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爱录(1)

明正德十三年(1517年)八月,王阳明的门人薛侃刊刻《初刻传习录》于江西赣州。刊本内容包括正德七年至十三年的阳明先生语录,分『徐爱录』『陆澄录』和『薛侃录』。此初刻本正是今本之上卷。

徐爱(1488—1518年),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杭人,王阳明的妹夫,也是阳明先生的第一位学生。曾任南京工部郎中。王阳明痛惜其英年早逝,曾叹曰:“曰仁殁,吾道益孤,至望原静者(陆澄)不浅。”参看《明儒学案》卷十一。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咳,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中各种有关“格物”的说法,都以旧说为正确的参照标准,这些在前代的大儒看来都是谬误的说法。我起初听后被吓到了,继而产生怀疑,最后我殚精竭虑地互相对照分析各种说法,并以此求证于先生。现在我才体会到先生的主张犹如水性冰冷、火性炎热一样不可置疑,即使是百世之后的圣人也不会对此产生疑问。先生睿智天成,但为人坦荡,平易近人,不做表面文章。人们有鉴于先生年轻时性格豪迈洒脱,不受拘束,也曾沉溺于词章之学,浸淫佛道两家的学问。所以刚开始听到先生的主张时,大家都认为这些不过是标新立异、荒诞不经的言论,也不愿予以深究。但是他们不知道先生在贬居贵州龙场的三年中处困养静,专精纯一的功夫已经超凡入圣,达到了纯全、中正、至极的境地。

我日夜在先生门下受教,觉得先生的学说刚接触时似乎很容易,但随着深入学习就会有高山仰止的感觉;初看好像很粗疏,但仔细钻研就觉得愈发精妙;刚接近仿佛很浅显,但深入其中就越来越感到没有穷尽。十几年来,我竟连它的轮廓都没有看清。但是,今天的学者有的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有的从未听说过先生的学说,有的事先就怀着蔑视、激愤的心情,这些人想在照面的功夫里就根据传闻来妄加臆断,像这样又怎能理解先生的学说呢?跟随先生学习的人,对于先生不倦的教诲常常得到的少而遗漏的多,这就如同相马时只注意马的性别和颜色等表面文章,而忽略了千里马驰骋千里的特性。因此,我把平日里听到的教诲详尽地记录下来,给诸位同志传阅,以便考核校正,这样大概才不至于辜负先生教育之恩。

门生徐爱序

评析

此段为全文之开篇,作者将王阳明的精神风貌和学问联系起来做了一个简短的介绍。王阳明乃古代大儒的代表性人物,创良知之说,开心学之河,打破了宋以来程朱理学一统儒学之局面。

文中不难见作者对于老师的敬爱之情,也对先生的学问的准确、高深、受用无穷做出了充分的肯定。为了让日后学习的人能够真正窥见学问的大端,他首先指出了当初自己遇到的几种轻视“阳明心学”的人群,他们自恃聪明,妄自高大,根据道听途说的内容来对自己从未深入了解、学习过的东西妄加评论。同时也就有心听教的人遗漏重点,只抓细枝末节的问题说明了自己的写作目的。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如《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译文

徐爱问:“《大学》的‘在亲民’,朱熹认为应作‘新民’理解,第二章的‘作新民’的文句好像也可作为这种说法的凭证。先生认为应按旧本作‘亲民’理解,这是否也有什么根据?”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自新的意思,和‘在新民’的‘新’意思不同,前者怎可作为按‘在新民’理解的凭证呢?‘作’与‘亲’相对,但不是‘新’的意思。后面说的‘治国平天下’,都没有对‘新’字做出阐发。比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这些都有‘亲’的意思。‘亲民’就像《孟子》中的‘亲亲仁民’,‘亲之’就是‘仁之’。百姓不会彼此亲近,虞舜就任命契作司徒,尽心竭力地推行伦理教化,藉此加深他们的感情。《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再如孔子所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即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作‘亲民’理解,就兼具了教化、养育等意思,只作‘新民’理解,就失之偏颇、狭隘了。”

评析

本节对《大学章句》里的“亲民”里的“亲”作何理解的问题进行了探讨,朱熹认为应该作“新”理解,王阳明认为该作“亲”理解。王阳明用后文对于“亲”字的阐发作为例证,对“亲”字的意义做了深入的解释,把“亲民”“亲其亲”“如保赤子”“安百姓”结合起来相互阐发,认为君子在对民教化、养育的问题上好比“民之父母”。如果仅作“新民”字理解,与后文的联系就不是很紧密,而且意义会显得狭隘许多。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译文

