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坎诺尔·伊万诺维奇·鲍索伊是莫斯科市花园街副三〇二号大楼的管理委员会主任,别尔利奥兹生前住的就是这座楼。打从前一天夜里,即星期三夜里起,这位公民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正如我们所知,半夜时分,有热尔德宾在内的那个委员会,全体坐车来到大楼,找到鲍索伊,把别尔利奥兹亡故的消息通知他,并在他陪同下,前往五十号公寓。
在那儿,他们查封了死者的手稿什物。这工夫,上白班的家庭保姆格鲁尼娅和风流的斯乔巴都不在家。委员会向鲍索伊宣布,死者的手稿要带走进行整理;死者的住房一共三间(原为珠宝商太太的书房、客厅和餐厅),移交大楼管理委员会处理;遗物堆放在指定地点,等候继承人领取。
别尔利奥兹的死讯立刻传遍全楼,其速度之快异乎寻常。星期四早七点开始,就有人不断给鲍索伊挂电话,后来又亲自登门拜访,目的不外乎想占有死者的住宅。前后仅两小时,主任竟接到此类申请达三十二份之多。
申请书中有哀告、威胁、诽谤、告密、保证自费修缮、介绍住房拥挤情况,以及无法与恶邻共处一宅等各种内容。其中有一则申请描写了在三十一号公寓把饺子直接塞进上衣口袋的盗窃场面,就其艺术感染力而言,堪称惊世杰作。还有两则宣称准备自杀,一则宣布已秘密妊娠。
有人还把主任请到自家住宅前厅,拽着主任的袖子,挤眉弄眼附在他耳旁叽叽喳喳,说是保证忘不了他的好处。
这份罪一直遭到中午十二点多,逼得鲍索伊后来索性从家里逃了出来,向大院门口的办公室跑去。一看,那儿也有人等着,便又溜了出来。人们尾随跟踪,纠缠不休,从铺了沥青的大院这头一直跟到那头。好歹摆脱之后,他一头钻进六号单元门,登上五楼,来到充满邪气的五十号公寓门口。
肥胖臃肿的鲍索伊在楼梯平台上喘定之后,才按响门铃,但却没人给他开门。他按了一次又一次,不由得嘟嘟哝哝小声骂起来。门还是没开。鲍索伊忍无可忍,掏出管理委员会的一串备用钥匙,插进去威风凛凛地一拧,打开门走了进去。
“喂,保姆在吗?”他在幽暗的前厅里高喊,“喂,是叫格鲁尼娅吧?……在家吗?”
谁也没有回答。
于是,他从皮包里掏出折尺,接着又把房门上的封漆扯了下来,一步跨入书房。这一步倒是迈出去了,然而惊诧之余,不由得又把脚收住,在门口停了下来,甚至还哆嗦了一下。
死者书桌后面,坐着一位公民,是个瘦高条,很面生,穿一件又瘦又小的花格上衣,戴着顶马夫帽,还架着一副夹鼻眼镜……甭说,正是那一位。
“您是什么人,公民?”鲍索伊战战兢兢问。
“嚯,主任同志!”不速之客扯起尖溜溜的破嗓子喊了一声,跳起身来,抢过主任的手握了一握。这样的欢迎丝毫不能使鲍索伊感到高兴。
“对不起,”鲍索伊满腹狐疑说,“您到底是什么人?是个公职人员吗?”
“唉,主任同志!”陌生人喟然长叹,“什么公职人员私职人员的!就瞧您怎么看了。这一切,主任同志,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是相对的。今天我不是公职人员,明天再看看,也许就是了!反过来的情况也有,而且多的是!”管理委员会主任对这番议论并不买账。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因而断定,这位当面夸夸其谈的公民准是个非公职人员,兴许还是个二流子。
“您到底是什么人?您叫什么名字?”主任的口气越来越严峻,甚至朝陌生人逼了过去。
“我的名字么?”陌生人泰然自若地回答,“好吧,就算叫科罗维耶夫吧。您不想吃点什么吗,主任同志?别客气,好吗?”
“对不起,”鲍索伊已是怒不可遏了,“还是省省吧!(鲍索伊生来有点粗鲁,尽管承认这一点令人不大愉快。)不许待在死者的房子里!您在这儿干什么?”
