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飞等了几天,也没见阿炮打钱进他的账户。相反,还把手机关了。再与三字经等人联系时,他们的手机也停机了。医院在催着医药费,让阿飞十分焦急。
就在此时,余笴笴给阿飞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去帮她搬家。她一直住在医院的集体宿舍里,觉得不方便,便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单间。曙光医院在中华路,处于市区繁花地段,离阿飞妹妹所在的医院并不远,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阿飞赶往医院时,已见余笴笴把房间里的一些东西打包好,一辆面包车在楼下等着。
曙光医院装修得俨然一座宾馆,如果不是那两名披着黄色绶带的漂亮导医站在门口向他微笑,如果不是门口上方那书法字体的牌匾写着“南国男性曙光医院”的字样,如果不是进出的病人脸如菜色,他还以为这是一家星级宾馆了。相比之下,他发现妹妹所住的医院的装修及设备跟不上民营医院,人流如潮,跟菜市一样嘈杂,空气沉闷,没病的人去陪生病的人看病取药,也会闷出病来。相反,这儿的就医环境却让人觉得心清神爽,惬意极了。
阿飞到过不少的医院,既有公营的也有私营的。从总体来看,公营医院的楼房没有注重内外墙体的装修效果,而私营医院则把装修的效果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一看就知道私营医院有实力,舍得把钱砸进去。当然,也有装修得像宾馆的公营医院,但之类的医院多数是省级医院。
此刻,阿飞站在曙光医院的院子里,看着装修考究的墙体,心想这老板就是有钱,不知道砸进多少装修费。他环视办公区,目光停到院长办的门口,而后他再扫视相邻的几个办公室,见几乎没有什么窗户。最后,他把目光停在财务室的门口上。财务室的窗户向着街道,只有空调主机才挂在院子这一面,离地面都很高。
集体宿舍与医院住院部相连,就在北面。楼上的余笴笴见阿飞站在院子当中,便朝他招招手。他走上楼去,与她的几个同事一起帮她把东西搬到车上。忽然,一个神情猥锁的男人从走廊走过来,站在余笴笴跟前,不怀好意道:“笴笴,你要搬走啦?搬到什么地方去呀?这儿不是挺好的吗?既省房租也省水电费……”见阿飞拎着一只纸箱从身边走过,他的目光充满了异样的意味。
余笴笴说:“阿飞,这是院长的朋友脑积水。”
阿飞惴度着,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何有这么古怪的名字。叫脑积水的男人说:“我姓卢名叫极水,她们喊多了,就变味了,说我脑子积水了,就叫我脑积水。笴笴,这是你的男朋友吧。呃,有古惑仔的味道。”
余笴笴说:“早就认识了,少说也有两三年时间了。”
脑积水酸溜溜道:“啊,原来如此,要不要我也来帮你搬东西?”
余笴笴说:“谢谢了,东西已搬完了。”
脑积水说:“好吧,回头我给你电话。”见阿飞鄙视而又傲然地盯着他,他便挑衅地拍拍阿飞的肩膀说:“哥们,你的马子可得看紧点,别让她到处乱跑了。”
余笴笴拉过阿飞的手,飞快地下楼了,然后把东西塞进车内。车子启动时,站在走廊上的脑积水用一双阴冷的目光扫视着阿飞。半晌,他才朝院长办公室走去。
在车上,阿飞问余笴笴:“脑积水从哪里冒出来的?”
余笴笴说:“少惹他,这种人心眼坏,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飞说:“他跟你们院长是朋友?”
余笴笴说:“每天有事没事,他都来找张老板,就好像老板的助手一样。”
阿飞问:“他也入股曙光医院?”
余笴笴说:“他是老板请来的帮手。”
阿飞说:“帮手?”
余笴笴说:“他负责看管一帮医托,保护医院。因为医院经常有一些烂仔来索要茶水费什么的,若不给他们钱,他们就顺手拿走东西;到了晚上,他们就砸东西或偷东西。最后,院长只得请这人来帮忙了。自这人来了以后,那些烂仔就没见了。听说他是吃黑饭的。上次在省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门口,医院请的医托跟其他医托为了一个客源的事情发生冲突,得知情况后,他带人赶到现场,就大打出手。”
阿飞说:“你们老板也是混黑的?”
余笴笴说:“不知道,反正有人说我们张老板的钱来路不正。我们听说他也不想创造一流的民营医院的,最终,在同行剧烈的竞争情势下,他只得听之任之了。像其他民营医院一样,他也是把各个科室承包出去了。有些科室为了完成承包金,没有医德的医生就与医托串通一起,狠宰患者。想想,既要上交一定的数额,还要给医托提成,有时候还得打点上下,医生不这样做行吗?张老板知道医生这样做,只会自砸招牌,可他已经被逼到了尽头,只得出此下策。”
阿飞说:“你们医院开多久了。”
余笴笴说:“三年了。我一毕业,就进了曙光医院,慢慢看着它发展的。这三年来,风风雨雨的,我见了不少。不过,张老板对待员工还算不错,如果在别的私营企业,那些老板一天不叫你干够十五六个小时就不让你下班。哎,你所在的单位是私营还是国有的?”
