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点钟的快车(2)
- 日瓦戈医生·上(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 (俄)帕斯捷尔纳克
- 5314字
- 2018-03-12 15:12:48
5
“赤贫现象的核心原因在于——”尼古拉神父朗诵着修改好的书稿。
“我觉得用‘实质’这个词更好。”伊万·伊万诺维奇边说边在校稿上修改着。
他们是在一个玻璃棚里的凉台上办公的。玻璃棚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地上一片狼藉,眼睛只能勉强地辨别出随意乱放在地上的喷水壶以及园艺工具。一件雨衣突兀地搭在了一把破旧的靠椅上。一双弯到地的靴筒沾满了干涸了的泥巴,立在墙角边,这是双专门在沼泽里使用的水靴。
“而且死亡率和出生率的统计也体现了——”尼古拉神父接着说。“还要把统计年度加上去。”伊万·伊万诺维奇说着,怕忘记了,写了下来。风跑过,穿透了凉台。为了不让样稿被风吹乱,尼古拉神父用一块花岗岩石把样稿压在了下面。修改结束之后,尼古拉神父便急着要回家。“大雨就要来了,我得回去了。”“大雨?不可能,我才不让你走呢!来,我们先喝点茶。”“天黑前我必须回城里去。”“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才不管你呢!”微风把煤烟的刺鼻气味从房子前的小花园里吹了进来,破坏了烟草和茉莉花的清香味儿。佣人们忙着把热奶油、浆果和奶渣饼端到客房去。此时,听到有人说帕维尔跑到河里洗澡、洗马去了,尼古拉神父不得不应允着留下来。
“他们安排茶点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们去悬崖上看看,去那儿的长凳上坐坐。”伊万·伊万诺维奇建议道。
凭借着与大富翁科洛格里沃夫多年的情义,伊万·伊万诺维奇毫不客气地借用了其管家居住的两间厢房。这栋小屋还有前面的小花园,隐匿在一个大花园里。这是一个昏暗、荒无人烟的角落。屋前有一片半圆形的、陈旧的树林,林中小路还是清晰可见的。小路上野草疯狂外窜,想要吞噬掉这条小路,车辆如今都不从这里过了,只有垃圾车会经过这里,往这里的一条沟谷里倒些干垃圾和报废了的石料。思想进步的科洛格里沃夫还是一位怜悯革命的百万富翁,此时此刻,他跟妻子正在国外欣赏湖光山色。庄园里只剩下他的两个女儿娜佳和莉帕住着,还有一位女家庭教师和屈指可数的几个佣人。
在管家的这个小庭院里,围着一圈黑色的绣球花。绣球花的枝叶连成一片似川流不息的瀑布,将管家的小院以及整个花园、池塘、草坪与科洛格里沃夫的宅子隔开。伊万和尼古拉神父沿着鲜花盛开的瀑布往里面悠闲地走着,每隔一段类似的距离,就会有相同数量的一群麻雀从绣球花丛里飞出来,瞬间使得这片瀑布充满了盎然的生机,增添了一份和睦的嬉闹声。
他们陆续地走过暖房、园丁的居住地,还有一座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石料建筑物废墟。
“拥有才干的人可不少。”尼古拉神父说,“但是,现在风行的各式各样小组社团都是随便组织在一起的,尽是些资质平庸之人的栖身之所——不管他信奉的是索洛维约夫[2]、康德[3]还是马克思。只有积极寻求真理的人,才能不受到那些扭曲真理的人的影响。这世上有什么是我们应当去追求、去信仰的呢?这样的东西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似的。我倒是觉得应该忠贞于不朽,这才是对生命最好的诠释,也是对它最有力度的称呼。想要维系对不朽的忠贞,那必须得先忠于耶稣!哎,您的眉头又紧锁了,真是个可怜的人。您最后依然什么都没有弄懂。”
“嗯。”伊万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他有两撇翘翘的胡须,配上细细的淡黄色头发,看上去像极了林肯时代的美国人。(每隔一小会儿,他就会饶有兴趣地搓搓自己的小胡子,把它们搓成一小撮,然后试着亲吻小胡须的两端。)“我伊万是不会提出任何见解的。你很清楚,像这样的事儿,我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哦,对了,请允许我随口问一句,方不方便告诉我一下,你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被免去神职的?关于这件事,我虽然早有耳闻,但还是想听听你的说法。你该不是胆怯了吧?要不然是被教堂赶出来的吗?”
