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捆信件

这捆信件以一条棉布绑在一起,布条上用墨水笔写了以下内容,伴随着些许墨渍:


宇宙类似头脑,而非机器。生命是一则此刻正被诉说的故事。第一真实的就是故事。这是身为一名技工教会我的事。


我的地面之狮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阿卡德语(lišānum akkadītum)中,变色龙(nēš qaqqari)字面意义为“地面之狮”。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你有收到我的上封包裹吗?我在里面放了万宝路、赞布拉诺、绿薄荷、咖啡。

今天醒来时,天空一片蔚蓝。我可以听到老远一头毛驴的呼噜声,还有,不远处,一只铁锹搅拌水泥的沙沙声,中间穿插着铁锹敲地让水泥滑下的叩叩声。迪米特里正在给他的屋子盖另一个房间。我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想着我的身体,想着它如何侧身走着但我不在里面,因为我知道,我只要九点半出现在药房就可以了。我躺在床上,右手抚摸着腹股沟。跟你讲这个,好让你能描绘我的模样。没有人能妨碍你。

你的脚怎么样了?痊愈了吗?


你的爱妲

又,昨天我看到一只变色龙,它正从一根树干往下爬。它们扭动骨盆的方式滑稽又敏捷,它们的骨盆很小,和我们一样有髂骨,但是脊柱的旋转方式不同。它们可以同时把身体的重量施加在垂直的墙面和水平的地板上!谈判麻烦事的时候,我们应该跟它们多学学,你不觉得吗?根据亚历克西斯的说法,变色龙在希腊文里的意思是:地面之狮。


有十亿人无法取得饮用水。在巴西某些地区,在街上买一升饮用水比一升牛奶还贵;在委内瑞拉,则是比一升石油还贵。与此同时,由波特尼亚和恩塞所拥有的两家纸浆厂,正计划每天从乌拉圭河中取用八千六百万升水。


我的帅哥:

还记得浸泡在药房橱窗罐子里的那三条蛇吗?一条草蛇,一条有毒蝰蛇和一条宽嘴蝰蛇。你跟我说过,小时候你朋友被毒蛇咬到,你曾帮他吸出毒液。伊黛蜜丝每天早上来到店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摸每个罐子检查那些蛇。也许她不是去检查,而是去跟它们说,她来了。毕竟,这是她的药房。接着她会套上白袍,亲我一下。

她对配药的记性还是非常惊人的。每项药品的摆放位置,它们的有效成分以及包含哪些副作用,她都一清二楚。当店里没太多客人排队等待时,她习惯坐在介于解痉剂区和药膏区中间的小桌椅上,在那里看书。十之八九是旅游书。她最喜欢的字眼依然是“发现”。她喜欢躲在那里,这样就可以假装没看到前来询问或指定开药的客人。除非某个人的抱怨或问题引起她的兴趣,或是有某个她认识超过五十年的人进门,她才会出面处理。

碰到这种时候,她真是叫人惊艳。她属于第一代女性药剂师,是一个把科学当成姊妹的女人。对她而言,配药跟母系的关系比较亲近。她会顺一顺头发,照一下漱口药水区附近洗手槽上方的镜子,然后用缓慢的字句和令人点头称是的记忆,向所有上门寻求安心保证的客人做出令他们安心的保证。

然而,当她脱下白袍,离开苏卡拉特药房,穿过巴士站走回家时,她就变成一个虚弱、踌躇的老太太。自从你上次看过她后,她老了。我也是。如果她会一直工作下去,那是因为她需要感觉到自己和医疗之间有某种亲密关系。有时我很羡慕她。

