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坐落在大市场,也就是举办著名的圣日耳曼集市的那个区。在这个新地方,精明强干的波克兰把店铺里所有漂亮的货物都陈列出来招徕顾客。原先是玛丽·克莱塞当家作主、生儿育女,在新的家里换成了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关于这个妇女,怎么说好呢?依我看,没什么可说的,不能说坏也不能说好。但是由于她一进入这个家门就带着“后娘”的称呼,许多对我的主人公身世关心的人便断言,小巴蒂斯特在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当家时日子不好过,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后娘,说莫里哀在喜剧《无病呻吟》中刻画的那个名叫贝丽娜的奸诈的妻子就是她。
我看这些都不真实。没有任何证据说叶卡捷琳娜虐待过让·巴蒂斯特,把她说成是贝丽娜就更没有根据了。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并不是个厉害的后娘,她完成了在尘世的使命:结婚后一年给波克兰生下女儿叶卡捷琳娜,过了两年又生下玛迦丽达。
这样,让·巴蒂斯特读完了教会学校的课程,终于毕业了。老波克兰认为他的长子的见识和阅历已经绰绰有余,便让他去照料店铺的生意了。于是让·巴蒂斯特开始丈量料子,用钉子钉个什么,和伙计们耍耍贫嘴,而在空闲时间就读那本玛丽·克莱塞留下来的、沾满油污的普鲁塔克写的小书。
你看,在烛光照耀下,在敞开的门口,一位资产阶级模样的先生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身穿一件朴素却很有风度的长衫,头戴假发,手拿文明杖,精神抖擞,显得比他的岁数要年轻。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副文质彬彬的仪表。他的名字叫路易,姓克莱塞,是已故玛丽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小巴蒂斯特的外祖父。
克莱塞先生的职业同他的女婿一样,也是室内装设商,不过克莱塞不是宫廷的装设商,而是私营的。他也在圣日耳曼集市上做生意。克莱塞住在巴黎附近的圣胡安,那里他有一幢设备齐全的漂亮房子。每逢星期日,波克兰全家通常到圣胡安外祖父那儿去做客。外祖父家给波克兰的孩子们留下愉快的印象。
就是这个外祖父克莱塞和小巴蒂斯特特别要好。是什么把老头子和小外孙联结在一起的呢?难道是神差鬼使?是啊!大概正是这样。但是他们的共同嗜好没有瞒住老波克兰多久,而且很快就使他感到吃惊和不满。原来,外祖父和小外孙都爱看戏,迷得发了疯!
外祖父在巴黎时,每逢晚间有空,这两个室内装设商,一老一少,就偷偷地递个眼色约好,一块走出家门。跟踪侦察他们的路线并不难,他们通常是去莫康谢尔大街和法兰西大街的交叉拐角处,在低矮昏暗的布高尼府剧场里,皇家演员剧团正在演出。可敬的外祖父与一个协会的头头是老熟人。这个协会旨在传教,同时也以营利为目的。它的名字叫基督受难协会*[9],享有在巴黎上演宗教神秘剧的特权。就是这个协会建立了布高尼府剧院,但是当让·巴蒂斯特还是小孩子时,宗教神秘剧已经不再上演,而把剧场租给了别的戏班。
这样,外祖父克莱塞去找到协会的头头,他们便给这位尊敬的室内装设商和他的小外孙在池子的散座中留了两个免费的位子。
