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以后,范高远的脸上,愁云密布,极少与母亲说话,偶尔他还到网吧去上网。像在海北市一样,每次上网他都只上两三个小时,还按时回来到四合院。谁知今天从上午出去到现在,已是晚上10时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范韵汝再也坐不住了,拿着电筒出门了。在转过街角那会儿,她碰到齐哈哈。齐哈哈摇摇头说:“我把镇上的几个网吧走遍了,也没有见到他。也许他到了市区,在市区的网吧里上网。”
范韵汝焦虑不堪,忐忑不安。市区那么大,去哪里找儿子呢?“会不会去了赌场?”她对齐哈哈说。来齐哈哈处投宿时,她听说开设在矿区山坡上的赌场了。那个大赌场一般人是很难进去的,听说赌场那儿什么花样都有,莫非儿子出于好奇已跑到那儿去了?
“我去看看,这路我熟。”齐哈哈喘着气说。
范韵汝见齐哈哈进进出出寻找范高远,加上喝了些酒,体力已有些不支了,便说:“还是我去吧。”
齐哈哈说:“你会开摩托车吗?我去借辆车子,你驮着我,我带你进去。那些路我熟悉。”
范韵汝说:“会开,年轻时,我们经常开着摩托车去送鱼。”
3.
范韵汝开着摩托车载着齐哈哈爬上了矿区的山路。山路不好走,高一处低一处,坑坑洼洼,颠簸得厉害。矿区进出的车辆太多了,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来往不停,特别是晚上,偷偷运煤的卡车更多。有些卡车为了掩人耳目,干脆开着一盏小灯,近乎摸黑地在山路上爬行。有好几次,这些车子快要撞到摩托车上来了。
沿着这条被大小车辆碾烂的山路,开了大约十分钟后,范韵汝便见远处矗立着几幢楼房,楼房灯光通明。离楼房约几百米的地方,有很多亮着灯光的小房子,小房子前面的街道到处是人,就跟露天集市一样热闹。
所谓的沙井赌场就开在那几幢楼房内;离赌场不远的地方,就是自发形成的“小圩市”了,“圩市”里有专门供闲杂人员玩耍的小赌摊。范韵汝想,儿子不可能进得大赌场,听说那是有钱人玩的地方。就算是有钱人,如果不经熟人介绍,也根本进不去。儿子身上没有多少钱,也就百把几十元,在小赌摊那儿玩玩可以,若想进大赌场,连门都没摸着。
齐哈哈虽说是镇上的居民了,但自赌场开设以来,他一直未来过此地。这回看到夜幕下的楼房光亮如昼,赌博声声,他不禁疑惑起来:沙井镇派出所的警察都做什么去了?这些赌场开得那么疯狂,怎么都没有取缔干净?难道说,这儿已划分出一个“经济特区”,老板可以充分享受合法经营赌场的权利了?这可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天空下,不是西文国家的地盘,开赌场的人怎么这样无法无天?
“没人管这事呀?”范韵汝停下车,问着齐哈哈。深夜的矿区特别寒冷,寒风刺骨。这儿气温比沙井或市区的当然要低,市区或沙井镇上的建筑物及居住的人特别多,且建筑物挡住了寒风,所以气温自然要高一两个摄氏度。她开着手,寒风直往她脸上、身上灌来,当然受不了。寒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黑乎乎的旷野和黑沉沉的山坡如怪兽扑来。
齐哈哈蜷缩着身子,因寒风灌进衣领冷得哆嗦,他寒战道:“我听说警察经常来查处,越是查处,这儿越是热闹。街坊之间流传着警察收了赌场老板的钱,所以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每次到现场来查处,都是做做秀。警察对居民说:‘这些赌徒很狡猾,你还没有来到,他们早已知道风声了。因为赌场到处布设有暗哨,不仅在派出所门口附近安排有人看风,还在赌场四周布下眼线,陌生人一旦进来,他们也都知道得一清楚。因此,一见我们有什么动静,他们就会用手机通知山坡上的人。我们还没赶到,他们已作鸟兽散。’”
“自古以来,只有老鼠怕猫。猫不作为,老鼠也就猖狂了。要是给我来管这一块地方,绝对会把赌场打下去。”范韵汝气愤地说。她害怕儿子在赌场里学坏,所以对深夜仍在营业的赌场及那些小赌摊表示愤懑。
她说:“我天天派人来这里守着,见一个赌徒进来就抓一个,累加几次就把他送往监狱,他们还会敢来吗?不出一个月,准保这儿没有一个赌徒。”