阿飞说:“……私人的。我们老板不像你们的院长那么好说话……他经常克扣我们的工钱。上个月的工资,我催了很多回了,说我妹妹要急用,他不耐烦地说,你妹妹急用是你妹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货款没有回笼,比你妹妹还着急呢。过几天吧,等货款追回来后,我再付你们的工资。如果不是求着他要钱,我早就离开工厂了。”说这番假话时,他顿然觉得内心一片慌乱。
余笴笴说:“我还有些闲钱,本来是给我哥哥的,阿芳急用,那我就拿去给你们交药费吧。”
阿飞说:“这怎么行呢。”
余笴笴说:“客气什么嘛,我和阿芳是姐妹,玩得多好,妹妹有困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她的病情有些好转了吧。”
阿飞说:“没有。医生建议要转院,要转到条件较好的省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治疗。唉,这种病看来没得治疗了,我就一个妹妹……”说着,泪水飘落胸前。
余笴笴哀恸道:“吉人自有天相,阿芳会好起来的。我也咨询我们医院的医生了,他们说在医学上这种病确实难以治疗,但如今技术越来越先进,还是有希望的。他们还说,在北京有一家医院在这方面很有研究,不妨送去那儿接受治疗,兴许还有办法。”
阿飞说:“以我目前这种情况,送妹妹去省医院就医,就已经很艰难了。”
余笴笴沉默不语,她知道转院的费用没三五万元是拿不下的,但她也无能为力。在曙光医院打工三年,所有的积攒都让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借”光了。每次赌钱输了,哥哥就跑到医院来找她,拿不到钱,他就赖着不走。责骂他两句,他就说女孩子存那么多的钱干什么用,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怕嫁不了有钱的男人。
余笴笴说:“我再替你们想想办法。”
阿飞感激望着余笴笴。跟她认识也没几天,她看起来却像是要把终身托付给他一样,什么都很照顾他,处处都为他着想。而他却树起一堵墙,拒绝任何人进入他的内心。不幸的童年与自身的污秽罪孽,他是不会接纳任何人的。他们之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余笴笴又说:“你们兄妹相依为命,真不容易。”
阿飞说:“我们苦命啊。我一出生,父母就抛弃我,是伯娘养大了我。六岁那年,母亲从桃源市里回来了,她是回来生下妹妹的。待产时,母亲紧搂着我哭着说:‘我怀孕的时候,你父亲就跟一个外省女子有了一腿。我反复规劝他,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他早没了人性,不仅抛弃了我,还不要我肚子里的孩子。’”
余笴笴听得一阵心酸,不禁掉泪了。
阿飞又说:“那时的我,刚懂事,见母亲哭成泪人,也跟着哭喊起来。母亲说她对不起我,六年了,她一直未尽到责任,让我受苦了。知道父亲变心后,她觉得城市已经没有温暖了,就拖着大肚子回到乡下。生下妹妹后的第五天,她对我说,孩子呀,你父亲不理我们,我也没有办法养活你们。我要找到他,要他尽到父亲的责任。我哭着对母亲说,妈,你不要离开我们好吗?她把我紧紧搂抱着,泪如雨下。她说,我把你们交给伯娘带,伯娘会对你们好的。我找到你父亲后,就把他一起带回来,再把你们带到市里去。六岁的我,当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事了,但我对那个外省女人的恨一直未断。我想,是她让我母亲与父亲不和,如果遇到她,我就扑上去跟她拼命!”
此前,余笴笴没少听阿芳说起自己的身世,如今再听阿飞说起这伤心往事,她仍是禁不住悲从中来,嗫喃道:“你妈妈离开你们后,一直没有回来过?”