自从他们逮捕你后,“最近”这个字眼就变了。今晚,我不想写出那是在多久之前。现在,“最近”一词就包含了你被逮捕后的所有时间。它可以代表几星期,也可以是前天。最近,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条路,一条危险的路,伏击重重,车辙很深,尘土飞扬,没有任何遮蔽。许多人曾在这条路上的不同地点失去性命或受伤——这点我在梦里就知道。不知为什么,反正它就写在坑坑注注的路面上。我一路往下走,感觉心碎但不害怕。也许那是我们的避难之路。这点我是现在想到的,因为我曾梦过这类事情,但是在那个梦里,我倒是没想到这点,我只是一直走。然后某一时刻,在我右手边,出现一道高耸的峭壁,和房间的墙壁一般高。我停下来,费尽千辛万苦爬到顶端。我从那里看到什么?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那些字眼根本不存在,但是在这些无用的字眼之间,你应该可以看到我看到的景象。好几堆、好几山、好几车、好几丘的李子,蓝色的李子,全都覆了白粉霜。有两件事让我大吃一惊,我的爱人。首先是每一堆的规模:每一堆都可填满四十节车厢的运货火车。不高,但非常宽,非常长。其次是李子的颜色。尽管覆了白霜,那些李子依然蓝得闪亮,蓝得耀眼。我不可能看错,那个蓝色和任何天空的蓝色都不一样,就是成熟小李子的蓝。今晚,当我在黑暗中写下这封信时,我把它们的蓝色寄给人在牢房的你。


爱妲


黄金价格一盎司超过七百美元。


哈比比原文Habibi,阿拉伯语,意为“亲爱的”。

新的一天,第一道曙光已经无法回头地往上升了。它毅然决然地开始;一个决定也产生了。做决定的不是开着直升机的他们,也不是我们。也许有一天,事情会变得比较明朗,知道究竟是谁做出决定。

左侧的第一道曙光,湿润了东方的地平线,它是稀释过的牛奶色,四份水,一份脱脂奶。

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活了漫长的一生,只剩下最后几个月的寿命;但另一些时候,我又感觉自己才十一岁,正等着去发现一切。

我们八个人睡在这儿,两个小孩,三个女人,两个男人和我。小孩和我一样,已经醒了。他们睡觉的理由比大人少,永远不想再看一次的东西也比大人少。

有些时候,我会像个母亲一样,凭着直觉迅速反应,明哲保身,不去理会任何争论,不支持也不反对。

其他时候,我的帅哥,我已准备好要牺牲,打算献上你所谓的我的男子气概,去为正义那个贱女人奋战到死,虽然她老早就走了,没留下一句话!

我把外套叠起来当成枕头,手机在外套下面哔了两声。屏幕上的短信比天空更明亮:我们绝不会低头去吃他们的狗屎。


你的爱妲


又,你提到驴子的那封信,让我捧腹大笑。


我在去药房的路上看到这个男人,我不认识他,他坐在圆环路边,靠近山脚桑树那里。他旁边有一辆撞坏的脚踏车,前轮变形了。他年纪和你差不多,但跟你一点也不像。

没有任何男人像你。每样东西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做成,每个人都是以不同的方式组装。

搞不清楚究竟是他从脚踏车上摔下来了呢,还是他的脚踏车先前被偷走,现在他刚刚又找到了它。不过,你可以从他摸脚踏车的模样,确定那是他的脚踏车。他的一条裤管破了,表示他可能是从车上摔下来的。不过他身上的衣服都很破烂,凉鞋也磨到底了。有可能是他从车上摔下来的,也有可能是他睡觉时脚踏车被牵走的,是小偷摔了车。

如果你和我一样,有很多独处的时间,你就会去胡乱猜测一些诸如此类的蠢事。如果你在我身边,这种事我根本想都不会想。我没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看起来正在绞尽脑汁,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的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托腮,从左凉鞋里露出的脚趾头想躲到右凉鞋的鞋背带下方,它正努力往里蹭着。他正处于做决定的节骨眼上。碰到这种时刻,你们男人多半都有这种特殊表情,好像你们宁可消失无踪,人间蒸发,轻如鸿毛地殉道。女人就不一样。她们会坐得直挺挺地做出大多数决定。

我刚就做了一个决定。为什么我们不结婚?你跟我求婚啊!我会答应!然后我们就能提出申请。如果他们同意,我就能用结婚的名义去看你,之后每个礼拜我们都能在会客室见一次面,直到永远!