徐爱问道:“《大学》之中‘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是指万事万物都有定理,这好像与您的看法有抵触。”

先生答说:“要到具体事物中寻求至善,这就把‘义’看成是心外之物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达到惟精惟一的程度就是至善。当然,对至善的体悟也不会脱离具体的事物。《大学章句》中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徐爱又问:“至善如果只从心中寻求,恐怕对天下所有的事理不能穷尽吧。”

先生说道:“心即理。天下难道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吗?”

评析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阳明先生始终困惑在朱熹“格物致知”的思辨中,即从具体的事物中去求得事理。为此,王阳明曾对着竹子“格”了七天七夜,最终一无所获,也因此病倒了。

及至他龙场悟道,才终于了悟:“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心是“理”的主宰,舍此心外,没有“理”之存在,“格物”的重点都应摆在心上,而不是舍心求理。

原文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译文

徐爱说:“就像侍父的孝心、事君的忠心、交友的信心、治理百姓的仁心,这里面有许多道理,恐怕也不能不去探究。”

先生感叹地说:“这种观点蒙蔽世人已经很久了,怎么可能一两句话就能使人们醒悟呢?姑且就你说的那些问题来谈一谈。比如侍奉父亲,不是从你父亲那里去求‘孝’的道理;侍奉君主,不是从君主那里去求‘忠’的道理;交友,治理百姓,也不是从朋友和百姓那里去求‘信’和‘仁’的道理。孝、忠、信、仁都在人们的心中,心就是理。这颗心没有被私欲障蔽,就是天理,不必到心外寻求并添加多余的道理。凭借这颗合乎天理的心去侍奉父亲就是‘孝’,去侍奉君上就是‘忠’,去交友和治理百姓上就是‘信’和‘仁’。只在自己心中下功夫,格除私欲,存住天理就行了。”

评析

这里作者对阳明先生提出了质疑,认为事理就应该从具体的事物上去探求。但王阳明就忠、孝、信、仁等事理为例,说明事理的探求是不能离开心的,只有心才能理解什么是“孝”“忠”等感情,没有心体悟这些感情,忠孝就成了单纯的模仿行为,好像鹦鹉学舌,人们也就不会理解这些行为背后的道理。

原文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去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有是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译文

徐爱说:“听了先生这番话,我已经觉得有所醒悟了。但旧的观念依然缠累心中,我还不能完全无疑。例如侍奉父亲这件事,让父亲感到冬暖夏凉,早上向父母请安,晚上让父母睡得安稳等等行为,是不是就不需要讲究了呢?”

先生说:“怎能不讲求?只是做这些事要有个宗旨,这些事要在除去心中私欲、存留天理的前提下去讲求。像寒冬保暖,也只是要尽己之孝心,不要有丝毫私欲夹杂其间;炎夏避暑,也只是要尽己之孝心,不要有丝毫私欲夹杂其间。为的就是求得这份心。如果这颗心没有私欲,天理至纯,是颗虔诚孝敬的心,那到了冬天自然会想到为父母防寒,也就会主动去掌握保暖的道理;夏天自然会想到为父母消暑,并会主动去掌握消暑的道理。这些事情都是孝心的生发出的,人必须有一颗诚孝的心,然后才会行出这些事来。拿一棵树来说,树根就是那颗诚恳孝敬的心,枝叶就是尽孝的许多细节。树必须先有根,然后才有枝叶。不是先找了枝叶,然后去种树根。《礼记》上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只有有了这颗深爱之心作为根本,才会有自然的和气和愉色。”

评析

本节作者就具体的行为对“心即是理”提出质疑,提问是不是有这份心就不需要一些具体的行为了呢?王阳明就“心”与“行”的问题作出了探讨,要求对方要认清主次。从具体的行为去追求的孝心,是无根之树,难以常保,时间长了便会枝枯叶败,毫无生气。真正的孝心发自心性的本源,根深则叶茂,叶茂则色荣,有了这份心,才会有与之相应的言行表现出来。

原文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如‘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译文

郑朝朔问道:“至善也需要从事物上探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