她想起了银子滩的开发过程。初时,无数的人来做生意,把沙滩弄得一片狼藉,沙滩上到处是果皮、烟头、废张、废弃的避孕套和塑料,甚至有些人晚上还在沙滩上烧烤,天长日久,海水飘浮着大量的垃圾,发出阵阵恶臭。慢慢地,沙子不再那么洁白了,银子滩慢慢变成了铁子滩。眼看环境卫生受到影响,旅游资源被破坏,当地政府便下决心整理沙滩,早晚派人守在沙滩上,见有人到沙滩上兜售商品,不仅没收东西还进行罚款。
除此之外,他们还加强游客的管理,如果发现有游客乱扔垃圾,不仅要处罚此人,还要开出高额的罚单给接团单位。接着,他还派专人开进沙滩,对无证经营的摊点进行取缔。仅仅几招,银子滩的环境就好了起来,沙子又变白了。她想,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赌场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来整治的。
“说话得小心了,听说这儿就有暗哨了。”齐哈哈压低嗓门说。
范韵汝往四周观看,黑沉沉的夜空下,是起伏连绵的山岭,一束束强光不时从各个方向射来,那是夜行的车辆打着灯光在山路上爬行着。她不时见到有小车、面包车进出这条山路。齐哈哈说,那是赌徒的车子,前来参赌的人都是有钱的老板。当然,也有“巡逻”的打手开着车子在山路上来回放风,或接送要进出赌场的赌徒。在前方路边的一个小房子,亮着微黄的灯光,地上蹲着两个男子。他们就像刑满释放人员,眼露凶光恶气,样子非常狠毒。
小房子原是各有关部门在此设立的检查站,对盗采煤矿的不法车辆进行检查。煤矿废弃后,检查站也毫无用处,倒是成了路人或司机躲避风雨之所。不久,此处也成了赌场望风的前站。只要靠近小房子,再沿着左侧一条小路大约行走五六分钟,便是进入赌场的必经之路。在进入赌场之前,还得途经那些杂乱无章地建在山坡周围的小房子,很多小赌摊就排列在小房子前面的空地上。
范韵汝发动着车子,继续往前走。刚靠近小房子前,那两名男子就挥手示意他们停车。两名男子警惕地盯着他们,手里还拿着报话机,准备通知赌场里的人撤退了。
“玩嘢(黑话,赌大小之类)呀?”两名男子借着灯光盯着范韵汝和齐哈哈,像要一口把人吃掉一样。
一般来说,只要途经这里的生人,都会遭到他们盘问。懂行的人只要说是来“玩嘢”的,那么看风的人就会予以放行。就算能闯过第一关,到了半路上,也还会有人从路过窜出来,问一些行话,试探来者是否是前去赌钱的。望风的人隐藏在各处地方,他们既有大赌场请的,也有小赌摊联合出钱请的——他们有的待在路边,有的待在半山坡,也有的开着摩托车、面包车或小车来回闲逛。
也有扮成拉客的三轮车车夫和摩托车车手的,早晚待在一些进入赌场的路口“揽客”。只要徒步行至他们面前,他们就会问你是坐车还是“玩嘢”。如果你答非所问,或说是坐车的,他们就知道你不是来赌钱的,身分值得可疑;如果你是开车来的,到了小房子前,他们拦不下,就会把车号告诉里面的人,要注意这辆车子。
开车来的人多数会被拦下。你即便闯过了第一关,但行走不远,也会被一两根木头挡住去路。等你下车时,就会有人过来声称要帮忙搬走它,借机跟你套话。
范韵汝和齐哈哈不知道那两个男子在说什么,便说:“来找人。”
他们问:“找什么人?”
范韵汝说:“我的儿子。”
两男子说:“我们在这里蹲了一整天,没见到你儿子进出这里。三更半夜的,你们回去吧。”
范韵汝说:“我相信他就在赌圩里面。”
两男子说:“这里没有什么赌圩。”
范韵汝说:“那个旮旯坡就是赌圩。”
两名男子互相对望一眼,就让范韵汝开着摩托车拐入进赌场的小路。刚走不远,他们就拿出报话机,嘀嘀咕咕地说着“有料来了”。这话就是说,有可疑的人进入了,可能是便衣警察,也有可能是乔装打扮的记者。此前,赌场不仅被便衣警察进来查处,也被扮成赌徒的记者前来暗访并予曝光。两名男子见范韵汝操外地口音,而见齐哈哈操本地口音,便怀疑本地人带着市区里来的警察或记者来踩场子了。
摩托车刚开进50米左右,便见黑漆漆的路面上惊现两根长长的木头。范韵汝以为是有卡车不小心弄掉下来的,便停车准备绕过去。此时,从黑暗中出现两个满脸凶相的男子。一看这架势,她意识到不妙了。齐哈哈低声说:“这两个人可能是看场的,别惹他们。”
两名满脸凶相的男子问:“是不是来抖(黑话,摇筒子赌钱)的?”
“到旮旯街去找人。”范韵汝声音有些冷颤了。
对方凶恶地说:“前面的人不是告诉你说没有你的儿子进出这儿么,你怎么不听呢!”