每天晚上我都会把你组装起来——一小块精细的骨头接着另外一小块精细的骨头。


你的爱妲


玻利维亚。一千两百万英亩土地分给无地农工。另外一亿四千两百万公顷土地,如果计划实行的话,将会重新分配给两百五十万人民,也就是全国人口的四分之一。今晚,莫拉莱斯莫拉莱斯(Evo Morales,一九五九~),玻利维亚现任总统。印第安原住民出身,活跃的左派工会分子,二〇〇六年就职,是玻利维亚第一位原住民总统,也是第一位左翼总统。,你与我们同在此地。请来我的小牢房坐坐,面积二点五米乘三米。


卡那定原文Kanadim为土耳其语,意为“我的翅膀”。,我的翅膀:

这些日子我常常看到索科。她侄子消失无踪,弟妹在医院快死了。丈夫的计程车撞烂了,无法做生意,索科得花更长时间做针线活,但她也已经到了极限,因为她的视力变差了,白内障需要开刀,可那笔手术费她永远负担不起。没钱一切免谈,她说,什么都免谈。

她每天晚上都跟上帝哀叹,上帝知道她确实有理由这么做,在她每晚的哀叹仪式中,所有的不幸都变得齐齐整整,所以她可以把它们当成棉线一样,与接下来的祈祷缝在一起,请求上帝宽恕她,怜悯她,阿门。

今天晚上,当她正在哀叹时,我想着:如果是你在旁边听她哀叹,那该有多好!你会告诉她,该怎样把她的抱怨一条一条梳开,一条一条仔细检查,决定哪些是可以改变的,哪些是无能为力的。

把东西拆开,再把它们拼起来,我想到你父亲的收音机。我们把你父亲的照片放在书架的第二层。你们两个有同样的高耸额头,但他额头上的风霜比你多。

那是个特别的市集日,不用上课。你那时多大?十岁吧,我猜。我会去问你母亲。你父亲和朋友去看牛。而你,独自一人,把你父亲的收音机整个拆了,把零件一个一个摆在地毯上。你母亲一边骂一边绞着双手。你父亲回来后不停大叫: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可以把它拆了?为什么?这收音机还可以用啊!你为什么要拆它?这样我就可以把它重新组装回去,你嗫嚅着说。你父亲放下举起的手臂。我给你两小时,只有两小时。午夜之前,他在你的要求下把最后几个零件递给你,隔天早上,你们一起收听新闻,你们两个。

你总是说,那天早上播报的新闻是本·巴尔卡本·巴尔卡(Ben Barka,一九二〇~一九六五),摩洛哥左翼政治领袖,一九六三年以谋反罪遭到放逐,变成巡回各地的革命推销员。他先在阿尔及尔会见切·格拉瓦等人,接着去了开罗、罗马、日内瓦、哈瓦那等地,试图将第三世界的革命运动团结起来,并决定于一九六六年一月在哈瓦那召开三洲会议。但就在会议召开前不久的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九日,他被巴黎警方“弄不见了”,从此以后再没现身。在巴黎遭人谋杀,就在哈瓦那会议召开之前。你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有一种神情或口气让我联想到紧急迫降!也许你根本不记得隔天早上到底报了什么新闻。真正的新闻是,你可以把收音机拆开然后重新组装回去!

