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1)
- 布登勃洛克一家:全2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 (德)托马斯·曼
- 4863字
- 2018-03-13 11:08:35
此时的约翰·布登勃洛克已经年过四旬,近些年来,面容明显苍老了许多。他那双圆眼睛仿佛比以前更加深陷了,与此相反,鹰钩鼻子和颧骨则变得更突出了。浅黄色的头发跟鬓角分开的地方,好像淡淡地抹了几下白粉。此时的参议夫人也将近四旬,不过她是那样的漂亮,甚至毫不夸张地说她那明丽动人的外貌依旧不减当年。她的皮肤白皙得如同没有血色,脸上长着一些雀斑,却不曾破坏了她的柔嫩。她那头烫得十分漂亮的淡红色头发,在烛光里闪着光亮。她用她那双清澈而幽蓝的眼睛瞥了她丈夫一眼,然后对他说:
“亲爱的,有件事儿我想让你考虑一下,我们是否应该再聘一个仆人啊?我认为,我们确实需要这么一个。每当我想起我的父母……”
参议将报纸放在膝盖上,然后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他目光顿然变得凝重起来,因为目前说到了一件需要增加开销的事情。
“没错!亲爱的贝西,”他开始说,刻意将说话的声音拖得很长,便于他把反对的借口说得更含蓄一点,“再聘一个仆人吗?自从两位老人过世后,我们家里还留着三个女仆,还不包括永格曼小姐,我认为……”
“唉!这座宽阔的大房子,约翰,有时候弄得我实在没有办法。我跟林娜说:‘林娜,我亲爱的好孩子,后屋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清理了!’但是我也不可以过分地对她们指手画脚啊,前屋也都打理得干净整齐,她们要做的事情本来就很多了。如果雇用一个男仆的话,让他去跑腿什么的就很方便……从乡下雇用一个厚道可靠的男佣并非难事。看,我险些就将这件事忘了,约翰,路易斯·摩仑多尔夫刚好要将他们的安东打发走,我看他做事的手脚还是十分利落的。”
“说实话,”参议说话的时候觉得身子不安地摇动了,“我过去倒是没有想到这个。我们现在很少去参加宴会,自己也不经常设宴待客。”
“的确!但是我们家还是难免会有客人来访,你也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亲爱的!尽管你知道,我很喜欢招待那些客人。有时候,你商业上的朋友从别的地方过来,你留别人吃一顿便饭,他在没有找到旅店的时候当然是要在我们家过夜。甚至有时候来一个传教士,或许还要在我们家里住上八九天……再过一个周马蒂亚斯牧师便会从康史塔特过来,况且雇用一个仆人的价钱也是微不足道的,依我看……”
“但是会集腋成裘啊,贝西!我们家里已要支付四个人的工资了,另外公司中还管理着一大批人。”
“我们真的是一个人也雇用不起吗?”参议夫人倾斜着脑袋看了她丈夫一眼,笑着说“我每当想起我娘家的那些仆人……”
“一开口又是你娘家,亲爱的贝西!这么说我倒要问问你,对于我们的家底你到底了解不了解?”
“你真是问对了,不了解,约翰,我心中还真的没底。”
“好!这也不是什么说不明白的事情。”参议说。他在沙发上重新坐好,跷起二郎腿,吸了一口烟。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十分流利地念出了一连串数字。
“简单来说,妹妹出嫁之前父亲手里大约还有九十万马克,当然不包括公司的股份和地产,给法兰克福八万马克当作陪嫁费,给高特霍尔德十万当作分家费,剩下的就是七十二万。然后买了这座府宅,加上我们从阿尔夫街上那座小房子获得的一笔钱,这里包括了装修、买办家具也花去了十万多马克,剩下的就是六十二万马克。然后又给法兰克福两万五千马克购买产业的补偿费,剩下的就是五十九万五千。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年挣了二十万,将这几笔花销抵消了一部分的话,父亲过世时留给我们的财产也就这一些了。算上挣的钱,我们的所有财产七十九万五千马克。然后从里面再给高特霍尔德十万马克,给法兰克福二十六万七千马克,还要算上父亲在遗嘱里说的要给圣灵医院、商业人士寡妇救济金等几笔小数目的捐款。如此一来我们就只剩下大概是四十二万马克,或许还可以加上你的十万嫁妆。这便是我们现在的经济状况的大致数目。当然了,资产的数目并非完全不变的,总会有一些上下浮动。亲爱的贝西,我们并非富贵之家。况且还有一件我们不能忽略掉的事情,那就是我们的生意虽小,但是花销还是和过去一样多,搭起来的台子就很难往回收缩了,你可以理解我说的这番话吗?”