范韵汝说:“我要进去找找才放心。”
对方说:“我们问过了,里面没有年轻仔在玩。”
范韵汝借着摩托车的灯光,见到路沟下有一处平坦的地方可以绕过木头再转上小路。
范韵汝说:“你们没有小孩,当然就不知道一个做母亲的有多心急。这么晚了,小孩还没有回来,我的心儿全碎了。你们就可怜一个寻找孩子的母亲,让我们进去吧。”
“我们才不管你这些。你们回去吧,里面没有你要找的人。再不走,我们也就不客气了。”那两个男子走上前,要拔掉插在摩托车电门锁上的钥匙。
见这一形势,齐哈哈也劝着范韵汝,说:“回去吧。这么晚了,路也不好走。高远今晚再还没有回来,明天我们再来这儿找。白天进来容易些。晚上黑漆漆的,也不安全。”
当此之时,范韵汝加大油门冲下路沟,险些把车后的齐哈哈掀翻了。那两个男子倒也没有想到范韵汝会有此举动,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回醒过来时,摩托车又从路沟处冲上小路,一溜烟朝小赌摊方向飞去。两名男子气得跺脚咒骂,急忙用报话机呼叫里面的人注意。
4.
来到旮旯坡时,那些小赌摊早已不见踪影,有不少民工模样的人站在街道上闲逛,有些人则奇怪地看着范韵汝和齐哈哈,眼光里颇多慌张与恐惶。街道上满是垃圾,还有一些仍未来得及拿走的小桌子和小板凳,桌子上放着上一些赌具如筒子、骰子、玉米粒等物。
由此可见,几分钟之前,这儿至少有八九家小赌摊在开摊,有玩六合彩的,也有玩筒子、摔骰子、赌大小(玉米粒)的,密密麻麻的民工或坐或围或站在赌摊前,卷着一张张钞票下注,起哄声,争执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这些赌徒大部分是在附近盗采煤矿的民工,设摊做庄的,也多是有钱的包工头或号称矿主的老板。而街道两旁的小房子里的生意,也异常嘈杂,不少按摩女、发廊妹站在门前招徕生意。也有些赢了钱后的赌徒到房子里与风尘女苟合,浪笑阵阵。
如今,街道冷清,那些美容院、按摩院、发廊关起了门,操皮肉生意的风尘女也不知去向。只有挂在房子前面的路灯还在亮着,照射着装模作样地在地摊上做日常用品买卖的“摊主”,还有照常营业的小食馆。
旮旯坡的街道很宽广,也很长,长约有一两百米左右,两旁的小平房一间连着一间,都是用红砖盖起来的,围成了一条街道。范韵汝不知道这旮旯坡为何叫这么难听的名字。齐哈哈说,可能这儿比较偏僻,且原先有个村子就在这山坡上,村名叫旮坡村,有一个“旮”字,因此人们便补上“旯”字,所以就把这山头取名为旮旯坡了。
旮旯坡上的那些小房子,有的有店名,叫“阿香饮食店”、“肥仔商店”、“旮旯坡美容美发院”、“闲情休闲按摩院”、“十二大排档”、“浴火按摩店”等等,但也有些房子没有店名。在街道两旁,也有两三层高的房子,但它们也像平房一样异常简陋,几乎没有任何装修。这些房子就像建在野外的简易工棚,相对简易工棚,它又显得较为结实,能挡风遮雨。范韵汝认为,这种景象就像位于城郊边缘乱搭乱建起来的房子一样,里面住着从外地进城的一家老小与几头肉猪,他们在人畜共用的房子里养猪、酿酒,臭气熏天。
这山坡上原本就有一个村落,山岭被人挖空煤层后,此处就塌陷下去,村民便不住于此地,往镇上迁移,此处因此成了一个废弃的煤矿。天叔在不远处的山坡开起赌场后,也有些人在此铲平地面,建起了房子。从附近的村庄拉来电线后,他们专门做起违法犯罪的勾当。于是,一些见此有商机的人也到此来建成房子。房子多了,人气旺了,便也滋生了一些收取保护费的烂仔、小混混。你建房子做什么生意都可以,只要每天或每月都交保护费,便也相安无事;若不交保护费,你的店面不时会被几个冒出来的小混混砸烂。此处又没有工商、税务等部门来管,偷偷摸摸地开着商店,又不交税费,卖得多少赚多少,那些保护费就姑且就当税费吧。
每天在“街道”上闲荡的是一些无所事事的赌徒,他们进出按摩院、发廊,与风尘女调情、打闹。谈成生意后,双方就在房子的隔间进行交易;赌徒经常在小赌摊玩上几手,或买些六合彩资料。“街道”上还有些用铁皮搭盖起来的类似报刊亭的小商店,买着饮料、矿泉水、香烟、避孕套、卫生巾、小食品等。这些东西都是便宜货,价钱比起镇上的正规超市还要高,但销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