“您请稍坐,主任同志,”陌生人伸着脖子喊了一句,一点没着慌,像只陀螺似的转前转后,给鲍索伊端过一把椅子。
鲍索伊简直气昏了头,把椅子朝旁边一推,吼了一声: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承问,承问。鄙人忝任某外国人的私家翻译,他就在此处下榻。”自称为科罗维耶夫的人物自我介绍时,那双擦得不干不净的红皮鞋两只后跟还“笃”地一碰。
鲍索伊目瞪口呆。这套公寓里居然来了外国人,还带着翻译,这可是天大的新鲜事。于是他要求说明是怎么回事。
翻译高高兴兴地把事情原委介绍了一番。外国表演家沃兰德先生应杂技场经理斯乔巴——也就是斯捷潘·波格达诺维奇·利霍杰耶夫——的邀请,荣幸地到本市进行巡回演出,时间约为一周,并应邀在这套公寓暂住。昨天,经理先生已将此事函告主任,请为外国人登记临时户口,因为斯乔巴本人已经到雅尔塔旅行去了。
“他根本没给我写过什么信。”鲍索伊惊奇地说。
“您在皮包里找找看,主任同志。”科罗维耶夫甜兮兮地说。
鲍索伊耸耸肩,打开皮包,发现那里果然有斯乔巴的一封信。
“我怎么会把这茬儿给忘了呢?”主任呆呆望着撕开的信封自言自语。
“常有的事,常有的事,主任同志!”科罗维耶夫喋喋不休地说,“这都是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再加上劳累过度,血压升高,我亲爱的朋友!我也是这样,丢三落四的,真够呛!等什么时候咱哥俩好好喝上两盅,听我把我那几件事跟您唠唠,准能把您给笑死!”
“斯乔巴什么时候去的雅尔塔?!”
“他早走了,走了!”翻译叫起来,“他已经上了车啦!鬼知道现在在哪儿!”翻译边说边挥动两只胳膊,活像磨坊上的风车。
鲍索伊宣称一定要见见外国人,但却遭到翻译拒绝:无论如何不行,忙着呢,正在训练猫呢。
“猫倒可以叫出来给您看看,如果您愿意的话。”科罗维耶夫说。
这回轮到鲍索伊表示拒绝了。接着,翻译对主任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但却非常有意思的建议:沃兰德先生无论如何不愿意在饭店下榻,不过他又习惯于宽敞的起居,不知管理委员会是否能够同意,在沃兰德在莫斯科巡回演出期间,把整套公寓——包括死者的三个房间——暂租给他一个星期?
“对于死者,这本是一件无所谓的事,”科罗维耶夫压低嘶哑的嗓门说,“主任先生您也一定不会有意见——如今房子对于他还有什么用呢?”
鲍索伊还有点迷惑不解,表示不同意,提出外国人应该住“大都会”,根本不该住在私家民宅……
“跟您说吧,他这人可难侍候哩,鬼知道有多古怪!”科罗维耶夫悄声说,“他不愿意去,他不喜欢大宾馆!您瞧,他们简直是赖在我这儿,这些个外国游客!”科罗维耶夫指着自己那虬筋暴突的脖子,故作亲昵地诉着苦,“信不信由您,真是操不完的心!他们来,不是搞他娘的间谍活动,就是用这些怪癖性折腾你:这也不是,那也不行!……不过,主任同志,对你们这管理委员会好处倒是明摆着的,还不能少了。要说花钱,他可不在乎,”科罗维耶夫回头回脑地附在主任耳边说,“这主儿可是个百万富翁!”
翻译话里意思十分明白,这么干的确也蛮带劲。不过,无论从他说话的腔调还是衣着,或是从那副实在不像样子、看了叫人直恶心的夹鼻眼镜来看,这人总有点靠不住。主任心里虽说直犯嘀咕,可还是决定接受这项建议。唉!原因就在于管理委员会有一笔相当不小的亏空。上秋就得买石油烧暖气,这笔钱打哪儿出?正没着落呢。有了外国人的钱,窟窿就堵上了。不过鲍索伊办事毕竟还算老练,为了慎重起见,他提出先就此事同国际旅行社联系一下。
“我理解!”科罗维耶夫叫道,“不联系怎么成?太应该了!这儿有电话,主任同志,请马上联系一下!钱的问题不必客气。”
他把鲍索伊拉到前厅电话机旁,又悄声加上一句:“不赚他的钱赚谁的呀!您有机会应该去看看他在尼斯的别墅,考究极了!来年夏天您要是能出国,一定去看看,准叫您大吃一惊!”
