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8)

他跷着二郎腿,将这个本子慢慢地往回翻,总是时不时就停下来诵读一条纪事,或者一段深刻的笔录,这些都是他亲手写下来的记录。每当读完一段之后,他心里总会为自己再一充溢满了对上帝的感恩之情而欢快起来,因为不管他身处怎样的困境,上帝都会让他转危为安。有一次他出天花时,气若游丝,大家都觉得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他终究还是挺过来了。又有一次,也就是在他的孩提时代,有一户人家在准备婚礼,他跑去看热闹。当时别人正在酿啤酒(那时候还保留着自家酿酒的老习惯),把一只酿酒的大木桶放置在大门边。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只木桶竟然翻了过来,哗啦一声巨响便盖在了这个孩子的头上。巨大的响声让邻居们受了惊吓,所有人都纷纷跑来看,六个大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木桶立起来。木桶将他的脑袋磕得惨不忍睹,鲜红色的血沿着胳臂和腿拼命地往下流。别人将他抬到了一家店里,由于他的胸口尚有一口气,所以便让人去请医生过来。然而,所有人都劝他父亲顺其自然,看样子是不会有什么希望了。但是结果如何?全能的上帝在他进行治疗之时大显神通,再次让他康复了!参议将这幕童年惨剧在脑海里重播一遍后,他再次拿起笔,在他最后的一个“阿门”后头加上一句话:“啊!上帝啊,我要永远地歌颂你!”

还有一次,是在他年少的时候,在他去贝尔根的旅途中,上帝挽救了差点儿就要惨遭大祸的他。他将这件事记录在本子里:“每当遇到涨潮的时候,在北海上航行的货船进港之后,总要花费许多力气才成功地从拥挤的小艇中间穿过,慢慢地朝我们的码头停靠。那次我正好站在一只平底船的船沿上,脚踩着桨架,背后紧挨着一只小救生艇,竭尽全力地朝码头那边摆弄这只平底船。突然间,我踩的那个橡木桨架断了,我猛地一头朝下掉到了水里。我头一回浮上水面的时候,附近却没人可以触到我,把我从水里拉上来;当我第二次浮上水面的时候,平底船刚好从我脑袋上方面划过。虽然船上有很多人想搭救我,但是他们得先将小艇和平底船移开,不要让这两条船撞到我的脑袋。要不是这条航线上的另一个小艇的绳索突然自己断开了,就算他们将船只移开也是枉然的。由于那条小艇的绳索断了,小艇漂动而去,我才得以靠上天之佑浮到空处。尽管我第三次没有浮到水面上,人们却看到了我的头发,船上的人都东一个西一个地俯在甲板上,探下身来打捞我。一个俯在船头的人把我的头发揪住后,我便趁机抓住他的胳膊。但是他还没有站稳,就扯开嗓子大声呼喊直至别人都听到了,赶紧跑来抓住他的腰,直到把他牢牢抓紧。我使劲地拉着他,急得他直咬我的胳臂。最终,我就这样被拖出了水面。”接着,参议用他湿润的眼睛把下边这么一段长长的表达自己感恩之情的祷告文读完了。

他在另一处这么写着:“假如我故意流露我的情感,那么,我还可以引用许多例子,不过……”参议跳过这段,然后翻到他洞房花烛夜和刚当上父亲的一段时光,开始随便摘念了一段。老实说,他的婚姻并非人们所说的自由恋爱。他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留意那位豪富克罗格家的女儿,她会为这个公司带来一笔丰厚的嫁妆。他欣喜地接纳了他父亲提出的这个建议,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跟他的妻子相敬如宾,觉得她是上帝为他准备好的终身伴侣。

毕竟,他父亲再婚的时候也出现这种情况。

这个厚道有干练的人儿。

勤快而亲切,极让人欢心……

父亲一直在房间里轻声低唱。遗憾的是这些久远的记录和本子未能激起他的兴致。他双腿紧紧地伫立于现今,并未关心这个家庭曾经的往事,尽管以前有一段日子,他有时也会用他的花体字在这本宽厚的金边笔记本上写下一些东西,而这些记录大部分跟他的第一桩婚姻有关。

参议打开了这一部分,这些纸比他自己用来做记载的那些还要结实一点,只是没那么精细光滑,况且都已经泛黄了。没错!约翰·布登勃洛克肯定是深深爱着他的第一任妻子——一个不来梅商人的千金。他跟她一起度过了那一年的短暂日子,仿佛成了他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年。”他如此写道,同时还在这句话的下面画了一条水纹我,对于安冬内特太太看见这句话他是毫不在乎的。

