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3)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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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的一个下午,大概五点的时候,布登勃洛克一家坐到了花园的凉亭里,他们刚在这里喝过咖啡。凉亭的四周被刷得雪白,穿衣镜上方画着展翅飞翔的鸟类。后墙上面是两扇油漆的屏门,要是不认真看的话,是很难发现这两道是假门的,只不过在上面画了两个门柄而已。由于在屋子里显得很闷热,所以他们将一套简便的原色木质家具搬出来了。

参议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呈个半圆形,桌子上还没有收拾掉的餐具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克利斯蒂安倾斜着身子,一脸愁容地默读西塞罗反驳卡蒂林纳的第二篇演说稿。参议边吸雪茄边埋头看他的《商报》。参议夫人已将手里的刺绣放下来,眼带笑意地看着跟伊达·永格曼一块儿寻找紫罗兰的小克拉拉。此时草坪上的紫罗兰开得正灿烂。冬妮的两只手支着头,全神贯注地读霍夫曼的《谢拉皮翁弟兄》,汤姆正拿一个草茎轻轻地拨弄她的脖子,但是她显得很懂事理一般假装不去搭理他。克罗蒂尔德也在看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题目叫《又瞎又聋又哑,但很幸运》;她穿了一件花布袍,显得既瘦削又土气。她边看书边将桌布上的饼干屑撮到一起,然后用五个手指头把它们捏起来放进嘴里细嚼。

天空的颜色好像渐渐变淡了,几朵白云飘浮在上面静止不动。这个小花园里的小径、花圃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亮丽而绚烂。

“嘿!汤姆,”参议拿出嘴里的雪茄,兴致盎然地说,“跟你谈过的,和凡·亨克朵姆公司办合作的那桩黑麦生意就要谈好了。”

“他们的价钱是多少?”托马斯对这个比较有兴趣,停下了捉弄冬妮的小手段。

“六十泰勒一千公斤[18],还不错对吧?”

“好极了!”汤姆立马明白这是一桩利润颇佳的生意。

“冬妮,你那个姿势太没有礼节了!”参议夫人说。冬妮听后便将一只手臂从桌子上放下来,眼睛却不曾离开过书本。

“这又如何?”汤姆说,“随她高兴,爱怎么坐都可以,反正她终究还是冬妮·布登勃洛克。毋庸置疑的,克罗蒂尔德跟她可是我们家最漂亮的两个人。”克罗蒂尔德顿然大吃一惊。“上帝啊!汤姆——?”她喊道。无法理解的是她为何会将两个短音节拉得那么长。然而冬妮没有针锋相对,她明白汤姆的嘴巴比她还要厉害。他肯定又要辩解一句别的,弄得大家捧腹大笑。她只不过将鼻翼放大一点,粗声吸了吸气,并耸耸肩膀。然而当参议夫人说到胡诺斯参议家将要举办一个舞会,然后把话题转到了一种时髦的漆皮鞋时,冬妮则将另外一只手臂也从桌子上放下来,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个聊天。

“你们说得滔滔不绝,”克利斯蒂安有些怨言,“我可是在此遭罪!我真的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商人!”

“不错!你想着一天换一个工作。”汤姆说。就在这个时候,安东从院子里走来,茶盘里放着一张名片。所有人都朝他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格仑利希,代理商,”参议念道,“汉堡来的一个惹人喜爱之人,得到了人们极力的推荐。他父亲是一位传教士。我和他在商业上有所来往。目前要商谈一件事情。安东,就请你跟那位先生说,让他到这里来一趟吧。贝西,你不会觉得什么不便吧?”

一个大约三十二岁,中等身材的男子穿过花园走了过来,一只手里拿着帽子和手杖。他的步伐轻盈,头微向前倾;上身穿着一件黄绿色的毛料燕尾礼服,戴着一双灰色的棉手套,稀少的浅金色头发下映衬着一张笑眯眯的红润的脸庞,遗憾的是一边鼻翼旁长了一颗无法掩盖的肉瘤。他的下巴和嘴唇都修理得干干净净的,只留着英国式的两绺长长垂下来的胡须;这两绺胡须则是货真价实的金黄色。——从大老远的地方,便看见他摇晃着自己的浅灰色大礼帽不断地朝这边行礼。他最终迈着大步子,来到了众人面前,在上半身画了一个半圆形,算是给在场的人都鞠个躬。

“打扰了,请恕我打扰了你们的雅兴。”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态度也相当谦逊,“这里有人在看书,有人在聊天……我恳请你们见谅。”

“十分欢迎您,亲爱的格仑利希先生!”参议说,他跟他的两个儿子都在这时候站起来跟客人握了握手,“我十分荣幸能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能在我的家里见到您。请容许我给您介绍一下,贝西,这位就是格仑利希先生,我商业上的一位老伙伴。我的女儿安冬妮、我的侄女克罗蒂尔德,托马斯您是认识了的,这是我的次子,克利斯蒂安,是个中学生。”

每当听到一个名字的时候,格仑利希先生便会微鞠一个躬。

“允许我再说一遍,”他说,“我不愿意打扰大家,我只是来谈谈生意上的事情,要是参议先生愿意屈尊移驾的话,陪我到花园里溜达一圈吧!”

