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抵达(1)

1

日瓦戈一家乘坐火车在此地停靠,虽然此时火车还停在倒车线上,但其他几列火车正好把它挡住了,这让人觉得在这个早晨,他们与莫斯科的联系似乎突然中断了。

与在首都生活的人相比,这里的人彼此之间更加了解。尤里亚金至拉兹维利耶铁道已经被红军部队封锁起来,附近的人都被撵走了,不过当地郊区的乘客还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到铁路边,也就是他们说的“捡漏子”。他们挤进车厢,把取暖货车的车厢塞得满满的,铁轨旁也有人走来走去,还有人站在车厢门口的路基上。

他们都是一些熟识的人,隔得老远就互相打起招呼来,赶上去彼此寒暄。他们的衣着、谈吐和首都的人不一样,饮食、生活习惯也不同。

真想知道他们何以为生,靠什么来充实精神生活,怎样应对困难,如何逃避法律的制裁?

很快,答案就会以最生动的形式呈现了。

2

要么拖着步枪,要么把步枪当手杖的那个哨兵陪着医生返回自己的列车。

天气闷热,铁轨和车厢顶被炙热的阳光暴晒。有些汽油染黑的地面,经过太阳一照泛着黄光,反射出的光芒像是镀了一层金。

沙土地哨兵的枪托划过一道长长的印记,中途碰到枕木就发出砰砰的声音。哨兵说:

“天气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化了。是时候播种春麦、燕麦和黍子了。要是种荞麦就还早了点。在我们家乡要到阿库林娜节[1]才开始种荞麦。我们不是本地人,我们是唐波夫省的马尔山人。唉,医生同志!内战真是害人不浅,要不是因为它,这个季节我还用得着在他乡消磨时光?内战把我们各个阶级之间弄得鸡犬不宁。你瞧,它都干了些什么呀!”

3

车厢里的人探出身子来,伸出手想扶医生上车。“谢谢,我可以自己上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婉言谢绝了。他双手抓住车门往上一拉,就跳到车厢上了,顺势抱住妻子。

“可回来啦。谢天谢地,躲过一劫。”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反复说,“不过,我们早就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化险为夷,今天也不算是新鲜事儿了。”

“怎么就不是新鲜事儿?”

“我们可都知道了。”

“你们怎么知道的?”

“哨兵说的。如果我们收不到一点消息,那怎么能挨得住?就算是这样,我和爸爸还是急得快发疯了。你瞧,他现在可算是睡着了,睡得这么沉,激动得倒头便睡,变成一堆木头似的,怎么推也不醒。有几个新乘客上车了,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你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什么吧?整个车厢的乘客都祝贺你平安归来。这就是他!”她突然转换话题,扭过头去,向一个刚挤上车的旅客介绍自己的丈夫。因为车厢太挤,他一下就被拥到车厢的里头。

“桑杰维亚托夫。”新乘客从那边自我介绍道,在那边拥挤的人群头顶上举起了一顶软帽,这人试图穿过人群,挤到医生这边来。

“桑杰维亚托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默念着。“这名字让人想起的形象是旧俄罗斯风味的——身材魁梧,长着大胡子,穿着腰部带褶子的外衣,束着金属装饰的皮带。可这人却留着卷发,里面露出银白色的发丝,一撮山羊胡子。活像艺术爱好者协会里的人。”

“怎么样,没被斯特列利尼科夫吓到吧?您跟我照实说。”

“没有,为什么会吓着呢?他说话很严肃。看上去就像是个有魄力有影响的大人物。”

“那当然。我对他也略知一二。他是你们莫斯科人,不是我们本地人。正如我们这里的时髦东西一样,都是从你们首都那边出现后,我们才跟随的。我们自己的脑袋可无法造出这些新名堂。”

“这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桑杰维亚托夫。尤拉!他是个百事通。他知道你,还知道你父亲,也认识我外祖父,他什么人都认识的。”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神情冷漠地随口问了一句,“当地的女教师安季波娃您大概是认识的吧?”桑杰维亚托夫含糊地回答道:“您问安季波娃干什么?”他们俩的对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听见了,但他没插话。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说:

“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是布尔什维克。要小心点,尤拉,跟他在一起要多长点心眼。”

“真的?真是出乎意料。他看起来还有些演员的架势呢!”