如果你在旁边,索科就会把她的不幸一条一条拿出来检查。在每一条不幸之间,她会露出一抹悲伤的微笑,而那微笑会渐渐变得不那么悲伤。


我想你,此刻——你的爱妲


“不,我们并不想追赶上任何人。我们想要的,是不停往前进,夜以继日,在人的陪伴下,在所有人的陪伴下,篷车队不该拖长,一旦拖长,每条车队就很难看到走在前面的车队,而人们也将不再认识彼此,很少碰面,很少相聚,彼此讲话的机会也愈来愈少。”


我把这段警语默记在心中。我问杜里托这是谁说的,他认为应该是法农法农(Frantz Omar Fanon,一九二五~一九六一),出生于法国西印度群岛殖民地,法国作家、心理学家、革命家、后殖民理论家,著有《黑皮肤,白面具》。


我的帅哥,我的火焰,我的翅膀,我的光芒:

有一天,安德莉亚问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和我。我跟她说了。现在我想告诉你。我们可以改变当时的情景,只要你喜欢。我们不是过去的囚犯,我们可以对过去为所欲为。我们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改变它的结果。让我们一起创造过去吧。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不管是哪一年,总之是个仲夏,而且非常热,你正在修理一辆货车,一辆无篷货车。那里还有别的车,其中好几辆缺了轮子,架在石头上。那个地方位于辛那赫里布西边山坡上的一处洼地,有一间平顶的混凝土建筑,窗户很小,八成以前有户人家在那里住过。你把那里当成工具间,里头有两张长椅,还有一张床以及旁边的一条破毯子,或许你偶尔会在那里过夜。房子外面有一棵椴树,提供些许遮荫。

我是去那里送汽车电池的。我还记得我载着它,它又重又脏。下车后,我用手指抓着它顶部那些小凸钮的下方,免得它碰到我的袖子。

你一看到我走过来,就大喊,放下。

你正在焊东西,穿了一件皮围裙,下面是一条短裤。一个深色的金属面罩挡住你的脸。

当你从面罩后方露出脸时,你的右眼戴着一只黑色眼罩,你表情扭曲,好像很痛的样子。

你的眼睛受伤了吗?我问。

发炎了,你回答,我得去医院。被这弄的——你举起你的焊具。

你穿了一双厚重皮靴,没穿袜子,没系鞋带。

你从哪里来?你问我。

我跟你解释说,有个加油站的家伙看到我要开往这条路,因为没其他人走,所以他托我把电池送过来。

你把我上下打量一番,低声说了句,谢谢。

你的眼罩得戴多久?我问。

戴到我发现黄金为止!你说。

然后,你笑着,慢慢迈开大步朝我走来,把眼罩取下。

喜欢这个版本吗?


爱妲


去本土化,指的不仅是将产品和服务移到工资最廉价之处,还包括把先前已奠定基础的所有地方全部摧毁,让全世界变成一个“乌有乡”(Nowhere),一个单一流动市场。


这样的“乌有乡”和沙漠没有任何关系。沙漠的轮廓比山脉更强烈,沙漠毫不宽容。低飞过哈塞洛夫上空——起落架还收着——低到螺旋桨两只叶片的叶尖往回弯折,直到在非斯降落时才发现。那时我还在学。


这座监狱不是“乌有乡”。


当我没把你夹在双腿之间时,我会把你想象成我听过的一个故事的主角。那故事不是我编的,是我有次在巴士上听到的,在他们命令我们下车之前。我没办法杜撰你,就算我活一百辈子也没办法。

在故事里,你正看着某个你画的涂鸦,在机场附近的一道围墙上方。你笑着,对自己的杰作很是得意——就好像那些字是你刚放上去的一只风筝!因为故事里你是个小孩,所以你没留意,也没看到他们靠近。所以在你还笑着、还骄傲着的时候,他们就把你抬到一辆半履带车里。接着,他们用漆把标语涂掉。一名老妇人说: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涂成白色,好像从没发生过任何事,但墙依然在油漆下方大声叫喊着!