后来,高特霍尔德来到了这个世界,他却使约色芬丢了性命。对于这个事情,在这些并不细腻的纸上记录下了一些奇异的东西。约翰·布登勃洛克仿佛一点儿也不忌讳地表达了他对这个新生儿的憎恨,打这孩子在娘胎里乱打乱踢地给母亲带来了最初难耐的痛苦开始,一直到他平安地呱呱坠地。而约色芬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却深埋在枕头里猝然长逝了,他始终不能宽恕这个粗鲁地闯进生活里的孩子夺去了他母亲生命的罪责。不过,髙特霍尔德则稀里糊涂、健健康康地一天天长大了……参议不明白他父亲这种心态。他觉得,即使母亲已经不在了,却也尽到了一个妇人的神圣使命。“假如是我,我便会将对她的一往情深温和地转移到她赋予了生命的孩子身上”他心里想着。但是,父亲从自己长子身上看见的只有无情地破坏了自己幸福的恶魔。过了一段时间又跟安冬内特·杜商,一个有钱有势的汉堡人家的千金结婚了,夫妻俩相敬如宾地生活着。

参议随手翻看这个记录本。最后,他读到了和自己孩子有关的记录,汤姆得了麻疹、安冬妮患上黄疸病的事情,克利斯蒂安得的水痘如何康复了。他读到了他到巴黎、瑞士、马利安巴特的几次旅行,最后的一次旅行是跟他的妻子一块儿去的。他再次翻到最前边几张泛黄残损的近似羊皮纸的书页,上面有他的祖父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花体笔迹,而墨迹早就褪色了。这个记录的开头写了这一家一支嫡系祖先的历史久远的家谱。16世纪末期,他们知道的首位布登勃洛克曾经在巴尔西姆定居过,他的儿子曾是格拉包市的参议员。此外,一个十分富有的(下面的几个字被划掉了)和当裁缝的布登勃洛克在罗斯托克成亲了,生了许多孩子,有的活了下来,有的则夭折了。还有一个在罗斯托克做买卖的,此人早就改名作约翰了。最后,历经了许多年月,参议的祖父终于搬来此处并建立了这家的根基。这位祖父的事迹早已有了可考的证据:他在哪个时候得了紫斑;哪个时候患上真性天花;哪个时候从第三层楼板上跌到烘谷炉里,尽管他可能会撞到一根横梁而丧失性命,不过他却死里逃生地出来了;哪个时候他生热病,头被烧得混乱了——所有这些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这位老祖宗同时还在他的笔记里写下了许多箴言训诫留给子孙后代。这其中有一句话是用粗壮的黑字体来描写的,并画着边框,样子十分醒目:“我的孩子,平日要认真做事,但别做那些昧良心的事,夜晚可以安然地进入梦乡。”另外,他又谆谆教导,他所拥有的一本威丁堡出版的老《圣经》,说好要交到他长子的手里,并且往后的世世代代也理应由长子来继承。

布登勃洛克参议将那个皮做的文件夹拉近一点儿,然后把别的文件翻出来挑着看。里面有牵挂着远方游子的母亲写给孩子的信,由于岁月已久,这些信纸都已经泛黄破裂了,信纸上还保留着收信人的批注:“收到来信,悉知一切。”其中有汉萨自由市授予、印着纹章、盖着印章的市民证书,印信保险单,贺诗,还有别人恳请布登勃洛克家里的某个人做教父的信函。在里面有儿子从斯德哥尔摩或阿姆斯特丹寄给父亲跟投资人的满是温情的生意信函,信里一边汇报了麦价平稳得让人欣喜的消息,同时也提出了急切的恳请,打探妻儿是否平安。这其中有参议特地记录着他在英国和布拉班特游览时的日记,本子的封面上附着一张爱丁堡城堡和草料市场的铜版画。其中还有高特霍尔德写给父亲的令其恼怒的信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贺诗,一起欢快地落幕。

一阵疾速而悦耳的钟声从写字台上方的一幅画上传出来。这是一张颜色灰暗的油画,上面画了一座教堂和一个老市场,不过教堂顶上安装了一架真正的小钟。这个时候,它敲了十下细碎的声音。参议合上了文件皮夹,谨慎地将它收藏在一个写字台的暗盒里,随后便回到了房间里。

房间的四周悬挂着深色的碎花帘子,产妇床单上的宽大帐子也是用相同的布料做成的。空气中笼罩着一种随着恐惧痛楚而来的平静休憩的氛围,屋子里的空气因为炉火的烘烤而变得热乎乎的,飘散着香水跟药物混杂的味道。紧紧闭着的窗帘后边只可以透进一些微弱的光线。

此时,两位老人一块儿并排站在摇篮边,俯下身子认真打量这个在甜睡中的婴儿。参议夫人穿了一件秀美的印花短衬衫,梳了一头十分整齐的红发。尽管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丈夫走过来的时候,她将一只俊美的手朝他伸去,手腕上的金镯子响起了轻微的碰撞声。她把手伸出去的时候因为惯性而将手心向外摆,这仿佛更加凸显了她动作的亲近之感。

“贝西,你的身体如何?”

