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族路136号是个民房,建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房子受到前苏联建筑风格的影响,虽说有些破旧,但还维持原样。房子是作过了一些修茸,增加了很多现代的气息进去,比如墙壁上贴着的米黄色的瓷砖,还有乳白色的墙纸与质地不算得怎么好的复合木地板,都显示主人试图把这中西结合的四合院改造。
改造工程显得参差不齐。主人可能想把房子推倒重建一幢颇具现代化气息的楼房,因又缺少应有的本钱,只好作罢。因此,主人只得对一些已出现的破旧现象进行修补,并有意改变了房里房外的装修格局。
这老式四合院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还有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小伙子。男人叫齐哈哈,是矿区一个退休干部。矿区倒闭后,他返聘回矿区办公楼室做管理员,是这个女人的远房亲戚。按辈份来说,算是女人的舅舅了。
女人叫范韵汝,生活的重荷,让她额头上的皱纹多了起来。看得出,她过多地承受了辛酸与困苦。郁闷的心事,一如她那深陷进去的眼珠一样令人困惑。那个文诌诌的小伙子是她的孩子,叫范高远,读大学一年级。
范韵汝带着儿子从海北市来到桃源市,找到袁非多交涉后,便到齐哈哈的住处投宿。他们要在此处逗留几天,等到袁非多的答复。
沙井街待了一两天后,范高远就觉得烦闷。这儿离市区不算得太远也不算得太近,毕竟是郊外,没有市区那繁华的气息。无聊之际,他整天到网吧去上网、玩游戏。
这天下午,范韵汝没见儿子回来,便有些担心。齐哈哈说:“不要紧,小孩子嘛,贪玩些。等下他就会回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范韵汝仍是忧虑。儿子有过网瘾,且自从她带他去见袁非多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到了晚上8时,她还没见儿子回来,就更加着急了。
齐哈哈说:“我去找找吧,这地方我很熟悉。”说着,他就出了门。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对范韵汝说:“找遍了镇上每个角落,也没有见到他。他跑到哪儿去了?莫非他到市区去玩了。这小子,去市区就去了嘛,打个电话说一声不就行了吗。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真是让人担心死了。你先吃饭吧,不用等他了。他不是小孩,不会迷路的。”
范韵汝预感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心儿如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栗样。从下午6时开始,她就拨打儿子的手机,语音一直提示无法接通。她拿过筷条,端起饭碗,夹起了菜,可尝了一口始终觉得无味。肚子是饿的,不吃也不行,她强迫自己咽了几口饭菜。
“他会到哪里去了呢?”齐哈哈也是一副忧虑重重的神色。
范韵汝快要落泪了:“……可能出事了。”
齐哈哈说:“难道说袁非多要劫持他?”
范韵汝忧伤道:“我也这么想。前些天,我一到市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请舅舅你保管好那把钥匙,目的也就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们母子出事了,你就带着它到海北市,打开银行一个保险柜,里面有我放着的一些材料,还有一些相片。谁知,保险柜不见了。这事是不是袁非多所为,我不得而知,但此人心若城府,高深莫测,不能不防。”
齐哈哈说:“保险柜被从几个保安眼皮底下盗走,让我大吃一惊。一直以来,办公楼也想请几个保安。因为自从山坡上的那个赌场开设以来,办公楼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快被人盗光了。保安到岗后,我便把家里一个放了很久的保险柜拿到办公室,顺便把那把钥匙放进去。钥匙放在家里,我怕年纪大了,健忘了,一时记不起放在哪里,所以就把它放到保险柜。我把保险柜搬到办公室,准备把一些重要的资料放进去,防止某一天小偷把它们当作废纸盗走换钱。还来不及放进那些资料,小偷就下手了。一个破旧的保险柜当废铁来卖,也换不了几个钱,丢了也就是丢了,只可惜钥匙不见了。好在你说不要紧,你还有另一把放在家里。”他拉过一张板凳,取过一瓶啤酒,也吃起了晚饭。
范韵汝说:“袁非多知道我藏有一个重要的账本,但他不知道我放在什么地方。正因为知道我拿着他的把柄,他才那么轻易答应给我们母子补偿金。我受的伤害太深了,不是金钱所能弥补得了的。”
齐哈哈说:“他会接纳你们吗?他已经结婚并育有一子,家庭美满幸福,他很有社会声望,怎么会给你们一个名分?难道他要跟现在的妻子离婚再跟你结婚,这可能吗?他答应你要考虑考虑,只不过是缓兵之计。”
范韵汝说:“我知道他会玩空手道,事至如今,他难道还不反省吗?”