在监狱里,那是你第一次入狱,你碰到亚历克西斯。上礼拜我看到他,他左鼻孔旁边的那颗疣还在(如果每天涂抹水杨酸[GH6O3],可以把疣除掉,但千万不能碰到周围的皮肤)。他兴奋时还是会结巴。我们一起打牌,打了一两局。

在监狱里交到的朋友和其他朋友不同,对吧?他们比较爱开玩笑。他们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笑话,先咬一口,然后分给旁边的人。他们来访的方式也不一样,哪怕他们已经走过数百公里,他们还是会咚地一声突然出现,没有通知,也没有解释。他们很确定,自己一定会受到欢迎。

他们也有自己的方式,决定该在何时对某件事情严肃以对。通常都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刻——像是坐进汽车里,把前座座椅往前拉,或是吃完饭把餐桌收拾干净。他们对信号总是一丝不茍,哪怕是再小的讯息,也会用双眼接收,并迅速签下收据。他们不会视而不见。

我正望着你的双眼,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女人。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转瞬不是永恒的反面。永恒的反面是遗忘。有人佯称,说到底,遗忘和永恒是同一件事。他们错了。

还有人说,永恒需要我们,他们是对的。永恒需要在你的牢房中的你,而我在这里写信给你,帮你寄去开心果与巧克力。

跟我说一下你的脚怎么样了,我需要知道。


你的爱妲


一条法律无论多良善,难免会有笨拙之处。正因如此,必须对它的用途提出争辩和质疑。这样的程序能矫正它的笨拙,让它为正义服务。


有些坏法律为不公不义提供合法基础。这类法律一点都不笨拙,因为当人们搬出这类法律时,它们会对准想要施压的对象,分毫不差。你必须抵抗、忽略和蔑视这类法律。但当然,各位同志,我们对它们的蔑视是笨拙的!


我的火焰:

你只要用看的,就能知道面包还太烫不能用手拿。傍晚六点,有二十个男人在药房往下走的那家面包店排队。他们总是让我排第一个,如果我穿着药房白袍的话。他们会耐心地等上一刻钟,看着面包从炉中取出。在我看来,我们永远没时间这样等。面包师傅瞧都不瞧那些男人一眼,他的眼里只有面包,以及白热窑炉后方的余烬。那些等待的男人也很专注,像是在观看某种比赛。我还想跟你说另一件事。

希望与期待之间有些不同。一开始,我以为这是持续多久的问题,希望所等待的东西比期待更遥远一些。但我错了。期待是属于身体的,而希望属于灵魂。这就是差异所在。期待与希望会彼此交谈、刺激或安慰,但它们各有各的梦想。我还多学到一件事,身体的期待可以和任何希望一样绵长,就像我的身体对你的身体的期待。

自从他们判你两个无期徒刑之后,我就不再相信他们的时间了。



又,你收到快递送去的萝卜了吗?


校长(一名狱卒打碎了他的厚眼镜)引了这段话给我们:“我们再也无法看到的最美好事物是阳光、黑夜里的闪亮星星、满月,以及夏日果实——成熟的胡瓜、梨子和苹果。”这是昨天才写下的,那位校长说,两千五百年前的昨天。


我正坐在屋脊上,以前每当夜晚窒闷难受时,我们就会一起坐在那里。我猜你可以蒙着眼睛跨过我正俯瞰的那片屋顶。你对那里实在太熟了。你在上封信中说,你的夜晚变长了,因为那一个礼拜,他们在牢房关闭前三小时就把你独自送回去,惩罚你擅自发表演说。

当他们向你宣布这消息时,我敢打包票,他们在你脸上无法读到任何表情。我爱你的守密,那是你的坦率。两架F16低空飞过,“他们无法”刺穿我们的秘密,所以试图刺穿我们的耳膜。我爱你的守密。让我告诉你,此刻我能看到的景象。