“我父亲曾经是旅店老板,有七辆三套马车跑生意。但我念过大学,是个名副其实的社会民主党党员。”

“你听见了,尤拉,安菲姆·叶菲莫维奇都在说些什么!顺便提一下,您别见怪,您的名字和父称叫起来真拗口。好啦,尤拉,我就告诉你吧。我们很幸运。尤里亚金站我们是不能通行了。城里起火了,桥也被炸了,没法过去。我们只好绕到与这条铁路相连的另一条支线上,正巧是我们要去的托尔法纳亚就在那条路线上!不用转车,也没有必要提着东西穿过这座城市,从这个车站赶往下一个车站。在火车启动之前,一下叫我们往这边,一下又叫我们去那边,真把人折腾惨了。还要转好几次车我们才能到达。这都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告诉我的。”

4

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没猜错。火车不但重新挂了车厢,还添加了一些新的,在排满火车的轨道上移来移去。因为同时也有其他的火车在行驶,所以他们坐的这趟火车花了老半天时间也没有进入到辽阔的原野上。

从远处看,山坡将城市的一半都遮住了。只有屋顶、工厂烟囱顶、树立在钟楼顶上的十字架零散地显露在地平线上。郊区的某处正在起火。风刮起阵阵浓烟,像马鬃似的从天空中飘过。

医生和桑杰维亚托夫坐在取暖货车最靠近车门的地板上,将腿随意地垂在车门外。桑杰维亚托夫的一只手指着远方,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停地解释着什么。火车发出的巨大的轰隆声淹没了他们的谈话声,让人很难听清他到底说些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只好再问一遍。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把脸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使劲地叫喊,把之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被点着的地方叫‘巨人’电影院。那里是一个士官驻扎地。不过他们早就投降了。要么就是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那些钟楼上的黑点你看到了吧。那是我们的人,他们正在清理捷克人呢。”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您的眼睛怎么这么好?”

“正起火的是一个手工作坊区——霍赫里基区,旁边是柯洛杰耶夫商业区。我们的旅馆就在那附近,所以我才这样关注。看样子火势并不是很大,还不至于烧到市中心。”

“您再讲一遍,我听不到您说的。”

“我是说市中心有大教堂、图书馆。我们桑杰维亚托夫这个姓氏,是圣·多纳托的俄文译音。听说我们是杰米多夫家族的后代。”

“我还是一点也听不清。”

“我说桑杰维亚托夫就是圣·多纳托的译音。听说我们是杰米多夫家族的后裔。圣·多纳托·杰米多夫公爵可能是我们的先祖。不过也许是无稽之谈,这只流传在家庭里罢了。这地方叫下斯皮尔金,到处是别墅和供人游玩的地方。不过这地名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你说呢?”

他们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原野。纵横交错的铁路从不同方向把原野分割开来。一根根的电线杆向后疾驰而过,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天边。铺满了石头的宽阔公路向远处蜿蜒伸展,好像存心要与铁轨一比风姿。时而在地平线的尽头隐没,时而在拐弯的地方摆出一道弧线出现在你眼前,接着又消失了。

“我们这里的这条公路是很有名的,它横穿了整个西伯利亚。苦役犯的歌里所赞扬的便是它。现在它的沿途都是游击队的据点。总的说来我们这儿还是不错的,你会慢慢习惯的。城里的新奇事儿您一定会有兴趣。比如说,那些设在每个交叉口的公用供水所,到了冬天那里就是妇女们的露天俱乐部。”

“我们没计划住在城里。我们要去瓦雷金诺。”

“我知道。您的妻子和我说过了。城里和乡下其实都差不多,有些事还是需要进城办的。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眼睛、鼻子、额头简直和她的外祖父克吕格尔一模一样。我们这里的人对克吕格尔的印象很深,人人都记得他。”

原野尽头是几座高大的用砖砌的圆形油库,表面泛着红光。高耸的柱子上挂着各式广告牌。其中有一幅竟两次进入到医生的眼帘,上面写着:

莫罗与韦钦金公司。销售播种机和脱粒机。

“这家公司本来是很不错的。专门生产质量精良的农业机械。”

“我听不清,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这家公司。公司,明白吗?它生产农业机械。是一家股份公司。我父亲也曾经是一名股东。”

“您刚才不是说他是开旅店的吗?”

“是的,也开了旅店。但这并不妨碍他其他的投资啊。他的眼光真不赖,总是把钱投入能赚钱的企业。‘巨人’电影院里他也占有一些股份。”

“听起来,您好像以此为荣?”

“您的意思是我以父亲的精明能干为荣?那是肯定的了!”

“那你们的社会民主党会如何看呢?”

“得了吧,这不关他们的事,同他们有什么关系?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说过,信奉马克思主义就意味着要成为毫无主见的窝囊废。马克思主义是真正注重科学和实践的学说,是一门研究历史的哲学。”

“马克思主义怎么会是科学呢?同一个彼此并不是很了解的人辩论这种问题还是太草率了一些。但不管怎么说,马克思主义作为一门科学显得浅薄了一些。科学要严谨得多。马克思主义是否真的具有客观性?在我看来,马克思主义是一个有点闭塞和脱离了现实的学派。每个人都以实践经验来验证自己的思想,而当权者只会全力宣扬自己永不犯错的神话,而又想方设法地背离真理。事实上,什么东西也不可能通过政治途径来告诉我们。我不喜欢对真理无动于衷的人。”

在桑杰维亚托夫看来,医生的这些话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所讲的奇谈怪论。但他只是笑了笑,没有把医生的话顶回去。

火车又开始倒车了。当火车快要到出站的道岔时,一位腰带上系着盛牛奶的铁桶的女扳道员将毛线换了一下手,俯身扳动出站道岔的圆盘,让火车又退了回来。当火车慢慢向后移动时,她便直了直身子,冲着火车挥动着拳头。

桑杰维亚托夫还以为她这个拳头是冲他来的。“她这是给谁看呢?”他寻思着,“有点面熟。不会是通采娃吧?有点像,我什么时候招惹过她啊?不一定就是她。她没这么老。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俄罗斯母亲正在发生剧变,铁路系统也杂乱无章,这个可怜的人生活不如意,难道认为这是我的错,所以向我挥拳头?去她的,犯不着为她伤脑筋!”

