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大不合礼法,人情上却不好拒绝。毓宁犹豫了一刻,攒着眉头看向毓疏。毓疏本意不能答应,太子没直问他,他便没回话。毓宁转回去看着自己的小妹妹,想想说:“不是不能进来,可按什么身份呢?没有合适的规矩。”
“大哥是太子,说让他进来不就行了?”灵淑撒娇道,“大哥,大哥!”
毓宁笑了,轻叹气,正要开口答应,毓疏插道:“让毓希命齐陵代为向小苻皇后奠酒吧。”
太子闻言看来,眼中有领悟神情,转而看向毓希。灵淑说:“对对。”又回去拖着毓希的胳膊,“四哥让他来嘛,这叫那个……代祭嘛。”
毓希只有点头,皱眉看了毓疏一眼,让近侍去叫齐陵。
灵淑欢欢喜喜跑去殿口等着,一边说:“早知道让九姐先别走了。”毓疏要与太子同往大理寺办案,毓宁不走,他就退到远处等看。一会儿齐陵前来,在殿外解刀叩首,踏进殿中时,灵淑倒也知道走开,由随侍宫人围着背身站下。齐陵没有往她那边看,大约也知道叫他来的用意,向毓希领了命,从礼官手中接酒,三跪九叩恭敬而奠。
“还是摆在这里好。”
毓疏转头,毓清明亮的眼睛扫了扫他,转回去看行礼的齐陵。
“四哥原来是能说通话的,”一刻毓清又低声说,“方杜若不知怎么惹着四哥了,他要去河上巡凌汛,四哥居然不准。我去说有用?”
毓疏听他语气,知道他去对毓希说也不会是软话。夹在两个弟弟之间自然头痛,但毓疏毕竟偏疼毓清得多,觉得他没有径自去与毓希争执也是懂事,想想说:“你啊,真不知道怎么惹着的?只管让方杜若去赔罪。”
“去也去了,这些天四哥在府上不见人的。”
“那就——”那边齐陵礼毕,太子有意要走,毓疏须随上,匆匆说,“在衙门里赔罪。”
毓清跟他往前走,“他就是想把事情闹大,给方杜若难看。三哥帮我跟太子殿下说。”
毓疏回头,“你自去。”
“大哥去动四哥,怎么可能为我。”
已近赶上太子,毓疏摆摆手,一路跟过去。等真走到太子身边,他想到现下难得毓希、毓清都在,若太子能从中调停一两句,是比再专门找他们来得方便,便将方杜若之事前因后果说了。太子听完停下脚,“正好我也有些话要对四弟说。早上斋戒,这会儿都该饿了,不如叫上他,随我一起回东宫传了饭,咱们再去大理寺吧。”
毓疏领命,回头对六弟给了个眼色。毓清见他果然跟太子说了,两手在胸前小小作了个揖,惹得毓疏一笑。毓疏示意他过来辞太子,自己走去对毓希说太子命同去东宫用饭,毓希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冷脸道:“我随上太子殿下车驾就是。”
三人各自登车,前后向东宫而去。由太庙至东宫不必出皇城,车行甚速,到他们在东宫正厅坐下,日未至午。
依礼法,毓疏请与毓希前往拜见太子妃,毓宁说不必,让坐等吃饭。本朝为了严明等级,对皇子的用度限制颇多,毓疏的府邸与东宫相较,不可同日而语。他上次来已是几年前,此时粗看又添置了些东西,尤其东墙边摆着一架八扇多宝壁障,图案从这里看不真,但其上宝贝嵌映着北窗七色流彩,像自身会发光。
南北两面轩窗皆大开,然而厅中四下置火笼,冷风不透。今日行祭,他三人皆衣淡青色,太子未命宽衣随便,毓疏外氅仍在身上,一会儿额上已渗出汗来,觉得火笼中热气裹着香气熏人而来,燃的应是檀香炭。对面毓希更是怕热,本来他四时衣装皆如夏秋制式,此时已径自袒了外袍领子。
午膳传到,第一道居然是冰酪。毓宁笑让他二人除外衣,以银勺取食。冰酪入喉凉彻爽滑,将周身热意一时化开,片刻肌肤回暖,只觉遍体通泰,与夏日吃时别是一番滋味。毓疏慢慢食毕,额上汗已落下,眉角凛凛生凉。他心道太子元日宴上为皇帝猜忌,如今饮食起居还这样讲究,看来对宫宴之案已有主张,不觉心也定了些。
后续菜式传过四五味,四皇子毓希长年行吐纳之术,注重养生,只拣清淡的吃,太子劝他,他倒也吃了烧鹿筋和雀酢。席间气氛松下来,太子便说:“本来没事时也该叫你们多过来,毓清他们都小,我们三个年纪相近,兄弟间不亲近,倒叫外姓高兴了。”
毓疏和母亲一系的陌家走得近,毓希依赖母族兼妻族的江氏,二人闻言不知太子是否话有所指,对视一眼,都错开目光点头。