在布高尼府剧团里,扮演主角的是当时最著名的演员贝尔洛斯。他们上演悲剧、悲喜剧、哑剧和闹剧。剧团最著名的剧作家要算让·德·罗特鲁了,他是个西班牙古典戏剧的热爱者。外祖父克莱塞对贝尔洛斯的演技非常欣赏,小外孙也跟着外祖父一块向贝尔洛斯鼓掌喝彩。然而,比起贝尔洛斯扮演主角的悲剧来,小外孙更喜欢布高尼府的粗俗轻松的闹剧。这些闹剧大部分是从意大利引进的,而在巴黎找到了优秀的扮演者。演员们在扮演滑稽角色时随意而巧妙地改动那些轰动一时的台词。
是的,外祖父克莱塞给外孙指明了一条通向布高尼府剧团的路。这对老波克兰是很不幸的。当让·巴蒂斯特还是小孩时,同外祖父一道去剧院,后来他长成了小伙子,便和同学一块去。他把布高尼府剧团的优秀剧目都看遍了。
在闹剧中担任角色的著名的格罗基廖姆,他戴着红色平底圆形软帽,身穿把大肚子绷得紧紧的白色短上衣,使让·巴蒂斯特惊叹不已。另一位名角,闹剧演员格迪埃加居勒,身穿黑色坎肩,然而却带两只红袖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特大的眼镜,手拿一根棍子。他让布高尼府的观众为之倾倒不亚于格罗基廖姆。使让·巴蒂斯特赞叹的还有噱头层出不穷的图留朋和扮演滑稽老太婆的阿里松。
在让·巴蒂斯特的眼里,这几年像旋转木马一样,掠过一个个形象:粉墨登场或戴着假面具的迂腐医生,吝啬的老头,好吹牛又胆小的上尉。在观众的大笑声中,轻浮的妻子蒙骗了好唠叨的傻丈夫,搞无耻把戏、撮合男女私通的长舌妇,像喜鹊一样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动作灵巧的狡黠仆人捉弄老头子高西布斯,用棍棒打了这个老家伙,并把他装进口袋里。布高尼府剧场的墙壁,简直被法国人的笑声震得摇晃了。看完布高尼府剧院的所有剧目后,两个戏迷又转到了另一个大剧院——沼泽剧院*。这里演的主要是悲剧和高雅的喜剧。主演悲剧的是著名演员蒙多利,而当时大名鼎鼎的剧作家皮埃尔·高乃依[10]则为剧院提供了优秀的、堪称典范的喜剧脚本。
路易·克莱塞的外孙真是什么样的戏都看过:打扮得像火鸡那样漂亮的布高尼府演员贝尔洛斯甜蜜而温柔。他转转眼珠,尔后两眼盯住莫名的远方,从容不迫地挥动着帽子,用嗥叫般的声音念着独白,因此简直不能分辨他是在念还是在唱。可是在沼泽剧院,蒙多利雷鸣般的嗓音震颤了整个大厅,又带着嘶哑的声音在悲剧中渐渐消失。
让·巴蒂斯特回到父亲家时激动得两眼发光,连夜里做梦都看见那些剧中的丑角:阿里松、雅克曼雅多、菲利宾和脸上扑着白粉的著名演员若德莱。
唉,布高尼府剧院和沼泽剧院,对于这些爱戏成癖的人来说,是远远不能满足要求的。
新桥附近和大市场区生意兴隆。巴黎由此而兴旺繁荣起来,向四周发展扩大。在店堂里和店铺门前,生活沸腾,令人耳际嗡鸣,眼花缭乱。而在圣日耳曼集市搭起帐篷的地方,真是一片混乱,喧哗!轰响!污秽!肮脏!
“天哪,天哪!”有一次残废诗人斯卡隆说,“这些连衬裤都穿不起的穷鬼们,把到处都弄得脏透啦!”
整天人来人往,拥挤不堪,都是些男男女女的小市民!在理发店里理发刮脸,洗头,拔牙。在混杂的人群里,步行的人当中还可见到骑牲口的:骑骡子的是像乌鸦似的神气十足的医生们,披肩上有金色箭头标记的是国王近卫骑兵队在驰骋献技……世界的首都,吃吧,喝吧,做生意吧,发展吧!喂,你们这些连衬裤都穿不起的穷鬼们,到这里来吧,到新桥来吧!你们看,那里搭起临时戏台,挂满毯子。谁在那里吹笛似的尖声叫?这是揽生意的。先生们,别来晚啦,马上就要开演了!莫失良机,除了在我们这里,您上哪儿也看不着布里奥舍先生这样精彩的木偶戏。看,他们用线悬着,在台上晃来晃去的样子!您可以看到法哥廷训练的天才的、什么都会的猴子!