参议夫人将手里的刺绣放在膝上,犹豫地点点头。“亲爱的,我能理解。”她说。尽管她并非每一句话都理解了,而且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列举了那么多的款项,却不能雇用一个仆人。
参议重新吸着他的雪茄,抬起头,把烟吐掉接着往下说:
“或许你在想,等你父母百年之后,我们兴许有望获得一笔不错的财产,的确!这是事实。不过,我们也不可以没有自己的计划便对它抱着很大的希望。我知道你父亲亏了几笔冤枉钱,而这个亏损都是尤斯图斯一手造成的,这也并非是什么秘密了。尤斯图斯这个人嘛,虽然平易近人,不过他并非一个干练的商人,运气也尤为不好。据说,他做了一些生意,因为资金周转不足,便到银行贷了几笔款。有好几次为了让他平安渡过难关,你父亲不得不拿出数目可观的一笔钱来给他应急。这种情况以后也难免,我担心的事免不了。贝西,请原谅我说了句实话,我认为身为一个退休的人,你父亲那种无所谓、乐天知命的态度很符合他老人家,但是你哥哥是一个商人,他就不能采用这种态度了。他有些心浮气躁,你说对吗?你们的父母,所有的吃穿用度,应有尽有,这方面我是为他们感到欣慰的,只要是他们经济条件许可,日子便过得无比讲究。”
参议夫人宽容地笑了笑,她明白她丈夫对她娘家所注重的排场很不以为然。
“这些话也就无须多说了,”他将烟头放到烟灰缸里继续往下说,“要说我嘛,我唯一的心愿便是上天保佑,让我有精力再多工作几年,在他仁爱眷顾里,将公司的财产变回以前的规模。亲爱的贝西,我希望你现在能够对这些事情有所了解。”
“这可不是嘛!约翰,我已经完全了解了!”参议夫人匆忙地说。她今晚已经放弃了雇用仆人的想法了。“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去睡觉好吗?”
几天后,有一次参议从公司回来,兴致正浓,全家人在餐桌上讨论好了,决定雇用摩仑多尔夫家的安东。
6
“我们将冬妮送寄宿学校去吧,也就是卫希布洛特小姐那里。”布登勃洛克参议说。他说话的语气很坚定,事情便照办了。
托马斯很有做生意的天赋,克拉拉长得越来越强壮、活力四射,而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她的大胃口让谁看了都一定会觉得很欢快,唯有冬妮跟克利斯蒂安两个人,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让人不太满意。说起克利斯蒂安,最近几乎每天下午都会被施藤格留下来喝咖啡。其实也只是一件不打紧的事情,不过参议夫人最终还是觉得这种情况过于频繁了,被迫给这位老师十分客气地写了一张便条,让他在百忙之余到孟街这里来谈谈这个问题。施藤格先生果真来了,戴着一顶节日才用的假发,脖子上扣着最高的硬领,背心口袋里装着一排削得尖如长矛的铅笔,跟参议夫人一块儿坐在风景厅里。克利斯蒂安则躲在餐厅中偷听他们的谈话。虽然这位出色的教育者有些拘谨,但依然滔滔不绝地宣传他的教育理念,他说到“画弧线”和“胡画线”两者之间的迥异,说到美丽的绿森林和煤斗的事情。此次造访,他不停地说“因此”这个字,他认为这个字和现在这个种金碧辉煌的氛围相当合适。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参议也回来了。他先将克利斯蒂安赶出餐厅,然后为自己孩子的调皮向施藤格先生表示歉意。“噢!参议先生,别这么说。这个学生脑瓜机灵,性格开朗,因此,只不过有些浮躁,假如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嗯……因此……”参议十分友善带他参观了屋子一周,然后施藤格先生便告辞了。这并非是最糟糕的一件事情。
最糟糕的是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情。在某天晚上,克利斯蒂安擅自跟一个好朋友到戏院里去了。这天演的戏是席勒的《威廉·退尔》,扮演退尔的儿子瓦尔特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演员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这位小姐有一个古怪的习惯:她不管自己扮演的角色是否符合身份,都会在舞台上佩戴一枚镶钻的胸针。没人会猜测这些钻石是假货,因为众所周知,这个是年轻的参议彼得·多尔曼送给她的礼物。彼得·多尔曼是霍尔斯登门外瓦尔街上已逝的木材商多尔曼的儿子,他跟尤斯图斯·克罗格一样,也是本地有名的浪荡子弟——简而言之,他们的生活有点放荡不羁。彼得·多尔曼是已婚人士,并且有一个小女儿,但是很久之前就跟他夫人闹翻了。如今他一个人过着单身的生活。父亲留给他一大笔遗产,老人在世时的生意他也一并管理着,不过人们都说他如今已经在吃老本了。他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了倶乐部和市政厅地下室的啤酒店里,就连早饭都在那儿吃。早上四点钟的时候,人们时常能在大街上碰到他。
