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8)

“施瓦尔茨可夫先生,我可以将您介绍给他们吗?”冬妮一本正经地问。

“不行啊!不行……”莫尔顿赶忙回答说,“谢谢您的好意!我并非是这一类人,您是知道的。我就坐在那块岩石上。”

等到莫尔顿·施瓦尔茨可夫朝右边转去,走到浴场旁的被浪花冲洗得干净的岩石堆那里,冬妮则朝聚在摩仑多尔夫的浴亭前的一群人走去。这里的游人众多,包括摩仑多尔夫、哈根施特罗姆、吉斯登麦克和弗利采几家人。除了海滨浴场的老板、汉堡的弗利采参议,还有以游手好闲出名的彼得·多尔曼,剩下的都是女人和小孩。由于这天并非节假日,大部分的男人都在城里的办公室工作着。弗利采参议也有一把年纪了,清秀面孔上的胡须被剃得干干净净。此时,正在浴亭上方的台阶上用望远镜看着一艘在远方出现的帆船。彼得·多尔曼戴着一顶宽边的大草帽,留着一绺水手式的圆胡须,正在跟太太们站着聊天。跟他聊天的那些太太们有的坐在铺在沙滩上的毯子里,有的则坐在高高的帆布椅上。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的娘家姓朗哈尔斯,手里正把玩着一副长柄望远镜,乱蓬蓬的灰色头发散开着。哈根施特罗姆夫人坐在玉尔新旁边;虽然玉尔新的身材终究没有长高,但是早已学着她母亲的样子,戴上了一副钻石耳环;吉斯登麦克夫人坐在自己女儿跟弗利采参议夫人身旁。后者是一个满是皱纹的矮小的女人,戴了一顶软帽,就算在浴场里她都不忘尽一个地主之谊,跑来跑去,累得满脸通红、筋疲力尽,全部心思都在计划舞会啦,儿童集合啦,抽奖啦,帆船旅行啦……她雇来给她阅读的女伴坐到了较远的地方。孩子们正在水边玩耍。

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是一家新兴的大酒商,在近几年,将C.F.科本公司比得黯淡无光。吉斯登麦克的两个儿子——爱德华和施台凡都已在其父建立的生意里肩负起职务。尽管彼得·多尔曼也是个纨绔公子,却一点儿都没有尤斯图斯·克罗格那种闲散的姿态;他是另一种类型的,一个耿直的纨绔公子,他的特点就在于那些毫无恶意的鲁莽。他刻意在社交圈里那么肆意妄为,是因为他了解女士们十分欣赏他那种嚣张、毫无遮掩的言谈以及浪荡不羁的作风,觉得很特别。

有一次,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宴会上,有一道菜很久没有端上来,客人们都等得发慌了,主妇也相当的忐忑不安,他在这时候便用他那粗犷的大嗓门喊了一句,全桌的人都知道了:“参议夫人,我的肚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此时,也是他正在用那粗犷的大嗓门在说一些很有问题的笑话,时不时就加上几句北德的方言当作笑料。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笑得挺不起腰板,连续叫喊着:“上帝啊!您别再往下说了,参议先生!”

冬妮·布登勃洛克受到哈根施特罗姆一家淡漠的接待,却得到其他人的热烈欢迎。就连弗利采参议也急匆匆地从亭子的台阶上下来迎接,由于他希望,或许明年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可以帮着让浴场热闹起来。

“小姐,您的仆人。”多尔曼参议极力地说准字音,他知道布登勃洛克小姐不是很喜欢他的作风。

“布登勃洛克小姐!”

“您到这里来了啊?”

“多么好啊!”

“您是何时到的?”

“瞧,打扮得多漂亮啊!”

“您住哪儿?”

“是在施瓦尔茨可夫家吗?”

“领港的家里?”

“想法真奇妙!”

“多么新鲜的方法啊!”

“您在城里住吗?”海滨旅店的经营人弗利采参议再次问了一句,他实在不想让别人发现他的沮丧。

“下一次的舞会您肯赏脸参加吗?”他的夫人问道。

“噢!你在特拉夫门德不会待很久?”另一位太太替她回答。

“亲爱的,难道您不觉得布登勃洛克一家人都特立独行吗?”哈根施特罗姆太太跟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轻声说。

“你还没下水吧?”有人问,“年轻的姑娘们,今天还有谁没有下过水呢?小玛利、玉尔新、小路易丝这三个人吗?安冬妮小姐,您的朋友们会义不容辞地陪着您的。”

几个年轻的姑娘从一群人中走了出来,准备和冬妮一块儿去洗海水浴,彼得·多尔曼自然自告奋勇地陪着姑娘们朝海滩走去。

“啊!你是否想起以前咱们一起上学的情景?”冬妮问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

“记——记得!您总是经常发脾气。”玉尔新满脸赔笑。

他们从海滩上用一条木板凑成的窄道里穿过,朝浴场走去;当他们从拿着书坐在岩石上的莫尔顿·施瓦尔茨可夫旁边经过时,冬妮大老远地、急忙地跟他点了几次头。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冬妮,你在跟哪个人打招呼?”