女扳道员最后挥了挥小旗,大声地向司机打了几声招呼,便打信号旗让列车通过了。当第十四节取暖货车从她身旁驶过时,她向坐在车门口地板上的让人讨厌的非常无聊的两个人吐了吐舌头。桑杰维亚托夫旋即被带入了沉思中。

5

正在燃烧着的城市郊区、桶形的蓄油罐、电线杆和广告牌都一一闪过并消失在远方,出现在眼前的是另外一番景色:一片片的小树林、一座座山冈以及蜿蜒于山冈上的公路。此时,桑杰维亚托夫说:

“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吧。我马上要下车了。到下一站您应该也到了。当心点,可别坐过头了。”

“这一带您应该非常的熟悉吧?”

“熟悉,当然熟悉啦,方圆一百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在这一带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律师,常因为各种案子而各处奔走。”

“现在还在做这些业务吗?”

“是啊。”

“目前手上有什么样的案子呢?”

“很多,要什么样的案子,就能有什么样的。比如说没有办妥的旧合约和一些纠缠不清的买卖纠纷,堆积如山,多得不得了。”

“难道这类活动还没被废除吗?”

“名义上是废止了。可事实上还是同时存在着很多互相排斥的事情。既然企业要国有化,燃料也要归于市苏维埃,就连省国民经济委员也需要兽力牵引的交通工具。但所有人都还得过日子啊。理论与实践是分离的,这就是当前过渡时期的特点。所以,当下非常需要一批如同我这种性格的、并且精明又能干的人。那些与他们背道而驰的人,抓住大把钱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正如我父亲所说的那样,有时也得挨嘴巴。现在差不多半个省的人都得靠着我过活了。我还要为了办理木材供应的事到你们那儿去一趟。肯定的,要去你们那就必须要骑马,可我仅有的那匹马腿瘸了。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坐这破车晃荡。真不像话,瞧这慢劲儿,还敢说自己是火车呢!您要到瓦雷金诺去的话,没准有用得到我的时候。米库利钦家的人,没有我不了解的。”

“您知道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和打算吗?”

“大概了解一些,看得出来。你们有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有想靠着双手养活自己的理想。”

“怎么啦?你好像不太赞成?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这种愿望太天真了,太具田园般的诗意了。非得去那儿吗?愿上帝保佑。可我不相信。有点过于乌托邦了,几乎都是手工业的生产方式呢。”

“米库利钦会如何对待我们呢?”

“拿鸡毛掸子把你们轰走,压根儿就不让你们进门。这样做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那儿就算没有你们也够乱的了,不如意的事一件接一件——工厂倒闭了,工人们都散伙了,就连起码的生计都很成问题,吃的东西也没有。可是你们突然来了,真是岂有此理,就算他把你们都杀了,我也会站出来替他做无罪辩护的。”

“瞧,您虽然是布尔什维克,可是您也承认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而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荒诞不经的梦。”

“当然。但这是历史必然的阶段,是发展的必经之路。”

“为什么是必然的现象呢?”

“怎么啦,您是个没长大的小孩还是故作天真?难道你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那些饿鬼和寄生虫骑在忍饥挨饿的劳动人民的头上,直到把他们逼向死亡的深渊,这样的事情还要长存吗?还有更多其他的凌辱和暴虐的方式吗?人民对此非常愤怒,他们要求正义、寻求真理,这些不都是很容易理解的吗?您是不是觉得在杜马里通过议会制,这一切都会发生改变?不通过专政手段就能根本摧毁旧制度?”

“我们说的完全不是一码事,这样下去的话,就算辩论几百年也不会有结果的。我非常拥护革命,但我现在觉得暴力并不能真正给我们带来什么。应该以善意来引导更多的善,但我们讨论的问题根本不是这回事。再回到米库利钦身上,如果我们将面对的是那样的处境,那我们又何必去呢?我们应当打道回府才对。”

“真是可笑。首先,难道只有米库利钦家的窗子才能透出光芒吗?其次,米库利钦是一个善良至极的人。一阵大吵大闹后,也有可能是死也不会答应,但接下来他的心就会软下来。他会毫不吝啬地和你分享他的东西,他甚至可以把身上的最后一件衬衣脱给你,和你分食仅有的面包皮。”于是,桑杰维亚托夫便讲了更多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