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知低垂着头,声音小得连自己几乎都听不到了:“你说的对……从今天起,我会经常到青山路来巡查。”
车荣福说:“光巡查还不行,就动脑子。你看今天的会议开得多成功,各个部门都表态了,严格把住审批关。如果这条街道再出现反弹,我建议回到刑侦队做技术员吧。还有,你的辖区还有很多类似的问题,近期内,你得给我清理干净。”
万一知说:“我知道。”
车荣福问:“还有事情吗?”
万一知说:“没有了。”
车荣福说:“既然没有了,还呆在这儿干吗?回去工作啊!”
万一知说:“我想……”
车荣福说:“你的请辞我不同意。”说着,他就叫司机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时,他见万一知呆在原地不动,头上原本就有白发,此时显得更加多了。他心里一动,想:“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面临什么样的况境了。蜘蛛织网,作茧自缚。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想着时,车子已经来了到医院。刚走进病房,车荣福便见苑长军的床头上放着一束鲜花和一袋水果。苑长军躺在病床上,右手用绷带吊着,伤口处刚刚换过药。车荣福抬头一扫,见花红从走廊那边走来,她拎着一壶开水。他想:“进入状态挺快的嘛。看来,她是不辱使命了。”
花红朝车荣福打了招呼,道:“车局,你来了。你们聊吧,我回局里了,有些材料我还得整理一下。”
车荣福说:“我叫司机送你一程吧。”
花红说:“不用了,我坐公车回去,只有个站点就到了。”
见花红远去,车荣福对苑长军说:“老苑呀,你也该说实话了吧。她两眼红红肿肿的,想来昨晚知道你出事后,就没有睡好。”
苑长军挣扎着要坐了起来。车荣福把他按住,说:“你就躺着吧。哎,花红心里装的只有你。”
苑长军说:“她挺细心的。哎,我怕是没机会了。”
车荣福说:“别放弃机会嘛,她人不错的。你别让她花开别家,到时弟兄们就会说你不是了。”
苑长军说:“别闲扯了,说正经事吧。你有事情要跟我说?”
车荣福说:“弹头取出来了吧,没伤到骨头吧。”
苑长军说:“还好没伤着骨头。一看这弹头,我就想起上次在城中村的那起案子。山狗的同伙瘦三逃脱了,现场留下的弹壳与弹头,与我身上的这一枚弹头是一致的。我怀疑所有的枪支都与一个枪贩有关。”
车荣福说:“枪贩?”
苑长军说:“他被挂了号的,叫李石伦。他很狡猾,我们一直无法拘捕他。”
车荣福说:“昨晚的袭警案已眉目了,梅半极他们已查到了死者的住处了,从他的住处查获了不少的凶器。昨晚,这个鸡头他没有再回住处。”
苑长军说:“除了此事,你好像还有事要跟我讲。”
车荣福说:“是这样的,上回跟你商量的事,即是不是邀请部分民警到法院参加旁听,要不要请媒体报道庭审。今天,我想再把它拿出来和你讨论。”
苑长军说:“反复思量之后,我认为你这办法可行,至少能给大家一个警醒作用。有一点你要记住,声势不要搞得太大。毕竟此事是在老史当头那时发生的。邀请民警旁听我看问题都不大,如果请媒体来报道家丑,老史及分局领导会高兴吗?”
车荣福说:“我也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再三权衡之后,我认为并无不妥。家丑可以外扬,藏丑只会害了很多民警。我已经跟老史沟通过,他态度也很明确,支持我们这样做。”
苑长军说:“唉……你呀,有些急于求成了。”
车荣福说:“你说得有道理也没有道理。”
苑长军说:“啊,愿闻其详。”
车荣福说:“有道理的是,我确实想在短期内治理好警队,希望一夜之间警队的风貌就得到改观;没有道理的是,我没有急于表现自己的心态。媒体曝光桃花歌舞厅的事情后,一开始,我认为媒体极不负责任;这几天,我在反复思考,认为媒体的报道来得及时,它曝露我们的管理缺点。我们为何不借此整理警队,分步来尝试。就比如昨晚对青山路的治理,这是第一步。也就是说,抓捕‘鸡头’,让弥漫在青山路上空的淫气消散。之后,我们再以此作为试点,再在各个城区推广,慢慢推进;第二步就是,涉嫌黄赌毒的场所老板,要一一归案。”
苑长军说:“看得出,你是有备而来的。不过,我还是坚持那个原则,步子不要太快,快了会适得其反。你在局里的根基还没有扎稳,对各种情况仍未了解透彻。批评与教育的方法,也要像管理手段一样精明才行。你那天的气势,不知伤及了多少人。听说,昨晚上你又令万一知十分难堪。他们在这一行浸泡多年,有的比你入行还早。你一个从县城来的人,他们凭什么要服你?”