鲍索伊大为惊讶的是,电话联系顺利得异乎寻常。原来旅行社那边早就知道沃兰德先生有意要住在斯乔巴的私寓,他们一点也不反对这种做法。
“妙极了!”科罗维耶夫大喊一声。
鲍索伊被他这顿没完没了的瞎张罗弄得头都晕了,于是郑重宣布,管理委员会同意将五十号公寓暂交表演家沃兰德先生使用一周,租金为……鲍索伊有点难以启齿,不过还是开了个价:
“五百卢布一天。”
然而科罗维耶夫的反应却大出鲍索伊的预料。他贼头贼脑地朝卧室眨眨眼睛——那边传来一只沉甸甸的大猫在地板上跳动的声音,着地时又轻又软。
“那么,一个星期是三千五百卢布啰?”这位翻译尖声尖气地问。
鲍索伊以为往下他一定会说:“您胃口真不小啊,主任同志!”谁知科罗维耶夫说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才这么点?要五千,他准能给。”
鲍索伊尴尬地笑笑,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就站到了已故别尔利奥兹的书桌前。科罗维耶夫坐到椅子上草拟合同,一挥而就,转眼写出一式两份,然后一把抓起,冲进卧室,又跑了回来。两份合同都由外国人签上了潇洒有力的字体。鲍索伊也签了字。紧接着,科罗维耶夫又请他写了一张收据,数目是五……
“大写,大写,主任同志!……五千卢布……”嘴里又开玩笑似的用德语喊:“一,二,三!”——五捆簇新的票子随即放到了鲍索伊面前。
点钞票的时候,科罗维耶夫不住嘴地开着玩笑,说了不少“钞票勤点,保证来钱”、“要想信得过,就得亲手摸”之类的俏皮话。
主任点好钞票,接过科罗维耶夫递来的外国护照,准备办理临时户口。他把护照、合同、钞票一样样放进皮包,末了才忍不住扭扭捏捏地提出,想要招待券……
“这还用说,”科罗维耶夫总是大嗓门,“主任同志,您要几张?十二张?十五张?”
主任愣住了。他解释说只要两张就够,一张给自己,一张给佩拉格娅——他的老婆。
科罗维耶夫立刻掏出记事本,给鲍索伊刷刷地签发了两张第一排的招待券。左手把它们朝鲍索伊手里灵巧地一塞,右手又把一厚叠刷刷响的钞票塞到他另一只手上。鲍索伊低眼一瞅,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忙往外推。
“这可不行……”他咕咕哝哝说。
“什么话!”科罗维耶夫紧附在他耳边说,“咱们不兴,外国人可兴。他会生您气的,主任。这可不太好哇。您没少费心……”
“这要犯大错误的。”主任的声音小而又小,说着还朝身后张了两眼。
“查无实据嘛!”科罗维耶夫又附在他另一只耳边说,“请问,谁是证人?您这是怎么啦……”
后来鲍索伊一口咬定,就在这节骨眼上出现了奇迹:那叠钱竟自动钻进了他的皮包。接着,这位活像得了场大病的主任,糊里糊涂就到了楼梯间,形形色色的念头像龙卷风似的在他脑子里搅个不停:尼斯的别墅、受过训练的猫、反正查无实据的念头、佩拉格娅见到招待券兴高采烈的样子……这些念头互不关联,但大体上都使人感到惬意。不过主任的内心深处却好似隐隐地扎进了一根针,扎得他不得安宁。走在楼梯上时,还有一个念头又突然攫住了他,给了他当头一棒:“咦,这翻译是怎么进的书房?门不是封上了吗?我怎么没问问这茬儿呢?”有好一阵子,主任就像一只山羊,瞅着楼梯直发愣,又一转念,管它呢!干吗伤这份儿脑筋?
主任刚离开公寓,卧室里就传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这个鲍索伊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是个狡猾的骗子手!最好想个办法让他以后别再来了。”
“阁下,听从您的吩咐……”科罗维耶夫不知在什么地方应答,声音纯净、响亮,既不哆嗦,也不刺耳。
可恶的翻译马上跑进前厅,拨了个电话,不知为什么又装出一副哭丧腔对话筒说:
“喂,我要向你们揭发:我们花园街副三〇二号管理委员会主任鲍索伊正在做外币投机生意。现在他的三十五号公寓就藏着四百美元,是一个报纸包儿,藏在厕所的通风口。我是十一号公寓住户季莫菲·克瓦斯佐夫。请务必给我保密!我可害怕这个主任的报复。”
随后挂上了电话。真卑鄙!