“噢!就是那位小施瓦尔茨可夫,”冬妮回答说,“他陪着我过来的。”

“就是总领港的儿子吗?”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问道,用她那双黝黑的眼睛紧盯过去。莫尔顿正好坐在那里带着忧郁的神色端详着这一群光鲜艳丽的人。冬妮大声说:“真遗憾!像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那样的人都不在这里,平时待在海滨的日子肯定很无聊!”

8

冬妮·布登勃洛克开始了她美丽的夏季生活,比她遗忘在特拉夫门德的日子还要快乐有趣。没有重担压在她肩上,她再次焕发出绚丽的光彩;她的一言一行也恢复了之前那种欢快且无忧无虑的神色。有时周末,参议便带着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门德,总会满意地看着她。那时他们便会去餐馆吃一顿大餐,坐在咖啡店的帘幕下边欣赏音乐喝咖啡,边看着大厅里的人玩轮盘,就像尤斯图斯·克罗格和彼得·多尔曼那些寻欢作乐的人总是围挤在轮盘周围。参议倒是没有赌过的。

冬妮晒着阳光,洗着海水浴,吃着姜汁饼、煎肠子,跟莫尔顿一块儿去远足。他们会顺着公路到邻区的浴场,或者顺着海滩攀到高处的望海亭,从那里能够眺望海陆两面。要不然就是去旅店后面的一座小树林里,在树林的高处悬挂着一口大钟,是旅店通知客人开饭的时候使用的;有时他们会泛着小船,到特拉夫河对面的普瑞瓦半岛去,在那个岛上可以找到琥珀。

莫尔顿是一个让人喜欢的旅伴,尽管他的观点有时候难免会显得有些偏激和武断。无论说到什么,他都可以给出一个严肃而公正的定论,并且他的口气不给别人留一点商量的余地,虽然在说话时,他的脸会涨得通红。当他声称全部贵族都是笨蛋和灾星,并随即做了一个愤怒笨拙的手势时,冬妮觉得有些失望,忍不住责怪了他几句。不过另一方面,她又十分自豪,因为他挖空心思地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而且这些想法都没有对他父母公开过。有一回他说:“我跟您说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房间里有一架完整的人体骨架,您知道的,就是用铁丝穿起来的那种骨头架子。呐!我给它穿上了一套破旧的警察制服。哈!实在太妙了,您说是吧?但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一定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父亲!”

冬妮当然无法避免地经常跟城里的朋友在海滩或者海滨公园里打交道,参加这样或那样的舞会或者乘坐帆船出游什么的。这时,莫尔顿就得一个人去岩石那里坐着了。从第一天开始,这些岩石便成了他们两个人间的一个固定暗语了。“坐岩石”的意思便是“无聊寂寞”。遇到下雨天,雨帘仿佛一个灰色的罩子,将整个大海笼罩起来,海水和低垂的天空正好相接,海滩和道路都积满了水,冬妮便说:“今天我们两个人都要坐岩石了,留在阳台上或是房间里,无所事事,您就给我表演几首学生歌曲吧,莫尔顿,尽管这些歌我也听厌了。”

“确实!”莫尔顿说,“我们坐下!不过您知道,和您在一块儿,就没有了岩石!”在他父亲面前他是不会说这些话的,不过母亲听了没关系。

“干什么?”一次午饭之后,冬妮跟莫尔顿一同站起来,准备到外面去,总领港便问他们,“年轻人要去什么地方啊?”

“啊!安冬妮小姐容许我陪她走到望海亭里去。”

“是这样的,她同意了吗?你自己说一说,我的孩子,你坐在书房里背你的那套神经系统不是更好一点吗?等你回哥廷根时,你肯定把所有东西都抛到脑后了。”

然而施瓦尔茨可夫夫人则满是温和地说:“狄德利希,上帝啊!他为何不能去呢?让他去吧!这可是他的假期啊!他就不能陪我们的客人玩吗?”于是,他们两个人便去了。

他们沿着海滩走,紧靠着水边,潮水将那里的沙子冲平然后晒硬,走起来十分轻松。地面布满了一种常见的白色小贝壳和另外一种长圆形乳白色的、比前者稍大的小贝壳。此外,还有黄绿色的潮湿的海草,上面是空心的小圆果,踩上去会发出啪啪的脆响。另外还有水母,有的是平常的那种海水色,有的则是红黄色、有毒,在游泳时碰到它的话,皮肤就像火烧一样疼痛。