车荣福说:“我没有坏心眼,只想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我们吃的是警察这门饭,要有所作为,要让老百姓信服我们。”
苑长军说:“但愿老万他们能理解。”
车荣福说:“有时间,我会找老万聊一聊。”
苑长军说:“人民内部的矛盾,能化小就化小,能化了就化了,不要到处树敌。”
车荣福说:“我会掌握分寸的。”
6.
对于主审法院来说,如此之多的旁听人员是少见的。而且,来的旁听人员,都是身着制服的警察,不仅法庭的座位上坐满了警察,座位旁边的其他空处也挤着警察,甚至过道上也站满了警察。
三名犯罪受审民警的家属似乎觉得难堪,坐在前排的位置上一直不敢回头也不敢到处张望。有的家属还低垂着头,偷偷哭泣。毕竟,他们的儿子、兄弟不仅丢了公职,还吃定了三五年的监狱饭了。此时,媒体记者的相机不停地闪烁着,电视台的记者也在做着现场直播的架势。媒体一报道,他们家属如何受得了这奇耻大辱。
站在被告席上的三名民警,形容憔悴,忏悔无容,似乎不敢面对昔日的同事与领导。其中一名年轻的民警,头上居然长满了白发。被捕之后,他承受的压力是何等巨大,精神几近崩溃。当然,最难堪的是三名被告的领导——江南公安分局政委覃敏、局长白冰冰。他们不敢抬头与被告的家属对望,也许他们认为自己失责而导致下属走上了被告席,愧对家属也愧对当事人。
对于车荣福来说,类似的审判,他见过。那是在他县局任职时,有两名警察在执法过程中因不开具处罚单被当事人告上法庭。当时的案子再也普通不过,但折射出来的法理却很深刻。为了教育警察严格执法,热情服务,他要求县局中层以上领导及基层派出所所长全部到场旁听。庭审结束后,很多警察颇有感触,认为受益匪浅。但当时的庭审,并未邀请记者报道,一是县城那个小地方一时难以请到记者,二是案子价值也不很大。此次三名民警涉嫌违法犯罪,相对来说,教育意义更大。
这样铁板钉钉的犯罪事实,对于三名被告而言,几乎不用作任何辩解。他们先后承认自己在执法过程中利用职权对运输非法货物的司机进行敲诈勒索。
满头白发的被告林如中陈述称:“我在分局经侦大队工作。去年3月15日,我与阿前、阿志得知有一辆货车载着走私进来的零件途经南北高速公路南梧收费站时,便在收费站附近的公路上等候。见线人举报的车辆进入视线,我们便上前拦截。司机见到我们,准备加大油门逃跑。我们拔出手枪喝令他停车,他只得停车接受检查。我们见司机没有运输许可证,货物来源不清,便押着货车回到五村岭大旋盘一江哥停车场。
“在停车场,我们威胁司机说,这车零配件价值超过60万元,若以走私罪判刑,要吃几年狱饭。如果你供认出货主或以罚代罪,可以给你放行。司机犹豫了半天,就给他友仔打了一个电话,请友仔送来6万元现金。我们没有收下,坚决要把他带回大队审讯。他的友仔见状,立即又从包包里取出3万元,堵到我们手上,说行个方便大家方便。就这样,我们收下了9万元现金,并当场分了。
“尝到甜头后,我们继续以同样的手法敲诈其他违法运输货物的司机。去年6月下旬,我们得知有一货主从越南走私野生动物,要运到市里。那辆卡车出现后,我们上前拦截,并把司机带到一江哥停车场。司机一直想抵赖,既不承认这车东西是他的,也不愿意交纳‘罚金’,我们便强行把他带走。刚离开停车场,司机便哀求说放他一马,表示愿意拿钱来赎罪。我们表示非20万元不连人带车一起放了,他立即叫同伙送钱过来。谁知,他的同伙在送钱来的同时,还把整个过程录了音。
“之后,这个司机在再次贩运野生动物时,又被我们抓获了。像往常一样,我又敲诈司机。司机非常恼怒,却也无可奈何,答应说给钱。我们对他说,不能少于20万元。司机骂我们胃口也太大了,每次一开口就是这个数,他们一点儿的赚头也没有!我们对他说,不交钱可以,不过得请你做个问讯笔录,接下来怎么处理,就由法院说了算。司机想了想,就给友仔打了电话。他友仔来得也很快,一见到我们,就把一大包的现金递上来说,太匆忙了,一时凑不够那么多的钱,只有10万元,剩下的一半,回头给我们补够。
“我们知道这人耍了滑头,便骂着,少一分钱都不行。司机没辙了,便叫友仔迅速去借钱。这人刚离开不久,就把一包东西拿来了。我们很惊奇,这家伙咋这么快就借到了钱?准备撕开那包东西看看里面是不是钱的时候,忽然从四面八方涌上很多警察。原来,司机见被敲诈,非常生气,便报了警。
“从第一次勒索成功后,我们通过查获走私烟等方法,敲诈了不少司机的钱财。其中最大的一起收受的现金是20万元,最后一次是10万元。前前后后,我们共作案12起,涉案金额有100万元。这些钱,都给我们私分了。每次分钱,我们都很害怕,并对各种证据进行处理,最终仍然无法排除内心的焦虑与不安。在外人看来,警察有着很强的反侦察能力;然而,当我们把巨款揣到怀里时,始终觉得那些钱就像烧红的烙铁,把我们的手和肌肤灼得异样难受……事后,我们‘潇洒’地花钱,试图让罪恶感得到解脱,但每天我们始终在担忧与痛苦中渡过。