另外,他又不停跑到汉堡去做生意。然而他的最大兴趣还是看戏,不管是什么戏他都不会轻易错过,并且对演戏的角色也抱有很大的兴致。在过去的几年里,为了表达他的爱慕之情,曾经向许多年轻的女演员赠送钻石礼物,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是最后一位获得他这份礼物的人。
让我们言归正传吧。话说这位年轻的姑娘扮演瓦尔特·退尔,通常都会佩戴那个钻石胸针,打扮得十分俏丽,演技又如此的迷人,让身为小学生的布登勃洛克心驰神往,眼睛也浸满了泪水。他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情感,驱使他一定要用行动表达不可。于是,趁着休息之时跑到戏院对面的一家花店,用一马克八个半先令买下了一束花。这位大鼻深眼窝的十四岁少年,手里捧着鲜花,昂首挺胸地奔到后台去。由于路上没人拦着他,他一会儿便来到了化妆室的门前,差点儿就撞到正在跟彼得·多尔曼参议站着聊天的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参议瞧见克利斯蒂安捧着一束鲜花走进来后,笑得前仰后合。但是这位新纨绔少爷一本正经地对“瓦尔特·退尔”行礼,将鲜花递给她,晃悠着脑袋,声音由于激动变得苦涩沙哑:“小姐,您的表演是那样的动人!”
“嗬!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你可真行。”多尔曼参议用他那宽嗓音喊道。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扬起了她那双俊秀的眉毛,问了一句:“可是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孩子?”然后她便温和地摸了摸她这位新爱慕者的脸。
于是那天晚上,彼得·多尔曼在俱乐部里就被当成了一个笑谈的故事。这件事像闪电一般迅速地传遍了全城,没过多久就传到了校长的耳朵里,校长将这件事告知了布登勃洛克参议。参议听到这件事后仿佛受了严重的打击,极为吃惊,甚至都顾不上发怒了。当他坐在风景厅里将这件事情说给他夫人听的时候,如同失魂落魄一般。
“这就是我们的儿子,他居然变成……”
“约翰!我的天,要是被你父亲听见,他肯定要大笑一番的。周四的时候,你将这件事告诉我父亲,他肯定觉得很有趣!”
说到此处,参议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满腔怒火。“哼!的确是这样!贝西,我也知道他会觉得非常有趣!他会很开心,因为浮躁是他的本性,他那种轻佻的恶趣味,不仅传给了尤斯图斯,还传给了他的外孙。天煞的!你非逼着我将这些话统统说出来。他去找那样的人!然后将他的零花钱双手奉送给那个卖唱的女人!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但是他将自己与生俱来的本性暴露了!那种习性已经暴露了!”
这确实是一件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情,还要加上冬妮的不端正行为,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也就更加让参议忐忑不安了。随着年纪的增加,冬妮尽管没有去戏弄那个毫无血色的人,吓得他单脚跳舞,也不再去卖布娃娃的老太婆家乱按门铃,但是她总是喜欢将头朝后一仰,逐渐显示出一派调皮不羁的模样。尤其是她在城外的外婆家度过了一个夏天后,便将她那高傲、虚荣的不良品性暴露得一览无余。
有一天,她跟永格曼小姐一起读克劳伦的《咪咪利》,忽然被参议看到了。参议觉得十分憎恶,他拿起这本小书翻了几页,一言不发地就把它封锁起来了,从此之后这本书就不再露面了。没过多久,冬妮——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单独跟一个中学生,也就是她哥哥的一个朋友去城外散步的事情也被发现了。碰见他们一起散步的人是那位跟上层社会有所接触的史笃特太太,她到摩仑多尔夫家去变卖旧衣服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说布登勃洛克小姐如今也许到了年纪了,理应……后来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把它当作笑话一般告诉了参议。散步的事情就中断了。但是没过多久便发现,城门里头的一棵中空老树,因为树洞没有用石灰填满,成了冬妮小姐的传信邮箱。她不仅从里头取出那个中学生写给她的一封封情书,而且她也将自己写的信放到里面去。这件事暴露之后,人们觉得有必要对这个十五岁的冬妮严加管教了,需要将她送到一所寄宿学校去,也就是米伦布林克七号卫希布洛特小姐创办的寄宿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