“您可知道我以前有多傻,”冬妮说,“我妄想从水母的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星。我用手帕包了一大包的水母回家,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阳台上,把它们晒死在阳光下……我想要留下那些小星星!好,我等一下过去看的时候,只留下一大片的水印,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他们一路走着,耳边是一层层波浪发出的有韵律的澎湃声,迎面吹来了清新的咸海风。这些风肆无忌惮地在耳边飒飒作响,在人的身上激起了惬意的晕眩,一种微醺之感……他们在海滩满是轻声细语的无限宁静中朝前方走去。无论远近,大海的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被宁静赋予了神秘的内涵。

左边逶迤着一条由黄色黏土和乱石形成的斜坡。这些斜坡的形状都很相近,凸显出来的棱角遮挡了曲折的海岸。海滩到了这里之后变成了嶙峋的乱石,他们找了一个往上爬的地方,经过矮树林里的一条山路攀上望海亭。望海亭是用带树皮的粗木柱和木板搭建而成的圆亭子,亭中的墙壁上画满了格言、短诗、名字的缩写和爱情心形,亭中被分成一间间的小屋。冬妮跟莫尔顿选了一间面朝大海的屋子,坐到靠着里面的一条粗木凳上。这间屋子跟浴场的木板屋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木头清香。

在下午时分,山上的这个地方显得相当静穆。几只小鸟啾啾地叫着,沙沙的树叶声和潺潺的海水声融汇在一起。海水在地下深处无限延伸,在远处出现了一艘帆船的桅樯。这一路上海风不停地从耳边呼啸而过,此时走到了避风之地,他们忽然感到一阵让人深思的宁静。

冬妮问道:“它是归港还是离去?”

“什么?”莫尔顿语气顿了一下,好像他的思想刚从一个遥远之地被喊回来一样,他赶紧说明:“是离去!这是一艘开往俄国的‘施亭博克市长’号。我不想跟这艘船过去。”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补充:“那里的情况肯定比我们这里还要糟糕!”

“可以了,”冬妮说,“莫尔顿,您现在是要跟贵族开战了,我从您的脸上已经看出来了。您这样是不好的,你认识哪个贵族吗?”

“不认识!”莫尔顿几乎懊恼地喊出来,“谢天谢地!”

“很好呢,您瞧!我可是认识一个贵族姑娘,她叫阿姆嘉德·封·席令,我之前跟您提到过的。她可是一个比你我脾气都要好的人;她几乎不在乎自己的姓氏,而且她吃香肠,讨论着她们家的母牛。”

“冬妮小姐,肯定还有例外的人!”他担忧地说,“不过您听我说,您是一位小姐,只讲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个原则。每当您认识一个贵族给出这样的结论:他是个好人啊!没错,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则用不着去认识一个贵族,便足以断定他们的全部。这里所涉及的是社会结构的原则性问题,您可明白?没错,对于这一点您说不上来。怎样?有些人只要一诞生便成了人类的选民,就是大老爷,就有权利藐视我们这些下层人。而我们呢?就算是做出巨大的贡献也无法跟他们相提并论。”

莫尔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露出一股善良无邪的怨气;他也尝试去摆弄一些手势,不过当他看见自己那相当笨拙的姿势时,便毅然地放弃了。可是,议论依旧在持续不断地进行着。他的情绪早就激动不已。他坐在那里,身子稍微往前倾斜,用大拇指拨弄着上衣的扣子,一道挑衅之光从他那双温和的眼睛里闪现出来。“我们的市民阶层,我们这些一直被看成底层阶级的人,只允许那些加官晋爵的贵族存在,我们不愿承认那些只会坐收渔翁之利的贵族,我们反对现在这种阶级等级观念的划分。我们恳求所有人都是自由平等的,不是别人的附属品,所有人只受法律的制约!不该再有特权和暴力!所有人都是政府的权利平等的儿女,并且就像上帝和普通世人一样没有等级阶级的存在,市民和政府也应该产生直接的关联!我们要求新闻自由,工商业自由,贸易自由……我们请求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上进行竞争,有功劳的人得到封赏!可是我们被各种原因牵制了手脚,堵住了嘴巴……我还要怎么说呢?对了,您来听听这件事情:他们在四年前重新修订了跟大学校、报刊有关的同盟法。这部法律真是太好了!只要和现行制度或者事物不合拍的,统统都不可以刊登或演说,您明白吗?真理被扼杀、被禁止传播……那么请问一下,这些究竟是为何?是由于一个腐朽不堪的愚蠢的制度,而且这个制度大家都很清楚,有朝一日肯定会被摧毁的……我坚信,您还无法了解这是有多卑劣!这样的暴力,目前警宪制度是这样的昏庸粗暴,您是不明白精神界和新时代的……我还要再告诉您一点,普鲁士国王做了一件十分没有道义的事情!当初1813年,法国人仍在我们的国土上,他号召我们,同意我们立宪……于是我们纷至沓来,拯救了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