“我说,你没有必要把话题岔开。没错,我就是被教堂赶出来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不提了,这些事情已经用不着去争辩了。一句话,还是撞上了几件不吉利的倒霉事儿,直到现在想起来,我的心都翻腾个不停。嗯,这样说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再重操旧业、不能进首都了,他们禁止我进去。现在想想,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还是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吧!之前我不是说过了,要忠于耶稣。不如我们就来探讨一下,如何忠于耶稣吧!你还不明白:一个人,可以允许他不信奉神,也可以允许他不知道上帝是不是真的存在和为了什么而存在,但是他必须明白,人是存活于历史之中的,而不是存在于自然界里的。我知道,你想问历史又是什么呢?历史能够确认并且解释从古至今关于生命终结的谜团,并且锲而不舍地追寻破解其中奥妙的方法。也正是因为它,人类历史上才有新的突破,比如:发现了数学中的无穷大;发现了电磁波的存在;创造出了交响乐。当然,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和一颗赤诚的心,是无法向着这个目标前进的。充分的精神准备是你探索的必要前提,它所包含的都写在福音书中。那是什么样的呢?首当其冲的就是对亲人的爱,这是生命最强有力的体现形式了,它能够充满人心,并且会坚持不懈地追寻着前进的方向直至消亡殆尽。另外,每一个现代人的身上都必须兼备两个特征:个性自由和敢于献身。你要知道,这可是到目前为止最前卫的观点。所以,在遥远的亘古时代是没有历史的。那时候唯有被天花弄了一脸麻子的罗马暴君做出卑劣的、血淋淋的勾当,却没有一点儿感觉。每个奴役者都是蠢材。还有那被雕刻在青铜纪念碑、大理石圆柱上的永恒,如同标本那般僵硬且没有生气。自从耶稣来到人间,时局和人们才得以自由地舒缓一下。耶稣的降临,为后一辈人注入了灵魂,这才有了生命;人们拥有了灵魂后,受到信念驱使,会选择在历史中升天,为战胜死亡而不遗余力地劳作,勇敢地把自己奉献出来,去完成这个重要的任务,而不是随意地死在路旁的沟渠里。呵呵,还真验证了那句古话:说的人眉飞色舞、畅快淋漓,听的人却不知所云。”
“哎,我说老伙计,这可是玄学。医生禁止我谈论这个,况且,我的胃可难以消受这些。”
“谁信呢?还是祈求上帝对你多一点眷顾吧!算了,你呀,真不愧是个走运的人!这里景色秀丽,让人流连忘返!你是生在这美景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呦!”
朝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望过去,跳动的波光直逼双眸,令人不禁感到头晕目眩。阳光邀请水面上的波纹轻舞一曲,兴头所至,它们连成一片,如同一整块铁板,随着舞步的回旋,似乎又散开了些水纹。一条超大的渡船横过河面,向对岸驶去,上面载着马匹、大车以及乡下男女。
“没想到现在才刚过五点钟。”伊万·伊万诺维奇说道,“尼古拉,你快看!那辆就是从塞兰兹开来的快车,它每次经过这里都是五点零几分。”
远处的平原上,一列颜色鲜明、黄蓝交织的火车从右向左开去。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一条美丽的毛毛虫。蓦地,他们发觉那列火车停下了脚步。一团团浓厚的白烟在驾驶室的上空徐徐升起,那是驱动火车前进的蒸汽。随后,便从那个方向飘来了警笛的嘶鸣声。
“真是怪了,”伊万·伊万诺维奇说,“可能那里出了什么事。它没有在沼泽地里停下的理由。嗯,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还是回去继续喝茶吧!”
6
尤拉找遍了花园和屋子,都没有发现尼卡的身影。尼卡认为跟尤拉在一起没有共同的话题与乐趣,所以刻意地躲避着。再说了,尤拉不算是尼卡的朋友——在这一点上,尤拉猜对了。舅舅和伊万·伊万诺维奇一起在凉台上工作,尤拉只好一个人在房子附近散步,他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这里的景色真是怡人呀!时时刻刻都能听到黄鹂在展示曼妙的三重唱,令人如痴如醉,中间似乎还有停歇,等着那美妙的歌声被微风推向四野,滋润空气,又鱼贯地钻入人们的耳朵里。清幽的细碎芬芳依依不舍地徘徊、滞留在这片天空之中,一不小心被盛夏的酷暑捕捉到花坛上!此情此景不禁让人回忆起意大利北部和法国南部那些避暑的小村庄!夏虫和鸟鸣交替着演奏出动听而又熟悉的旋律,使得尤拉冷不丁地向右边拐了一下,又立即转向左边,他想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歌声还是母亲的召唤声。突然间,尤拉弱小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好像是听到了母亲那温柔的声音在跟他讲述着什么,在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想要带他走的幻觉。
他越走越远,不知不觉中走进了那条堆满垃圾的沟谷里。他沿着土坡往下走,把那片遮盖了熙熙攘攘并且较为干净的杨树林丢在了后面,朝着淹没了谷底的赤杨树丛走去。
赤杨树丛里光线不足,空气中的水分明显比外面要多,不知道是树叶挡住了果实,还是果实压着了树叶。零星的几朵野花,稀疏地插在粗根横生的荆树旁边,这些形状怪异的树根,像极了他那本图画版《圣经》里雕刻着象征权力的图案的拐杖。
林子里静幽幽的,莫名的孤寂爬上尤拉的后背,并紧紧地压住他,冷冷地勾引出尤拉的悲伤,泪花在眼眶里随时准备奋力冲出来。他颤了一下,跪倒了,双膝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哭着、宣泄着。