五十号公寓后来又发生什么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不过鲍索伊家出了什么事,倒是一清二楚。这位主任到家之后,先一头钻进厕所,插上门闩,从皮包里抽出翻译硬塞给他的那叠钞票,点了一下,一共是四百卢布。鲍索伊用一小张报纸把这叠票子包好,塞进了通风口。
五分钟后,主任在家中小饭厅桌旁就座。夫人从厨房给他端来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青鱼片,厚厚洒了一层葱花。鲍索伊倒了一小高脚杯伏特加一饮而尽,接着又干了一杯,一叉子叉了三片鱼……这工夫门铃响了……佩拉格娅正端了个热气腾腾的煎锅进来,一眼就能看出,在滚烫的甜菜汤里,有一道世间难寻的美味——牛骨髓。
鲍索伊咽了一口吐沫,像发脾气的狗似的抱怨:
“真他妈的见鬼!连吃饭都不让安生……谁也别放进来,我不在家,不在家,不在……房子的事你就跟他们说,别白费劲了,过一个星期再开会研究。”
夫人跑进门厅,鲍索伊操起大汤匙,从一汪冒着团团白气的翻滚的浓汤中,捞出了那根砸裂开的牛骨头。这当儿两位公民进了饭厅,身后跟着佩拉格娅——说不上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鲍索伊朝来人一看,不由得也吓白了脸,站起身来。
“厕所在哪儿?”头里那个穿白斜领衫的急不可耐地问。
餐桌上啪的一声(这是鲍索伊的勺子掉到了漆布上)。
“在这边,在这边。”佩拉格娅赶忙连声说。
来人立刻转身冲进走廊。
“怎么回事?”鲍索伊跟在后面悄声问,“我们家什么违法的东西也没有……你们的证件呢?……对不起……”
头里那人边走边向鲍索伊出示了证件,另一个已经进了厕所上了凳子,把手伸进了通风孔。鲍索伊两眼一阵发黑。报纸打开了,原来这一扎东西竟不是什么卢布,而是一种从来没见过的货币——蓝不叽儿绿不叽儿的,上面还印了个老头子。其实,票子什么的,鲍索伊早已看不清了,眼前只有好多圈圈点点在飘飘悠悠。
“通风口里是美金……”头里那人若有所思地说。接着,又和和气气、彬彬有礼地问鲍索伊:“这包东西是您的吗?”
“不!”鲍索伊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发瘆,“这是敌人的圈套!”
“有这种可能。”第一个人说,又和和气气地加上一句,“那么,其余的也交出来吧。”
“我没有!没有,凭上帝起誓,从来连碰都没碰过!”主任魂飞魄散地大叫起来。
他跑到五斗柜跟前,砰的一声拉开抽屉,拽出皮包,前言不搭后语地喊:
“这是合同……翻译真狠毒……设了个圈套……科罗维耶夫……架副夹鼻眼镜……”
他打开皮包,朝里面一看,把手伸进去,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皮包也跌落在骨头汤上。里头的东西全不见了:斯乔巴的信呀,合同呀,外国人的护照呀,钱呀,招待券呀……总而言之,除了那把折尺,别的统统没了影儿。
“同志们!”主任发了狂似的大叫,“快把他们抓起来!这楼闹鬼了!”
这工夫也不知佩拉格娅是怎么想的,但见她双手一拍,竟也喊了起来:
“认罪吧,老头子!坦白从宽!”
鲍索伊瞪着血红的眼睛,在老婆头上晃动着双拳,嘶声叫道:
“该死的蠢货!”
接着身子一软,瘫倒在椅子上,看来只好听天由命了。
季莫菲·克瓦斯佐夫这时恰好在楼梯间。他趴在主人家门口的锁孔上,一会儿把耳朵凑上去,一会儿把眼睛对上去,好奇得心里直痒痒。
五分钟后,院里的人看见又来了两个人,押着主任一直朝大门外走去。据说,鲍索伊面如死灰,踉踉跄跄,活像个醉汉,嘴里还喃喃地嘟哝着。
又过了个把小时,一位陌生人来到十一号住宅。此人冲着克瓦斯佐夫——他正在对别的住户眉飞色舞地讲主任被带走的情况——勾勾手指,把他从厨房叫到前厅,跟他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便一块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