毓宁又道:“毓清和那个方杜若要好,是父皇也知道的,不过儿时交情。方杜若官职虽不算高,后面却有方老将军的面子,不好拿捏的。”他向毓希缓道,“今天我的话放在这儿,方杜若不通人情世故,但他有心请罪,你就饶过他吧。他去巡河也是正事,若耽误了,你工部也不好看。再恼了毓清跟你一闹,传到外面,两个天家子弟为这点小事起纠纷,父皇的脸面也败了。”
毓希笑,“都怕毓清闹,都知道我是不闹的。皇兄都这么说了,我还说什么?也不必让他请什么罪了,明天把他那出京表批了就是。”
毓宁笑起点头,不想毓希续道:“弟弟只是不懂,我这工部衙门怎么就跟烧红的铁板一样,不为了回京赴宫宴,竟是一天都不能待了。”
毓宁没接这句话。毓疏听六弟托的事算是解决了,也就垂着眼睛抱定了不作声的主意。又行过一味菜,侍从正在摆盘,毓宁看毓希不想再吃,便在这当口说:“此事就这样,我这儿还有一件事对四弟你说。”
毓希一直盘弄着腰间玉佩上的穗子,闻言皱眉停手。毓疏抬头,看向太子。
毓宁道:“少府监王翊是你府上出来的,法司碍着你的面子,这些天一直没对他动大刑。但这案子过了元宵不好再拖了,父皇当时向赵漠劝酒所用的剑南烧春是少府的贡物,王翊那里问不出所以,也只好打他一打,父皇查问下来,也像话。”
三法司中,刑部偏管各地方呈报上来的大案,大理寺偏管朝中涉及官员的要案,御史台是言官监察部门,所以历来三司会审多由大理寺主导。毓疏监管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他尚插不上话,这投毒案细查起来的手法他能左右的不多。太子寻毓希说话之前并没与他通过气,毓疏想,既然要审案,这剑南烧春又是关键,打王翊便打了,王翊是王翊,毓希是毓希,毓希为避嫌疑也不会说什么。如今这样说起,虽是顾及毓希的面子,恐怕反而惹恼他。
果然毓希登时提高音调:“皇兄这话什么意思?王翊进宫多少年了,打不打他与我什么相干?”
毓宁安抚他道:“毕竟他姐姐是你屋里侍妾,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为好。”
毓疏心头一凛,一时不知太子此言是否有意将嫌疑引向毓希。毓希闻言满脸翻上血色,疾道:“我说今日我哪来的身份上东宫正厅吃饭,原来二位皇兄是缺垫背的人了!”
毓疏看向太子,目光焦灼。他心中清楚法司和太医院反复查验,皇帝劝酒用的那壶烧春中并没查出有毒。太子若是有意指向毓希,不知是掌握了什么其他证据,还是单纯疑心王翊,想诈出毓希的态度。太子着急结案洗脱嫌疑的心情毓疏感同身受,但事关重大,若无实据,他不倾向做这等怀疑。
太子看毓疏一眼,似也察觉话说得不合适,赔笑向毓希道:“我们本意是说,王翊若无事,查清楚了落四弟你一个清白,是好事。”
毓疏听他说“我们”,心下认定了太子的确有试探毓希的用意。想来太子知道若与自己商议,自己多半求稳,无凭无据之下不肯在兄弟之间起冲突,所以借这个机会大家一起牵进来。
毓希已起身走至太子面前,冷笑说:“皇兄恐怕多虑了,我的清白不用从王翊落下。别说王翊与我不相干,就是王翊自己,真查出什么凭据了,皇兄此时才想起来打他?”
毓希一句话道破关节,太子毓宁略觉尴尬。毓疏插言道:“太子殿下就是这个意思,王翊那边等用过刑,程序做到,就能了结,再好向别处去查。”
太子指向毓希,让毓疏想起宴上出事时,毓希的反应似乎有些不自然,当时太子走去皇帝身边,回身看过来时或许看得更清楚。可即使不是凭空生疑,此番非但没试出毓希什么破绽,反而露出了王翊无事,毓疏只能将话往回收。
毓宁明白他的用意,顺着话点头。毓希却转向毓疏,走近几步说:“三哥说这话,我倒想起来了,光禄寺、礼部、少府,宫中办宴会哪个也脱不了干系,怎么光禄寺卿和少府监都收押了,礼部尚书还像个没事人似的在外面?”
扯陌楚荻进来刺激到了毓疏生怒的点,他刚要张口,毓希笑着截住他又道:“去打王翊,说要落我个清白,三哥的清白就不要紧吗?不能一视同仁,父皇查问下来就像话?”
“天子私宴在内宫,礼部并不参与组织。”
“怎么我却听说,陌楚荻的证言对这案子要紧得很?”
毓疏压住心头的火,放缓了语气道:“开宴时向父皇行祝寿礼,所用的醴酒向来由礼部供应。光禄寺为宴会验酒水时陌楚荻在场,当时情景,顾弘之和王翊之外,他是第三个能说详情的,如此而已。”
“还是啊,”毓希不为所动,“王翊的剑南烧春查不出事,要向别处去查,这醴酒赵漠也入过口,是不是该查陌楚荻了?”