“……我想说的是,我有罪,愿意接受法庭的审判。我不怨别人,只怨自己太贪。同事们、朋友们,心莫贪,一贪便失足成千古恨……”林如中说完后,泪流满脸,痛不欲生。
其他两名被告杜章前、卢尚志也低头哭泣,泪水沾湿前胸。媒体记者抓住这一生动的细节,狂拍、狂摄,并做了特写镜头。而他们的家属,早已悲伤难忍,也趴在座位上轻声哭泣,法庭上一片吹嘘,只有覃敏和白冰冰面无表情地看着主审法官。
最后宣判的结果是,林如中、杜章前、卢尚志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四年、三年。法警把三名被告押走后,有几个记者要采访他们的家属。他们家属一一避开,迅速离开了法庭。再采访法官时,法官谈起了这起案子的特点,并告诫执法者要好自为之,千万不要以身试法。法官说:“此次庭审,对我们来说,这是一起普通不过的案子,但它却向旁听的众多警察传递一个一个简单不过的道理:慎用人民与的权力,如果滥用职权,最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市公安局组织民警参加旁听,意义深远。”
记者在采访其他民警时,他们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一致认为教育意义极大,但也给三名被告家属带来巨大的精神压力。
也许是见车荣福或分局的领导还在现场,有些民警欲言又止。看得出,他们很想就此案发表一些见解,指责一些体制上的问题。虽然,当事人犯罪是因他们起了贪念而导致自己毁灭的,但真正的根源在于管理上出现漏洞。比如,三个民警上路执法,不存在单独执法有失公正的规定,执法之前,他们是否向值班领导汇报;汇报之后,是否做了出警备案。还有,他们的犯罪行为,可否采取问责制,为何法庭不追究领导责任?……所有的这些疑问与不满,旁听民警是不敢对着记者的镜头提出来的。他们只是把好的一面表述出来。
庭审结束时,也有记者要采访车荣福,但车荣福因有急事要离开,他便交代一名副局长和政治处一名负责人接受媒体的访问。分管宣传的副局长周秋明说:“我们的队伍确实存在一些问题,遮丑无助于队伍建设。所以说,我们外扬家丑的目的,就是让大家时时刻刻提高警示教育。”
警方组织警察旁听庭审的消息,当天便有各种各样的论调在一些网站的论坛出现。有许多网民认为警方是在作秀,车荣福在为自己捞政治资本,这一“作秀会”,他已在县里已“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次“搞搞震”,只不过是一次毫无新意的翻版而已,“这说明他黔驴技穷,有急于上位的欲望”;更有网民认为,三名民警入牢,有替罪羊之嫌,作为他们的领导,为何不受到应有的惩罚?
相对来说,纸质媒体的报道显得平和,记者均能真实地表达了警方的意图。报道的当天,市委书记等人就给车荣福打来电话,向他肯定了这一做法,并透露说,这一做法应作为典型向全市各个单位推广;之后,省厅各个领导也给他来电,予以高度赞扬。
车荣福既恼怒也欢喜。恼怒的是,网民过多猜测他的用意;欢喜的是,领导支持了他的工作。在邀请警察旁听之前,他早就意料到会有各种各样的论调,甚至也会有人对他进行恶意的攻击与诋毁,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攻击性与破坏性会这样大。
平心静思,网民的言语确实尖锐、刻薄,细想倒也不无道理,有些还闪着智慧的光芒。广纳众言,是有利于工作的开展的。站得身子正,不怕影子歪。“任他们说去吧,任他们把想歪了,我也懒得去理。”车荣福如是想。
不久,他却从另外的渠道获知,江南分局的领导对此颇为不满,满腹牢骚。而市局前任局长老史,进出大院时也是黑着脸,似乎对车荣福这样的“作秀”举动颇有怨言。也许,他们已看到了网上的评论了。
事实上,庭审仍未召开之前,车荣福已拜访了老史,虚心请教了很多问题。老史对他表现出极大的爱护,并将自己在平时工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以及如何解决都推心置腹地跟他作了介绍。当时,车荣福还说即将开展的打黑除恶要注意哪些问题请教了老史,对方一一指点迷津。而当网上出现过激的言论时,老史却有些受不了了。
车荣福很想再次登门拜访解释,想想,越是解释越起反作用,越描越黑。何苦!干脆沉默是金。就在此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