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向北又行了数日,沿路荒草渐趋衰败,莫说人马,连野兔沙鼠都难见半个。日日狂风加上寒冷干渴,逼得诸将士委顿不振,马也只是缓缓拖着步子,所过之处遍地烟尘。这一日勤务兵报告存水已所剩无几,眼看到湖边还有数日路程,毓清犹豫再三,决定改变行军路线,向喻青印象中附近一条浅河而去。行了半日,水声稀疏入耳,那渴了数日的兵卒战马一见水源,无不争先恐后欢叫着奔过去,一时裸露出水面的大片河床上乱声四起。
毓清先前听喻青说天气旱成这样,只怕河已干涸,此时看见河心的一脉细流,不由心中大松。他驱马向河边走了几步,沿途兵士纷纷让开道路。毓清正要下马喝水,心中猛然似被鞭子抽了一下,拨马回头之际,恰见远处乏人看管的粮草车上浓烟骤起,几个吐谷浑人骑在马上手持油囊四下泼洒,顿时火焰冲天。
毓清高喝:“整队救火!”一面抽马疾奔过去。离火场较近的几个将士回过神来,驱马上前杀退了吐谷浑兵。然而大火已起,风助火势更借油力,直如狂龙怒虎,如何扑得救得。战马畏火,场边诸骑皆被热浪浓烟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徒然呆看那火舌肆虐。无计可施之际,却见几个勤务步卒裹着浸透河水的帐房毡布冲入火场,其中一个大声吆喝着些什么,混在噼啪作响的火声中听不真切,其余步卒似在他的指挥下将体外裹的湿毡布压在着火的粮食上,层层叠叠自上而下包个严实,一车的火苗便被压熄了。周围的火星溅过来落在湿毡上也不再燃着,似这般救下了两三车未烧尽的粮食,余下的兵卒照他们的样子也来扑救。无奈火势过猛,已然误了时机,只勉强救出几堆烧尽的焦炭来。
待到火苗全被扑灭,那几个最先进入火场的步卒脱力躺倒在烧得焦黑的土地上,身上最后一层毡布已被烤干燎焦,一个个满脸烟泥、难辨颜色。毓清大步过去揪起那个领头的步卒,抬起袖口蹭开了他脸上的尘灰,不是喻青又是哪个!毓清只觉得满腔的懊恨、不甘、感激都涌上了喉咙,抓住喻青的肩膀抑声道:“如今叫我如何赏你!”
喻青却双膝跪下,叩首道:“若非喻青建议来此取水,我军也不会中此埋伏,喻青万死难辞其咎,恳请殿下重重责罚。”
“此番火情并非埋伏,河道漫长,吐谷浑兵焉知我军何处取水,必是依照我们的行进痕迹一路跟来,伺机下手的,若要怪罪,只怪我疏忽怠慢,中了敌兵以逸待劳、釜底抽薪的奸计。若非你扑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这桩大功劳先记下,来日凯旋回朝,封你千户。”
喻青再拜辞道:“喻青一不曾上阵杀敌,二不曾参议军机,救下的这几车粮食也不够我军行到吐谷浑王庭,如何受得起这般重赏,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毓清只摇头不理,复又说道:“这几车粮食虽不够行到吐谷浑王庭,取食物于敌总是够的,吐谷浑人多住近水之地,不是你说的吗?”说完扬声令道:“整好军阵,全速沿河前进!”
次日日落之前,果然一片吐谷浑毡房出现在天际河滩,偌大的营场几无炊烟,零落的牛羊散在沿河的草地上取食。毓清扬手停了兵马,向身旁参将何澄林道:“吐谷浑人若真聪明,必会在此埋伏,你带一队快马过去,牛羊之外只管烧杀,看那些伏兵能忍得了几时。”
何澄林领命而去,喻青押着粮车停在毓清身后,深深皱了眉头。
一忽儿远方火起,人喊马嘶声隐隐传来。毓清将人马向前带了带,停在一处略高的丘陵上,抱起手臂冷眼望着下方吐谷浑营场中汉兵骑兵冲杀往来,那吐谷浑妇孺四下奔逃哭喊不绝,一个个被砍倒在地,火光乱溅、鲜血横流。如此过了几刻光景,四野不见半个吐谷浑兵来救,毓清打定主意不将大部驱入营场,只等先锋肃清了局面后取食回来。喻青却已按捺不住,行至毓清马侧道:“殿下,看来此处并无埋伏,我军取食便是,恳请殿下停了这无谓的杀戮吧。”
毓清望着火场没有转头,只道:“你几次三番为吐谷浑人说话,不怕他人疑你通敌?”
喻青闻言心中大骇,慌忙跪下:“喻青自进入草原以来日日紧随殿下,如何通敌?望殿下明察。”
“我若对你有半分怀疑,绝不会留你到今天。你倒说说,替敌人请命为的什么?”
“吐谷浑人也是性命,既然胜负已定,何苦徒造杀孽,万望殿下仁爱为念,慈悲为怀。”
“战场之上讲什么仁义礼信,你倒真将打仗看成做生意了!”