参议夫人回答说:

“您先别急着和我丈夫谈生意吧,要是您愿意赏脸的话,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们会觉得十分荣幸的,请您坐坐吧!”

“十分感谢!”格仑利希仿佛很感动的样子,于是,他便在汤姆搬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但是也只坐在椅子边上,把帽子和手杖都放到膝盖边上。他用手捋了捋胡须,然后轻轻地咳了一声,这声音听起来大约是“咳—姆”!所有这些都给人一种印象,那就是他似乎说:“可以了!开场白算是说了,下面该说什么呢?”

参议夫人立马找出了一个话题。

“您家在汉堡对吧?”她将手里的针线活放到怀里对客人说道,头微斜到一旁。

“这可不是嘛,参议夫人,”格仑利希回答道,再次欠了欠身,“虽然我的家在汉堡,但是我将大部分的时间都花费在旅途中,我的业务很多,咳—姆!要是可以这么说的话,便十分阔绰了。”

参议夫人将眉毛一挑,动了动嘴巴,仿佛带着无比的敬意问了一句:“是这样吗?”

“对于我来说,持续不断的活动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说着,格仑利希先生便将一半的身子转向了参议。他看见冬妮小姐正好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自主地干咳了一声。这是少女们用来审视陌生男子的漠然而挑剔的目光,这种目光仿佛随时都能变成嘲讽和不屑一顾。

“我们家在汉堡也有一个亲戚。”冬妮说,她这样说只是为了插话而已。

“杜商家,”参议在一旁说明,“那是先慈的母家。”

“噢!这个我倒清楚不过了,”格仑利希先生急忙说道,“我很幸运,跟杜商家或多或少也有些交往。这是让人佩服的一家人,既精干又平易近人。咳—姆!说实话,要是每个家庭都拥有这一家人的精神,那么世界就变得更加美妙了。他们十分虔诚地信奉着上帝,心肠又好,总的来说,是我想象中所具有的真正基督教精神。另外,这一家人也十分近人情,高贵而文雅,真是让我敬佩。参议夫人!”

冬妮在心里思忖:“他上哪儿了解了父亲母亲的脾性呢?说的净是他们喜欢听的话。”正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却听到参议赞叹地说:“这两种精神对于每一个家庭来说都是相当合适的。”

参议夫人也不由自主地衷心赞叹似的做了一个她经常使用的手势:手掌对着客人往外面一翻,手臂上的镯子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玎玲声。

“亲爱的格仑利希先生,您实在是说到我的心底了!”她说。

格仑利希先生再次深鞠一躬,然后坐下来捋了一下胡子,干咳几声,仿佛在说:“我们接着说吧。”

参议夫人说到了1842年的5月,格仑利希先生的故乡汉堡城里遭遇了几天的可怕日子。“说实话,”格仑利希先生说,“那次的大火可真是一场大灾难,一场让人心惊肉跳的横祸。大概算起来,损失高达一亿五千三百万。说到这个我还真得感谢上天,在这场火灾中我居然毫发无损。火灾最为严重的主要是圣彼得和圣尼古拉两个地区,如此漂亮的花园,”他自己把话停住,接过了参议递来的一支雪茄,“在市区中,是很难见到如此大面积的花园的!鲜花开得那样绚丽多彩,唉!我本人有一个弱点,就是喜欢花,喜欢所有的自然景物。那里的丽春花可真是将花园装点得非比寻常。”

格仑利希先生赞叹着这座房子的地理位置,赞美着整个城市,赞叹着参议的雪茄,并对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说了几句让人愉悦的话语。

“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安冬妮小姐,您看的是什么书?”他微笑着问。

冬妮不知为何会将眉头紧锁,把目光避开了格仑利希,回答说:“霍夫曼的《谢拉皮翁弟兄》。”

“不错!这位作者写了一些相当优秀的作品。”他说,“噢!请见谅,我忘记了您家二公子该怎么称呼了,参议夫人。”

“克利斯蒂安。”

“这是个好听的名字!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要是我可以说的话。”格仑利希又将脸朝向了主人,“从这个名字本身,就可以看出叫这个名字的人是一个基督教徒。在您这儿,我看见约翰是你们父子相传的名字,任何人看到这个名字都会想到上帝的那位心爱的门徒。就拿我自己来说吧——请原谅我说到了我自己,”他继续地往下说,“我跟我的大多数祖先,叫作本迪可思,这个名字显然是从‘本内迪可塔’这个词通俗化而来的。布登勃洛克先生,您读的是……?噢,是西塞罗!这位了不起的罗马演讲家的著作读起来是很费心思的。Quousque tandem,Catilinana[19]咳咳,我的拉丁文并没有全部忘记!”