齐哈哈喝完一杯啤酒后,又倒了一杯,说:“我劝你还是见好就收。拿到补偿金后,就离开这里吧。若把他逼急了,他会失去理智的。狗逼急了也会跳墙。”
范韵汝说:“他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是那个女人跟他在一起生活?我要的就是一个名分,哪怕他把娶进门后再杀掉我,我也要让村里人知道,我并不是没有名分的女人。”
齐哈哈劝说道:“现实些吧。这个时代,已不像以前一样看重名分了。只要有钱,你就是不结婚不嫁人,也没有人说三道四。他既然答应给你补偿,会给你上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的。有了这些钱,就可以解决很多事情。”
范韵汝说:“我确实很缺钱,但我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当年他答应娶我为妻,我家人通知了亲朋戚友,并以我们的风俗给我办了婚宴。婚礼当天,他却不知去向。我们只好对亲友撒谎说,他单位临时有急事要安排他去办,可能要晚些到。随后,我偷偷打他的手机,发现他早已关机。没有新郎的婚礼结束后,天也黑了,我哭了,反复地问着自己,难道他骗了我的感情?我们从开始认识到相恋并同居,少说也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他无钱炒地皮,是我从父母那儿要来了他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不管是炒地皮之前或之后,他都对我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跟我共结连理,白头偕佬。靠着我凑来的钱,他炒地皮发了财后,并主动提出以我们当地的习惯置办婚喜。最终,他却人间蒸发了。”
齐哈哈说:“为什么这样呢?难道他爱的是那个女子,把你当玩偶了。”
范韵汝见齐哈哈的酒杯空着,便站起身给他倒满一杯,道:“对。事后,我到处寻找他,最终失望了。后来我才得知,他跟一个比我漂亮的大学女同学私奔了。此前,我也知道他除了跟女同学保持恋爱关系外,还跟一个陪泳女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并被我捉奸在床。事后,他向我哭诉、忏悔。我原谅他。我认为,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不犯些错误,只要敢于承认错误,并痛改前非,也是可以原谅的。他既然承认了错误,口口声声爱我,要娶我为妻,我也就不计较这些了。不料,这却是他放出一个的烟雾弹……”
齐哈哈重重地把酒杯砸到饭桌上,破口大骂道:“这样卑鄙无耻的男人,少见!”
范韵汝说:“袁非多这样玩弄我,不仅把我气坏了,父母也气得病倒了。他把我们家的财产全部骗走,这样的狼子野心,谁不想得而诛之。看着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村里异样的目光也多了起来。有好心的渔民对我说,阿韵呀,趁早把这孩子拿下吧,你还年轻,打掉这孩子后,就可以轻着身子去嫁人,不知道内情的人还是会娶你的。如果你顶着这个肚皮出嫁,不会有人要你的。就算娶了你,日后也会指三道四,让你永远抬不起头来。未婚先孕败坏村风,村民是容不得你待在村上的。你虽说办了婚宴,也风风光光嫁了人,至今你的新郎都未出现,这婚结了等于没结,村民迟早会对你有意见的,说不准到时候还会把你赶出村里。我对他们说,我老公有紧要的事出差了,会回来的。”
齐哈哈说:“你这是自欺欺人。他既然都舍得这么抛弃你,他还会回来吗?”
范韵汝说:“我也如父母一样,一直对村民撒谎。谁料,事态到了最后,居然越来越恶化了。村民见他一直未露面,就开始在我的背后说闲话了。自古以来,渔村没有过那个女子未婚先孕的事情,若有这样的女子,村民就认为对他们出海打渔非常不吉利,容易翻船。就像我们那儿的风俗习惯一样,每次吃鱼,都不是能这一面吃了几口就把另一面翻过来。如果你这样吃鱼,他们肯定会臭骂你一顿,并给你一巴掌,说你翻鱼给他们带来不好的征兆,一连几天他们都不敢出海。之后,还得烧香拜佛,祈求神仙保佑出海平安。在我们那儿,年轻女子要是没有嫁人就怀孕,这样的衰事也等同于翻鱼吃一样严重。轻则打骂,重则赶出村里。我父母绝望了,便劝我把孩子打下重新嫁人。我没有同意,坚决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我就不相信他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我就不相信他不回心转意,我就不相信他这么不负责任。只要遇到他,我就会劝着他,并对他说,你的骨肉在这里,你不能这样无情无义。”
齐哈哈叹气道:“你真傻!这种的事情太多了。你不见报纸上刊登类似的事情,很多女孩子也是被一些负心的男人玩弄后,生下了小孩,至今连那男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你也太天真了!”
