水里烫得热乎乎的,倒进盅,呷一口,嘴和心里都熨帖着呢。
家里的年味儿都齐全了,最后若能端上一盆热腾腾的大米饭,便是老周家十全十美的年了。
别的都好办,大米饭却是件挠头的事,稻谷是个稀罕物,城里的粮店都没有,买是买不到的。可是,家里现成的稻谷,像舂高粱米那样,舂出十斤八斤的大米不成问题,问题是我爷爷是死脑瓜骨,将两百袋稻谷斤是斤两是两地称完了,还用麻绳缝死,死活不肯开封。我大爷爷也和我爷爷一个鼻孔出气,眼睛一闭,烟袋锅往炕沿上一敲,意思是这事没商量。
既然哥儿俩都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从孩子们身上寻找突破。我大奶奶不断地怂恿孩子们,大米饭又黏又软又香甜,抠出一簸箕,舂成大米,省得天天吃又硬又酸又噎嗓子的黏豆包。大米饭闻着都香,谁不想吃呀,大奶奶把孩子们的馋虫给勾引了出来,趁着大爷爷和我爷爷不在家,就要抠开麻袋,抓出稻谷了。
我奶奶坚决地拦下了孩子们,尽管我奶奶对我爷爷的一根筋根本就不赞成,可她坚守着夫唱妇随的原则,也坚守着答应下的事情一丝一毫不能差的家规,不肯和大奶奶苟同。我奶奶没有立刻和大奶奶针锋相对,而是吓唬着孩子们,大米饭是曲曲弯弯白白亮亮的蛆变的,从茅坑里爬出来,钻进壳子里,就成了大米,吃了满肚子下崽生蛆,变成十足的坏人。
大奶奶很恼火,指责我奶奶红口白牙说瞎话,大米饭那么坏,咱们给雇工们吃了,不是比坏人还要坏吗?
奶奶不会说谎,被戳穿了,脸涨得通红,可她又害怕我爷爷的承诺被大奶奶破坏了,力量都集中到拳头上。老周家人,答应人家的事情,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改,改了,就是坏了家风。大奶奶明知麻袋里的稻谷就是周家的信誉,却怂恿着孩子们抠稻谷,这样的当家奶奶就是欠揍。我奶奶忍无可忍,忘了曾祖母长幼有序的教诲,反正曾祖母没在家,憋了多年的格格脾气,也该爆发一次了。我奶奶张开那张比大奶奶脚还大的大巴掌,就要一下子将小脚大奶奶扇趴下了。
这时候,大门突然响了,乒乒乓乓的,敲得既急促又猛烈。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阻止住了我奶奶的巴掌,也阻止住了孩子们抠稻谷的小手。拉开沉重的门闩,进来的是我们家族的近门,他神色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家一个坏消息,孙蜂子来了,奔的就是你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