参议说:“在这方面,我跟先生的态度正好相反,我一直以来都比较反对幼小的大脑死记硬背这些希腊罗马的作品。为了步入现实生活中,必须要明白许多严肃而至关重要的事情。”

“参议先生,”格仑利希赶忙回答道,“我并未及时说出自己的见解,您就将我要说的话给说完了。这类著作读起来很费劲,并且我之前忘了说,这个并非完美无缺的。先不说其他的,就是这篇演讲词里我依稀记得有些地方可以说是难登大雅之堂。”

谈话进入了短暂的沉默,冬妮心想:“现在该换成我了。”因为格仑利希先生的目光正好停在了她的身上。果不其然,格仑利希将话题移到她了身上。格仑利希先生忽然将身子朝前一探,跟参议夫人做了一个急促而优美的手势,深情款款地耳语说:“我请求您,参议夫人,请看您的这位小姐,求求您。”忽而将嗓门提高,仿佛是为了让冬妮听到这句话一样,“请您继续保持这样的坐姿,再多坐一分钟!请看,”他又变成了刚才的轻声细语,“阳光如何在您这位小姐的发梢上玩耍!我从未见过比您这头更漂亮的秀发了!”因为迷醉倾倒,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天空说的,好像他是在跟上帝或者跟自己的灵魂告白一样。

参议夫人欢快地笑了笑,参议说:“请您别对冬妮说这么多恭维的话了!”冬妮便沉默不语地皱了一下眉。几分钟后,格仑利希先生便起身告辞了。

“我不再劳烦您了,参议夫人,我不再劳烦了!我原先是要谈公事的,但是谁都无法抗拒,现在该去办正事了!是否能请参议先生……”

“我想我也没必要跟您谈了,”参议夫人说,“在您逗留的期间里,要是能在我们寒舍里住下的话,我们一定十分开心的。”

格仑利希先生在那一瞬间仿佛感动得无法言语。“参议夫人,我对您表示深深的谢意!”他满怀感激之情地说道,“但是,我不能够浪费您对我的一片好意。我已经在汉堡旅店里预订了几个房间。”

“几个房间!”参议夫人在心里想着,而根据格仑利希先生的想法,她也理应是这样想的。

“无论如何,”她最后开口,然后再次热情地朝他伸出了手,“但愿我们这次的见面不是最后一次。”

格仑利希俯身吻了吻参议夫人的手,然后稍等片刻,看冬妮小姐是否也会将手伸给他,不过冬妮并没有这么做。因此他在上半身画了一个半圆形,然后朝后退了一大步,深鞠一躬,将脑袋朝后扬了扬,手臂一挥便将灰色礼帽戴到头上,跟参议一块儿离开了这里。

“真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当参议回到家人中间,坐下之后再次感叹道。

“我认为他有些蠢。”冬妮还没等别人发问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并特意将最后一个字说得很重。

“冬妮!愿上天保佑,不能这么评论别人!”参议夫人带着一丝怒气,“他是一个很有基督教精神的年轻人!”

“是个有涵养,而且开明的人!”参议也随声附和,“你自己不是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参议和他的妻子经常出于相互尊敬而夫唱妇随,这便让他们更加相信彼此是默契十足的了。

克利斯蒂安耸了耸他的大鼻子说道:“他说话是那样的神气,有人在聊天!我们根本就不曾说话,‘还有什么丽春花将花园装点得与众不同了’!有时候他会装作一副就像在跟自己夸夸其谈的样子。‘我打扰了,我一定得请您见谅,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头发!’”克利斯蒂安将格仑利希先生的模样模仿得栩栩如生,甚至连参议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确实,他太故作姿态了!”冬妮又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了,“他总是在说他自己!业务繁忙啦,热爱大自然啦,他喜欢这样或那样的名字,他原本叫本迪可思。这些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知道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夸耀自己!”她突然很愤怒地喊起来:“爸爸妈妈,他跟你们说的话全都是你们喜欢听的,他只不过是对你们阿谀奉承罢了!”

“冬妮,不要拿这个来责骂别人!”参议厉声说道,“一个人跟别人初次见面,当然要表现出自己的优点,说一些好听的话来让别人欢心!”

“我认为,这个人挺不错的!”克罗蒂尔德不紧不慢地轻声说道,尽管她是在场的人中格仑利希先生很少搭讪的一个。而托马斯一直都没有发表看法。

“总的来说,”参议作了一个总结,“他是一个聪明能干、虔诚信教的有内涵的人。但是你呢?冬妮你已经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别人对你这么殷勤地恭维,你就不应该去揭别人的短。我们谁没有缺点呢?而你,恕我直言,是最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的。汤姆,我们该做正事了!”冬妮便一个人念叨着:“金黄色的络腮胡!”她再次像刚刚那样将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