范韵汝抹了抹眼泪,道:“当年的我,虽谙人情世故,但年轻不懂事,经不起他的甜言蜜语的攻势,我就跟了他。他原先在一家广告公司吃皇粮的,后来他利用自己掌握的资源下海搞起了另一家广告公司。那时候的海北市,正处于开发高潮,银子滩也日益热闹起来。他经常陪着客户到到海滩来游泳。有时,他也一个人在傍晚的时候来游泳。海滩离市区并不远,也就五六公里,早晚都有公车。每次到海滩来泡海水,他都到我家的摊位前买冷饮或香烟。久而久之,我就与他谈起情说起爱。我爱上他的主要原因还是,这人很勤奋,也敢拼搏,连铁饭碗都敢砸。我背着父母偷偷跟着他,经常到他的房子里去过夜。后来,父母发现了,就责骂我。见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叹息之后也就由着我了。我是渔家女,没有多少文化,像他这样一个儒商,肯定有许多姑娘喜欢他。但我认为,我的相貌还算楚楚动人,在周边的渔村算得上一个美人。”
齐哈哈说:“你跟他同居时,发现他有女人了?”
范韵汝说:“没有。那时,随着房产地的兴起,一夜之间,海北市建起了很多高楼大厦,各地蜂涌而来的开发商,纷纷圈地。开发商多了,需要广告公司代理广告,他的公司就从中狠赚了一笔。后来,圈地运动越来厉害,周边的渔村也被揽进了市区,地皮更加升值了。一块地皮原本也只有几千元甚至一两万元买进来,次日一抛售,就是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他不甘心做着广告业务,便也去炒地皮。资金不够,他就向我借钱。我们正在热恋中,我便毫不犹豫地向父母借钱。他炒地皮的那会儿,正是开发高潮慢慢转向低谷,国家拟对房地产开发过热进行干扰。他估计政策仍未实施那么快,也可能就在那么几天了,于是他瞅着机会,一口气购进了几块地皮,然后高价抛出,净赚了很多钱。有了钱后,他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傻乎乎地以为,我要成了一个很富有的新娘了……”
不用范韵汝往下说,齐哈哈也知道其中的结局了。赚得这么大笔钱后,袁非多就与女同学远走高飞了。临走之前,他哄着范韵汝说他们要在她家以当地的风俗结婚,奉子成亲。范家傻傻地操办着婚宴,被他玩弄了一把。
范韵汝垂泪道:“我一直天真地认为,他会回来的。怀孕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我有喜了。他高兴地抱着我在房间里到处转悠,喜滋滋地对我说,我要当父亲啦,我要当父亲啦?他那种为人之父的喜悦的表情,溢于言表。谁想到,他是装出来的。”
齐哈哈劝慰着她,让她不要悲伤。
范韵汝说:“办了喜事后不久,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快要降落了,要想待在村里,就得把孩子拿掉。我不想这个仍未出世的生命就这样活活离开我,我要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为了不给父母增添麻烦,也不想让渔民站在我背后骂我不要脸,我便跑到市区租了一间房子,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孩子生下后不久,我的父母也去世了。我不敢回村子居住,一回村子,我就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村民肯定会用棍子来驱赶我走。我没有办法,只有待在市区,含辛茹苦把这孩子养大,并痴痴地等着他回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孩子长大了,也考上了大学了,他的影子还是没有见着。有一天,我看到桃源江都市报上刊登着他的一张相片,我才发现他早年带着女同学离开海北市后,就到桃源市来发展了。”
齐哈哈喝光那瓶子啤酒后,取过牙签,剔着夹着牙床上的肉丝,说:“那个女同学是不是他现在的这个妻子?”
范韵汝收拾着饭桌的碗筷,放到厨房的不锈钢大脸盘上,说道:“对,就是她。她跟他原来待在一个广告公司,叫邬筱筠,是做财会的。在与我认识之前,他已经与她建立了恋爱关系,筑起了爱巢。这千刀剜万刀剁的男人,明明有了一个比我还漂亮的女人,居然还要玩弄我。他不仅玩弄我,还与妓女有着齷龊之事。哼,他若是不给我名分,我就跟他没完!”
她先是把自来水放进大脸盘,再倒了几滴洗洁精,手脚麻利地洗着。在洗涮过程中,却是恨恨歹歹的,把碗筷弄得当当作响,好像那碗筷就是袁非多,要把他揉搓得成了碎片。
齐哈哈说:“我理解你的难处和苦处,也理解你对他的恨和怨,可你这种要名分的想法很不现实。”
范韵汝说:“我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