新桥一带临时搭起的棚里,有走街串巷的医生,还有拔牙的、修脚的和卖假药的。他们向老百姓兜售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为了吸引人们注意他们的药摊,他们和街头的流浪艺人,有时也和剧院的演员搭档一起,演出的全部节目都是吹捧假药的神奇作用的。
走过一列列庄严的游行队伍,喜剧演员们骑在马上,打扮得漂漂亮亮,身上戴满令人生疑的租来的贵重首饰。他们扯着嗓子呼喊着当广告,招徕人们。小孩们成群结队地跟在后头,吹着口哨,在他们脚下钻来钻去,这就更加拥挤了。
轰响吧,新桥!我听见,在你的喧闹声中,由招摇撞骗的父亲和作演员的母亲诞生了法国的喜剧,它刺耳地叫喊,它那粗糙的脸涂满了白粉!
一个叫克里斯朵夫·康图治的神秘、卓越的人物轰动了整个巴黎。他雇了一个剧团的全班人马,在临时戏棚演开了滑稽戏,靠了丑角演员们来兜售一种叫做“欧味丹”的包治百病的草药。
走遍整个王国,
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药!
欧味丹,欧味丹!
请买欧味丹!
戴着面具的丑角们,扯着喊得嘶哑的嗓子发誓般地保证,世界上没有什么病是这种神奇的欧味丹所不能治的。它治肺病,治鼠疫,还治疥疮!
一个骑马的贵族军人从戏台旁走过。他那匹良种的牡马斜着血红的眼睛,从马衔的铁嚼子喷着吐沫。那些连衬裤都穿不起的穷鬼们切断道路,拿着手枪用身体紧贴着马蹬。康图治的戏棚里发出凄楚的声音:
上尉大人,
请买欧味丹!
“你得鼠疫去吧!让开路!”近卫军喊道。
“给我一盒欧味丹,”一个叫斯卡纳赖尔的上了当,说道,“多少钱一盒?”
“先生,”卖假药的回答道,“欧味丹可是无价之宝!我不好意思向您要钱,先生!”
“噢,先生,”斯卡纳赖尔说,“我明白,把巴黎所有的黄金都拿来也不够这盒药的价钱。可是我也不好意思白拿东西呀,这样吧,给你三十个苏[11],你再找钱吧!”
夜晚巴黎的上空一片暗蓝,灯都亮了。临时游艺棚中点燃起冒烟的十字形大吊灯,脂油蜡烛熔化着,火苗缭绕缠成个尾巴。
斯卡纳赖尔急匆匆地回家去,朝着圣·但尼大街走。人们扯着他的衣襟,一个劲地要他买下能解世界上一切毒药的这种解毒剂。
轰鸣吧,新桥!
就在这混杂的人流中走过两个人:可尊敬的外祖父领着他那穿着带波纹褶领衣服的小伙伴。谁也不会知道,戏台上的演员也不曾料到,在江湖艺人帐篷旁的人群中,他们挤撞的是什么人。布高尼府戏院的若德莱还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将在剧团里同这个孩子一块演戏。皮埃尔·高乃依也没有想到,在他晚年,当这个孩子采用了他的剧本演出并付给他稿酬时,这位逐渐穷困潦倒的剧作家是多么高兴。
“咱们不再看看下一个戏棚吗?”外孙讨好而有礼貌地问道。
天晚了,外祖父犹豫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坚持:
“好吧!就这么着,走。”
在下一个戏棚里,有个演员拿着帽子表演魔术。他转动着帽子,把帽子叠得很别致,揉了揉,扔到空中……
新桥已经一片灯火,整个城市只见行人手里的灯在晃动着,耳际还响彻着尖叫声:欧味丹!
很可能,夜晚在圣·但尼大街,一出未来的莫里哀喜剧的终场演得正起劲。这个斯卡纳赖尔或高西布斯,指望用欧味丹医治好他女儿柳新达因爱上克利汤德尔或克雷央特而得的相思病。当他去买欧味丹的时候,不言而喻,柳新达已经和这个克利汤德尔一块私奔并举行婚礼去了。
高西布斯大发雷霆。他受骗了。他有口难言!他把这讨厌的欧味丹朝女仆扔了过去!他恐吓着!
然而很快响起了欢快的提琴声,仆人沙潘跳起舞来。斯卡纳赖尔对刚才发生的事不再生气。因此莫里哀给这个灯火辉煌的夜晚写了一个幸福的结局。
轰鸣吧,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