“殿下,前方并非战场,那营场里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牧民啊!”
毓清嘴角一挑轻笑出来:“离了个菩萨,倒又遇了个菩萨。罢罢,你不自想想,取走了他们的吃食,他们在这荒天野地里横竖是死,倒不如此时去死来得舒服。”说罢偏头示意,一个传令兵策马向吐谷浑营场去了。
喻青心头刚松了些,忽听身侧蹄声疾起,骇然转头之际,只见一道刀光疾似闪电,直向毓清喉头而去,毓清身姿不动,抽刀回手,瞬间架上来人颈项。
势成僵持。
周遭马匹惊嘶几声,兵士纷纷转向毓清,几名参将欲上前来,但见那刺客刀尖微侧,已在毓清喉管之上,皆不敢有大动作,一时无人出头说话。
毓清冷笑向来人:“行刺的招式不尽全力,你还真自信。”
“看在狼儿,你不用死。”来人穿着汉兵骑服,面目仿佛被火烧过,操一口极生硬的汉话,说话间瞟了一眼马旁的喻青。
毓清闻言,怒火如利刺般扎遍全身,瞠目斥道:“好个喻青!”
“别乱猜,”行刺的疤脸动了动刀尖,“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是吐谷浑第九王子,我们商量。”
毓清亦将刀尖前递,紧紧贴住对方颈上筋脉:“何时轮到你来要挟?”
“你乱动,死一起。”
“纵然我死,汉兵铁骑一样踏平吐谷浑王庭!”
喻青急道:“殿下!君子爱身,殿下三思!”
吐谷浑王子此时向喻青道:“不要在地上,你立起来。”
喻青一愣,却不敢不听他安排,起身向他道:“这位王子殿下,要商量些什么直说便是,如此刀剑出鞘如何谈得?”
“我不杀他,他要杀我。”
毓清闻言收回了兵刃,直视着吐谷浑王子的碧色双眼:“这样如何?”
吐谷浑王子亦放下战刀:“这样好。五十里外有我的兵,到晚上来杀你们,现在不来了,我们和好。”
毓清一时难以置信,只疑惑看他。
“你们没粮食,我们也没有,打仗没有粮食。”
“你们没有粮食却有牛羊,我们自己来取,只怕你们没本事来拦。”
“牛羊是故意放的,有毒,你要吃就吃吧。”
毓清锁起眉头,攥紧了缰绳:“好计策,自己的百姓都能用来做饵!”
“她们的男人被你们杀了,她们要报仇,她们愿意的。”吐谷浑王子说话间扯下覆在脸上的烂皮,向后拢了拢乱发,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犀利的眉眼带着几分妖野的狂气,仿似如来座前的护法。周围诸人见他这般本相,皆暗自心惊,喻青更是睁大了眼睛,连声道:“你……你是……”
吐谷浑王子偏头向他一笑:“我是善阑哲,欠你一个命,现在来还。”
原来喻青早年牧羊时,看草原上残老的孤狼生计艰难,心中不忍,常拿些病羊死羊喂给它们。这些孤狼常年在喻青的羊群周围逡巡待食,倒使得其他狼群从不来袭。那时善阑哲不过十六年纪,争强好胜带队猎狼,却被发疯的狼群冲散了骑队,孤身一人骑着伤马躲避狼群的追咬,一路逃进草原腹地。坐骑失血力竭,人被摔落马下,眼见数十野狼即将追至,万念俱灰之时,忽听身后一阵牧铃。那骑马赶来的牧人挥动牧鞭挡在善阑哲与狼群之间,厉声呵斥,更有几匹老狼跟在牧人马旁高声嗥叫。那追红了眼的狼群居然集体停步,观望一刻,慢慢散去。
善阑哲惊魂甫定,万分感念那牧人的勇气和善意,连连向他道谢。那牧人回过头来冲他一笑,一双眼睛竟比错嘉湖的湖水更干净,十四五岁的年纪,隽秀得仿佛雪山神女化入凡间。善阑哲生平第一次红了脸,只觉得遇见这样的人儿全是上天的恩赐,连忙报上自己的姓名,又问对方的名字。不想对方全似不曾听懂一般,只是笑着摇头,声音清亮,却全是听不懂的句子。
善阑哲这才明白对方是哪个大户买下的汉人奴隶,无奈语言不通,无法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喻青常年不见外人,分外高兴,跳下马来指了指远处的毡帐,善阑哲懂了他的邀请,随他过去吃了些羊奶和糍粑,两个人说着彼此听不懂的话,却也一派和乐融洽。临走之时,喻青将自己牧马的缰绳递进善阑哲手里,善阑哲不收。喻青指给他看自己还有一匹马,善阑哲便笑着收下,静了一刻,正色对喻青说:“我善阑哲对天发誓,定要娶你为妻,我回去带赎金、聘礼和会汉话的土官来,你等着我,我让你做吐谷浑草原最尊贵的新娘!”