挤得满满的窗台、晒衣绳、电视卫星天线、靠放在烟囱旁的几把椅子、两个鸟笼、十几座违建小阳台和上面的一大堆盆栽与猫饲料盘。如果站起来,我能闻到薄荷和莫洛奇亚叶的味道。电缆线、电话线和电线,布满四面八方,日益松垂。爱德华多依然会扛着他的脚踏车爬上三大段楼梯,将它锁在他家烟囱旁的一条电缆线上。有些你不认识的邻居搬来了。我正打算送两个去跟你做伴。等他们走后,我就会到。

维德很早睡,因为他每天清晨两点就得起床工作。这是他的选择,他独自工作,炼制那些他从街上捡来的金属碎片。他五十九岁,我知道是因为有一天我问了他。他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他是萨达人,父亲是打鱼的。

因为这样所以我有一双绿眼睛,他说。他是三年前搬来的。

他没提过为何搬来这里,还有他以前的生活。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他说。

你可以讲一部分就好。

那样没什么意义。

你有小孩吗?

五个。

他们在哪?

三男两女。

你最近见过他们吗?

他们住得很远,我好几年没看过他们了。

他们写信给你吗?

我不识字。

可以请别人帮你——

他们不会写信给别人。

所以他们写信给你啰?

没有,他们知道我不识字。

你不想知道他们的消息吗?

每个礼拜天,会有一个孩子打电话给我,他们轮流,所以每五个礼拜我就会和每个孩子都讲到话。他们买了一部手机给我。

你刚说他们住哪?

住在很远的地方,也住在这里——他把一只手按在心脏的位置。他们全都住在不同地方,但都在这里会合。他把按在心脏那只手的五根手指合拢起来。

我没问起他太太,因为我看到他手上戴了两只婚戒;他是个鳏夫。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信任感。我对维德所知有限,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回避什么,但我就是百分百相信他。这和某种生理特质有关,和他的身体聆听他自己说话的方式有关,那感觉就像是在某件事情变成话语吐说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自己身体里发现那样东西了。

有一回,我回来得很晚——在一晚上的牌局之后——我们打了四局凯纳斯特纸牌,那时维德正要离开公寓准备上工。我停下脚步,我们打了招呼。就在那时,我看到一只狐狸跑下街,停在角落。我笑着朝角落悄悄比划了一下。维德注意到我的手势,用非常慢的速度朝那个方向转身。然后他交叉双臂说,他正在等我。我们经常一起走到城墙前面,然后分头朝各自的方向走去,我去工作坊,他去垃圾场。夜晚有另一种人生。如果你工作到比较晚,我就会看到你的药房灯光亮着,我们没有谈过这点,但我们都注意到,夜晚有另一种人生,而且截然不同。非常不同,那些在夜晚工作的人,会深深依附着夜晚,以及其他在夜晚工作的人。时间在夜晚里仁慈多了,夜晚无须等待任何东西,也不存在过期这件事。

他转头看着那个角落,微笑,朝我弓了弓身。

好好睡,爱妲小姐,你看了一天的病人也累了,祝你一夜好眠。

你会认出维德的,我的帅哥,因为他很高,身高两米,走路一跛一跛。你可以和他谈论夜晚。

接下来是你的第二位访客。她正在六米外的自家窗前剥豆子。我们常聊天。今晚,她看到我正在写信。每个人都知道,每当我枕着膝盖写东西时,我就是在给你写信。几小时前,艾玛正在祈祷。她并不是天天固定祈祷,而是在与某人产生嫌隙之后,才会热切祈祷,希望能借此保证她和每个人的关系依然良好。天真?也不尽然。她只是活在当下,并逼迫正好在她身边的人和她做同样的事而已,像是分享最后一块面包皮。她把偷来的香烟卖给在巴士站等车的乘客。她的房间不比你的牢房大。需要水的时候,她得下去到院子提,并用头顶着一只水罐爬上楼梯。她曾经为某张明信片摆出这个姿势拍照,还因此赚了点钱。

她跟每个人微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嘴巴。她用肩膀让男人无法靠近。

我们隔着窗户聊天,或是一起爬上屋顶欣赏落日,这时,她会收起笑容,她的嘴巴诉说悲伤,拉起我的手握着。

她会告诉你她的死亡故事。有人发现她在海里,就快溺死了。我感觉有人慢慢啜饮着我,她说,我被喝进去了!我顺着喝我那个人的食道往下滑,这其实还不赖,还蛮值得,非常不赖,因为我知道我尝起来是甜的!