“亲爱的,很好,很好!”

他握着她的手走近一点点,站到了两个老人的对面,俯身于摇篮之上。能够清楚地听见婴儿均匀的呼吸声。有那么一分钟,他吸闻着这个婴儿呼出的温热的、带着奶香的气息,心里有一阵莫名的感动。“上帝保佑你!”他轻声说,一边吻了吻婴儿的额头。他看见这个孩子黄黄的干皱的小手指简直跟鸽子爪没什么两样。

“她吃得可真不少,”安冬内特太太说,“瞧,眼睁睁地看着她长大。”

“你们别怀疑我说的话,她肯定长得跟内特一样,”约翰·布登勃洛克今天由于幸福和自豪而容光焕发,“她的眼睛幽黑透亮,实在少见。”

老夫人不喜欢许诺这些东西。“这是什么话?哪有那么小就可以看出长得像谁……约翰,你要去教堂吗?”

“的确,已是十点了……到时候了,我在等着孩子们……”

孩子们立马在外边发出了响声。他们在楼梯上七嘴八舌地吵闹着,此时人们听见了克罗蒂尔德让他们安静下来的嘘声,可是孩子们立刻就来到了屋里;由于这时候在圣玛利教堂里肯定还冷得跟严冬一样,所以他们都已经穿好皮大衣,他们在走路的时候是蹑手蹑脚、悄然无声的,这是由于:首先,他们怕吵醒了小妹妹;其次,在做礼拜之前是不可以心烦气盛的。他们的脸庞都因为激动变得红扑扑的。今天是怎样一个日子啊!鹳鸟肯定是一只力大无穷的鸟,不仅带来了一个小妹妹,而且还带来很多好东西:送给托马斯一个海豹皮书包,送给安冬妮一个真发的大洋娃娃,那是如此神奇的洋娃娃啊!听话的克罗蒂尔德得到了一本色彩缤纷的图画书,尽管她怀着一颗感谢之心默不作声地捣鼓她的糖果袋,这袋糖果同样是她的一件礼物,克利斯蒂安得到的是一整台木偶戏,有苏丹王、死神、恶魔……

他们吻了吻母亲,获得批准之后才朝绿缎床帷后面谨慎地望了一眼。此时父亲已穿上了斗篷,将赞美诗握在手中,由此孩子们安安静静地、中规中矩地跟着父亲走向了教堂。就在这时候,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啼哭声,这位新添的家庭成员刚从甜美的睡梦中醒来。

2

一到夏季,有时刚进入5月或者6月初,冬妮·布登勃洛克就会搬到城外的外祖父母那里住,她每一次去都那样的兴高采烈。

在郊外住,尤其是在那所布局相当华丽的别墅里住,是一件让人惬意的事情。这所宽阔的别墅有许多建筑物,有许多下房和马厩,还有占地面积很大的果园、花圃和菜园!沿着斜坡一直曲折延伸到格拉夫河岸上。克罗格家的生活相当奢华。他们家的那种美轮美奂跟冬妮父母家里的那种朴实而略显死板的富足氛围有些不一样,外祖父母家里更显得豪华,这给年少的布登勃洛克小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这里,佣人根本就不需要在屋子里、甚至是在厨房里打杂,然而在孟街的家里,除了祖父和母亲对这方面不太留意外,父亲和祖母则时常对她絮絮叨叨,要么让她将某个角落的灰尘擦掉,要么就让她向她那位乖巧、诚恳又节俭的堂姐克罗蒂尔德学习。当这个小姑娘坐在摇椅上对佣人指手画脚之时,她母亲所遗传的贵族性情再次显现出来。在这家里,除了佣人之外还有两个年轻姑娘跟一个车夫服侍两位老主人。

无论怎样,每天早上醒过来,看到自己睡在一间宽阔的周围装裱着印花缎子的卧室里,伸出手立马触碰到的就是那张软绵绵的缎子被,这无疑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另外,坐在天台上吃早餐,花园里的清新芬芳从打开的玻璃门外飘进来,喝的并非咖啡、茶而是一杯可可,每天都喝着生日用的可可,另外加上一块厚厚的新鲜蛋糕,当然这些事也都值得一提。

自然,除了周末之外,冬妮总是可以独自享用这一顿早餐的,因为她的外祖父母要等她上学好一阵子后才到楼下。当她将可可和一块蛋糕一起吃下去之后,便拿起书包,迈着小步伐走下天台,绕过修剪得十分整齐的临街花园朝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