阿飞说:“没有。从那以后,她再也回不来了。她离开我的时候对我说:‘孩子,几天后我就会回来的。不管是否找到你父亲,我都要回来照顾你们。’她哭得很厉害,全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了,眼里满是绝望之色。当时,我以为她是刚生下妹妹身子虚弱所致。妹妹出生时,母亲大出血,伯娘吓坏了,找来土医生,还上山去找草药给她煎服、洗澡。谁也没有想到,母亲那一次出门,居然是她与我最后的诀别。后来我听旁人说,母亲找到负心的父亲时,居然被他打了一顿,那个可恶的外省女人也做了帮凶。那女人顶着大肚皮对我母亲说,你这样子哪里够我长得漂亮,你能生孩子我也能啊,赶快离开他吧。不然,让我看到一次我就叫人打你一次。母亲绝望了,最终跳河自杀了……”
余笴笴泣不成声,伏在阿飞的胸前,泪水把他的胸口打湿了。阿飞说:“我与妹妹一直蒙在鼓里,一直不知道母亲早已自杀,一直翘首盼望着她回家。等了很多年,一直等到我十二岁那年,我还是没见母亲。后来我才得知,母亲早就过世了,在生下我妹妹后不久就跳河了。我惊呆了,六岁的妹妹哭喊着要妈妈。伯娘老泪纵横,不停安慰我们。我不相信这个消息,就偷偷跟着人跑到市里来,可找了几回,也没见到母亲。找到水上派出所时才得知,母亲确实是跳下河去了,当年打捞尸体的一名警察对我说,她被捞上来时,尸体腐烂,身上放着一张相片,上面是母亲与我的合影。经河水浸泡之后,相片已无法辨认。因无人认领尸体,他们就把她连同那一张相片火化了。”
阿飞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尽管如此,往事仍如一股酸水涌上心坎。当年,从派出所出来后,他周折找父亲住过的地方。父亲的几个邻居告诉他,他父亲已跟着外省女子到别的城市去打工了;也有的说,他父亲跟那女子到她的老家定居去了。至于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说,来市里淘金的人太多了,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特别是那些外省女子,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有不少人都没干什么正事,早晚只知站在一些街道上揽客,出卖皮肉。她们捞到钱后,多是带着男人回老家“发展”了。
得知这一消息,阿飞本想在市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再回家帮伯娘干农活,同时也照顾年幼的妹妹,但他又想,他和妹妹都很可怜,无人理会他们的感受的。妹妹很聪明,可以让她读书考上大学,不让别人看衰。于是,他就留在市里“赚钱”,一有钱,他就给伯娘和妹妹寄钱。
此时的余笴笴,轻握着阿飞的手,向他传输着一股关爱与体贴。阿飞感觉到她的躯体如此柔软,性情如此温顺,她的头发也如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一样令人着迷,淡淡的幽香。
他情不自禁地搂抱着她,定定地凝视着她,为她那张生动而秀丽的脸庞而怦然心动。如果不是司机在驾驶室里开着车,他也许冲动地亲吻着她那柔软的小巧的红唇。
她的柔顺与温情,让他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激情,涌上一股要承担男人责任的热流。
当他们把她他租下的房间布置一新时,她突然像一团火焰一样扑向他,疯狂地亲吻着他,让他感觉到快要被这团熊熊的烈焰烧融了。他情难自制,也亲着她,并把她压到床上。当他激情澎湃的时候,却又临阵退缩了,坐到床沿边抽着烟。
她叹息着,如同从汹涌激流的巅峰中跌到潺潺而流的溪泉中,既感到不解也觉得索然无味。她脸色潮红,慢慢理了理凌乱的秀发,也坐到床沿边,关切问:“是不是还在想着你妹妹的事。”
阿飞点着头。此时此刻,他想得最多还是他与余笴笴之间的事。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得如此之快,他和她认识也不过就几天时间,如今他们之间却情浓如酒,要以身相许。他不敢辜负她的一片情意。她冰清玉洁,聪颖秀气,而他却是一个社会残渣,如何配得起她。
他不是害怕承担责任,也不是害怕出现意外令她怀孕,而是害怕有一天突然会被警察带走,把她心中对他的一些美好全部破灭了。他是贼,是一个疯狂的盗贼,从来到市里寻找父母亲无果之后,他就跟着街头的烂仔厮混,没有做过一天好事,坏事做绝做尽了,他配与她谈情说爱吗?
6.
阿芳转院的当天晚上,阿飞称要回单位便离开了病房,转到曙光医院附近的街道。深夜时分,他混进医院,躲在一个阴沟下。阴沟恶臭难闻。为了不让人发现,他把整个身子贴在沟边的一堆医疗垃圾。
不久,他翻身站起来,低头一看,膝盖被一枚钉在一块废弃的木板上的铁钉扎中,鲜血直流。他从垃圾堆里扯过一块布紧紧地绑着。看了看天空,也已灰蒙,估计已是凌晨3时左右了,城市的街灯开熄灭。再往医院大楼看去,病人已进入梦乡。有些因病痛折磨的病人尽管仍未睡着,仍在不停地呻吟,但声音也已减弱。
他偷偷摸摸爬到办公区,撬开院长的办公室,翻遍了所有的东西,也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再进入财务室,尽管里面放着几个保险箱,但他投鼠忌器,生怕设有警报系统。他对抽屉进行翻找,也没有什么东西。他坐在地板上发呆。他想,老史不是说这个医院的老板张顺时有可能会藏有重要的物证吗,咋没找得到呢?也许张顺时这个老狐狸不会把会要他命的东西藏于此处的。
忽然,阿飞听到走廊上有人说话,有保安走过来了。他躲到桌子下面。不久,说话声消失了,他又钻了出来,用铁撬轻轻碰了一个保险柜,发现它并没有发出响声。他心头一喜,取出钥匙,任他怎么开,保险柜始终没能打开。这种保险柜跟汽车的驾驶室防盗门不是同一样原理,以往他与三字经等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撬开汽车的防盗锁,如今面对这么一个笨重的家伙,他一筹莫展。
天色也已大亮,再不走,接了早班的保安就会来巡查了。阿飞急忙从窗户跳了下去,翻墙离开了。临走之时,他见财务室的书柜上摆着一个像玉器般的公仔,挺可爱的,便顺手把它惴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