当日醴酒一人一盏,满殿同饮,毓疏心中明白毓希这是为找回面子无理取闹,但不觉怒气还是带着声音冷下来,“醴酒有事,你我今日还能在此?”
“那剑南烧春没事,我今日不是一样在此被皇兄们缠问?弟弟我是格外长了张包藏祸心的脸?”毓希说着转回对着太子,“既然皇兄们不跟我客气,就容我再说两句难听的。当时殿上父皇若真出了好歹,皇兄请人吃饭,就不必委屈在东宫了吧。”
毓宁面色生寒,毓希又回头道:“如今父皇没出好歹,黑锅却顶在太子殿下头上,三哥得的好处不可胜计啊。”他说着笑笑,“二位皇兄何不彼此多问几句,不比一起问我有用?”
毓疏低了下眼睛,复抬眼看他道:“你算得比太子殿下与我更清楚,是希望父皇出好歹,还是不出?”
毓希没料到能被一句话堵住嘴,片刻转开头。太子这时道:“四弟说一视同仁,也不是没有道理。‘刑不上大夫’,陌楚荻是礼部长官,自然不能对他用刑,但的确应该传他到法司堂上查问仔细,这也是落三弟你的清白。”
毓疏微怔,看向太子,这才明白太子眼中自己不是没有毓希这样的嫌疑,只是陌楚荻明看着于此事无甚关联,他不好从陌楚荻起头。
今天这一番话,太子一样也有要看自己破绽的心思。
毓疏问心无愧,便道:“弟弟原说陌楚荻证词上写得清楚,法司需要时,自然会传他。让他上堂,皇兄不必问我的。”
毓宁点头,“我的意思,近日就在宫中开一堂三司会审,恭请父皇旁听。将相关人证都传到,口供当堂问一遍,父皇如有疑问,法司可以现场对答。父皇神机圣断,到时结果自见分晓。”
这是要将已经查明的情况都摆在皇帝面前,探出皇帝的态度定个方向。如此虽能推掉裁决的责任,但在皇帝眼里,他二人这差事就办得难看。毓疏还在犹豫,毓希道:“这样好,有话摆在明面上说,看看父皇想要谁的命。”
毓宁看向毓疏,毓疏只有点头。
当晚毓疏进到陌家花房时,陌楚荻正在房中央的曲水流觞池边站着,见他来,遥遥招手道:“殿下来看,溪荪开了。”
毓疏走上前去,只见曲水两岸翠叶丛生,挺秀如剑,其上朵朵紫花隽丽雍容,点上鹅黄纹理的花瓣铺垂如蝶翼,映着水畔燃起的兰膏明烛,更添媚色。
毓疏偏头去看陌楚荻。他俯身向花,神情欣悦,颊上似也被花色衬出些血色来,肩膀与后背却是极瘦削,纵然重衣加身也掩不住病弱之态。毓疏思及如此深冬季节,夏花盛开,人花相对,竟似陌楚荻以己命赁花时一般,不由寒上心头,将他向一旁带开,道:“花事辛劳,你让下人多做些,自己看着就是。”
“说来也怪,这房里的许多花,不经我手便开不了。”
毓疏闻言心头更冷,正待开口,闻门上有人轻扣。陌楚荻应声过去接了药盘回来,毓疏同他在小几前坐下,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苦得皱眉。陌楚荻轻责一句“药岂是乱喝的”,取过碗慢慢喝了。毓疏端起随药送来的蜜枣碟子备着,见他喝净了药便递过去,陌楚荻也不推辞,就着他的手拈起一颗含了。正镇着苦味,听见毓疏问他:“我好一阵没来,这几方新药,都有按顿仔细吃了吧?”
陌楚荻略失笑,抬袖在水盂中吐了那枣:“我也这么大的人了,即便殿下不看着,再苦的药也吃得的。”
陌楚荻天生体弱,自小汤药不断,小小的孩子哪里忍得了方剂的奇苦,每每只有毓疏去喂才肯吃下,以至陌楚荻病得最不好的那些时日,十几岁的毓疏整日守在陌府,年深日久,倒将陌府看成了半个家。
想到这样宝贝着长大的弟弟要去三司会审过堂,毓疏心中着实懊恼,又怕他难受,将白天在东宫太子与毓希的话大致说了,宽慰他道:“皇兄的意思,是将一干人等都传去,案子查得好坏都给父皇看看,不是单对你一个人。你到时也心轻些,此案没有你礼部的干系,只是顾弘之和王翊坚称层层关验符合定制,酒水落封之日你亦在场,当堂对质不得不行,你将写交的证词说一遍就好。”
陌楚荻点头,取茶来冲口中甜味,“有关封验酒水,我应是人证中官职最高的,三法司来传我,我知是早晚的事。但他二位大人说得不错,小年至元日大小宴上所用酒水,是按各宴所需造册,当天一并验讫的。最后这私宴上陛下劝酒所用仅一小坛,是王大人亲自尝试,顾大人现封,说酒中有毒,我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