“主的使者,我用生命去尊崇的守护神,”尤拉一边抽泣着,一边向天空祈祷着,“请您引领我走在真理的路上,与此同时,请您告诉我的母亲,我一直都很好,不要经常挂念我。母亲为人正派,请主允许,并且引导她的灵魂进入天堂,让她能见到圣徒们那如同星光般璀璨的笑容。母亲待人和善,她没干过什么坏事。仁慈的主啊,请您大发慈悲吧,请您不要再让她承受各种苦难了。母亲!”尤拉仰天长啸,好像要用这种夹杂着悲鸣和疼痛的声音,去感召上帝身边的另外一个新的圣徒。长时间的哭泣,使得尤拉终于支撑不住了,他昏厥在地上。
舅舅寻找的呼唤声成为了他苏醒后温馨的宽慰。还好,他只晕了一小会儿。他答应了一声,赶紧往沟谷的上方走去。他心里嘀咕着什么,突然间想起,他刚才没有为毫无踪影的父亲祈祷,母亲以前经常教他为父亲祈祷的。
经历了赤杨树林的片刻小晕后,尤拉倒也觉得心情十分舒畅,不愿意失去这种轻盈而又畅快的感觉。他心里默念着,下次再为父亲祈祷,这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妥。
“他有的是耐心等着呢!”他如是想。对自己的父亲,他似乎没有任何的印象。
7
米沙·戈尔东和他的父亲从奥伦堡来,就坐在火车的二等卧铺车厢里。米沙是个学生,中学二年级,父亲是位律师,名叫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戈尔东。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嵌在了这个十一岁男孩那沉思的面孔上。戈尔东律师要到莫斯科上班,为了给米沙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顺便带上了他。母亲先他们父子一步,带着他的姐妹们到了莫斯科,正着手布置他们的新家。
他们父子在火车上已经待了两天多了。
莫斯科被太阳晒得像白石灰一样,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田野、草原、城市、村庄都被笼罩在一团热滚滚的尘雾里,被甩在了后面。大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笨重地向铁道路口拐去,坐在飞驰而过的列车上向外望去,远处的车排成一条静止的长龙,唯独那些马匹在原地悠闲地踏着。
每个大站的小商店都非常受旅客们青睐,一到站,他们就蜂拥而至。太阳偷偷地向西边倾斜过去,暖暖的斜晖穿过车站花园的树林,默默地照着旅客们仓促的步伐,也点亮了车厢下的车轮。
世界上的所有活动都是目的鲜明而明确的,但是,交织在生活的随波逐流中后,就会变得困惑混沌了。人们开始日日夜夜地劳碌着,这一切的动力,便是自身的利益。如果不是得到了最高和最主要意义的调节,恐怕也难以摆脱这种境遇。还好,这些作用的效果不佳。这种超脱感源自人们生存的各种联系,源自坚信相互之间的转变,源自那种幸福感。所有的事物不仅仅只发生在埋葬逝者的土地上,还会在另外某个地方出现,而这个地方,有的人称之为天堂,有的人称之为过往,还有的人用自己的方式为它命名。
就拿眼前的这个小男孩来说吧,这条法则对他而言是个沉痛而伤心的例外。他的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浓厚的忧郁面纱,即使了无牵挂也无法摆脱,他无法自我振作,就更别提能够获得轻松了。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同于同龄的孩子,他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继承。迫于压力,他总是敏感地在身上捉捕着它的影子。这样做,他的心会疼痛,也会伤害到自尊。
米沙自有记忆以来,他就意识到一些奇怪的现象:为什么有一部分人的体质发育与其他人一样,言行习惯也并无异样,却不可以变成跟大家一样的人?为什么只有少部分的人会对他有所眷恋,大部分人却对他嗤之以鼻?为什么一个生在贫民家庭的人没有机会翻身变成富人,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这些都会给米沙带来无限的痛苦和无可奈何。
每次他向父亲寻求这些疑问的答案时,父亲总是说他的思考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指出他是在荒诞地看待问题,劝他不要这样去判断问题。父亲一贯如此,从来没有提出过让米沙折服的论据,最后,米沙还是深陷这些问题之中。
所以,他藐视那些除了父母之外的成年人,他们才是始作俑者,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不过,他坚信,等到他成年之后,这一切都会被他弄得明明白白。
世事难料,谁也无法断定父亲紧紧追赶在那个冲到车厢门口的精神病人身后的行为是对是错;谁也无法想到那个人会把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推开后,打开了车门,然后像游泳运动员从跳板上往水里跳那样,头朝下跳下了正在疾行的火车。那一刻,戈尔东律师不应当拉住火车紧急制动闸吗?
正是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扳动了紧急制动闸,火车才会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
旅客们不明所以,不清楚是什么使得火车停了下来。人们开始猜测,或是认为紧急制动装置遭到了破坏,或是认为火车正在某段坡度稍陡的地方推力不足。与此同时,另一种说法炸开了锅:死者是一位颇有身份地位的人,他的专属律师请求去科洛格里沃夫卡车站找人来例行询问。如此一来,司机的助手爬到电线杆上的举动也就明朗了——检道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