喻青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因而不晓得自己纤瘦清秀的样子让对方当成了女子,只笑着挥手,送他离开。
善阑哲回到王庭,因为猎狼闯祸,被吐谷浑王禁足三月,带好聘礼翻译去寻喻青时,喻青已逐草远去。吐谷浑草场广袤无垠,善阑哲多方查探也没有找到他的行踪,只得发动政令,向全境的大户询问哪家有十四五岁的汉人女奴。那些大户只当王子要夺自己的财产,漫说没有,有也不据实上报,终于不了了之。那厢喻青因为失了一匹马,倒在主人查验时挨了一顿棍子。后来善阑哲掌了兵权,曾发动手下兵卒在整个草原范围内筛查,但此时喻青已逃,更是难寻下落。善阑哲却从未死心,多年来用心学习汉话,指望有朝一日与喻青重逢,能亲口交谈,又因为不知道喻青的名字,这些年来在心中只以“狼儿”代称。
这次善阑哲趁汉兵干渴懈怠,设下火攻投毒连环之计,又穿上从汉军伤兵身上剥下的军服,以烂羊皮覆脸,装作被火烧伤的汉兵混入汉营,只为与旗下吐谷浑兵里应外合,全歼汉人。他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找到喻青。如今喻青蜕了稚嫩童音,善阑哲已知他是男子,数年的日夜思恋虽成泡影,此时却顾不得怨懑伤怀,见喻青仍如往日一般洁净善良,倒觉得此番重逢亦是上天所赐。加上看见毓清听从喻青的劝谏收手止杀,考虑到吐谷浑军经过上次大败,精兵尽去,元气大伤,最终决定自退一步,两厢息兵,却害怕贸然揭穿身份,寡不敌众枉送性命,因而打算挟持毓清之后将话说开。不想毓清武功高超、气势凌厉,倒叫善阑哲没占到什么便宜。
这厢喻青站在马下,对毓清简略说明了与善阑哲的渊源。毓清听他并非通敌,心中的气平了些,向善阑哲道:“如此计谋胆色,你倒不枉是个英雄。既然双方军队都在此处,不妨正面交锋分个胜负,也好对你那些以身做饵的百姓有个交代。”
善阑哲摇头道:“我认得汉字,汉人的兵书我看过的。你们说了‘哀兵必胜’,真打了不一定是你赢,即使是你赢,我命令迁走沿河所有的营场,你的兵也不能活着走出草原,你想清楚了。”
“你们刚遭大败,如今既敢引兵前来,人数必然超过上次,纵不上千,也有八九百,靠吃你们战马的马肉也够了。”
喻青此时插言劝道:“殿下,所谓不战而止兵戈,善之善者。我军此来原为和议通商,如今九王子殿下诚意殷切,天遂人愿,岂非上苍佑我?良机当前,恳请殿下切莫错过。”
“你的意思,我若不答应便是逆天而动了?你倒伶俐得很。”
“喻青不敢。”
善阑哲道:“什么不敢,狼儿说得很对,通商很好,我们用毛皮马匹换你们的粮食,很公平。”
毓清本已打算顺着喻青的话意点头,此时听了善阑哲这句话,扬声言道:“通商是我的本意,只怕你做不了主。”
善阑哲抽刀划破自己的手腕:“以血结盟,你敢不敢?”
“汉家皇子的血可是很金贵的。”毓清说着朗声笑起,亦将手臂划破,颗颗血珠滴落黄尘。
太子毓宁接到陆将如叙沈家之事的书报附着沈家状词,心惊之下一时没了主意,急传朱亭素到前。
这朱亭素是太子的乳母谢氏之子,长相清秀伶俐,自小随侍毓宁前后。自毓宁封为太子,朱亭素不得随住东宫,但常以家臣身份出入,太子私用之物的采办筹备多假他手。朱亭素匆匆入宫,踏进麟华殿还未站稳,毓宁劈头便问:“去年夏天我去你家那离馆,今日得太傅陆将如的书报,道是抢来的,可有此事?”
朱亭素先拜了太子,整好衣襟,思揣一瞬道:“那沈家人都告到太傅处去了,也真能无理取闹。先前讲好买他家宅院,他家欢喜得紧,银两都已付讫了。不想我们这里一动工,盖了几座楼台,他们听说新起的离馆是供殿下游赏之用,料这宅院我们必拿的,又料工程花销必大,竟要坐地起价。”
毓宁忙问:“是给了钱,复又要的?”
朱亭素点头,向毓宁走近几步:“少要一点也就罢了,竟翻了三倍。小的去说,生意没有这种做法,这离馆盖好是供太子殿下游赏之用,但殿下贵脚来踏也要待盖好之后,没有此时价钱就涨的理。我们工程都已经开了,原本他家就搬得慢,小的想,他家老幼也多,渐渐地搬完就是了,并没去催促。如此一来,他家竟搬也不搬了,说宅子不卖了。”
“原本就是他家的宅子,不愿卖了就算了,你与他们去争什么。”毓宁坐着垂头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