艾玛十九岁。

当我把你的信握在手上时,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你的温暖。你唱歌时,声音中也有同样的温暖。我想把身体紧压在信上,但我没这样做;因为,如果我等待,那份温暖将会从四面八方围绕着我。如此一来,等我重新读信的时候,你的温暖就会包围着我,你写下的文字属于遥远的过去,而我们正一起回头看着那些话语。我们置身在未来里,不是我们几乎无所知的那个未来。我们处在一个已经开始的未来。我们处在一个有我们名字的未来。握紧我的手。让我亲吻你手腕上的疤。


你的爱妲


他们无法预测我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所以他们感到害怕。他们把我们赶进了他们无法跨越的沉默之区。这块区域与他们接壤的那边,可以听到他们从远方传来、此起彼落的莫须有指控;至于我们这头,则是一片沉默,对我们的终极目标守口如瓶。


我的光芒:

他以前是个理发师,一个好听众。加桑住在风屁眼区。他有一栋小房子,是三十年前他年轻时自己盖的。他利用周末和漫长的夏日傍晚施工,花了五年的时间。附近还有几栋房子,但如今已沦为废墟。那里的冬天寒冷刺骨,几百年来都是这样。去年,加桑的太太过世了。如今他所拥有的,就只剩下对种花的热情了。

上礼拜,他走进药房。他的步伐很谨慎,有些老先生会渐渐养成这种步伐;但老太太倒是很少见。那模样就像是他们正端着一盆水走着,而且不想把水洒出来。仔细想想,这可能和前列腺的毛病有关。他拿了高特灵的处方笺过来,那是一种特拉唑嗪。我说明了剂量和服用方法后,他邀请我有空时可以去看看他种的花。今天早上,我正好经过附近,所以就晃了过去。他指了自己种的鸢尾花给我看。红铜色品种,花瓣内侧写着黑色字迹,总是同样的句子。我满心赞叹地低头欣赏,他剪了一朵给我。然后,他像背书似的讲了下面这段话:我太太快走的时候,正在房里和上帝讲话,而分离已经像只坏猴子般,在窗外飘荡……

我没应声,因为他已经观察到某件事,并正在忖度他的答案。他正在比较他的失落感和我的失落感。而我,则是在比较他现在住的房子和周遭沦为废墟的房子。那些房子的规格大小都差不多,两间房,一层楼,十三个转角,一千零一则秘密。现在,那些废墟的规模看起来小了一点。他屋里的收音机开着,一个女人在唱歌,是赤脚天后塞萨莉亚·艾沃拉塞萨莉亚·艾沃拉(Cesaria Evora,一九四一~二〇一一),出生于西非佛得角,音乐受葡萄牙、巴西、安哥拉和当地传统所影响,声音低沉温润。。那些废墟房子则刚好相反,寂静无声,就好像艾沃拉的歌声小心翼翼地从它们旁边绕了过去。

他邀我进去喝杯咖啡,顺手关了收音机。他喝着咖啡,说道,有些时候,她好像没死。随着日子过去,这样的时刻愈来愈多,但每一天都是从她的缺席开始。

对我来说,情况不是这样:日子并不是从你的缺席开始,而是从我们做出决定的那刻开始,我们决定要一起去做我们此刻正在做的事。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你检查一台故障机器时的情景,你正在想办法修理。那是一台连接着电脑的打印机。你还记得当时我们要印什么吗?实在是太久以前了。

你穿了一件白衬衫,袖子很宽,你把它们卷到腋下。我们在阿巴迪斯市场后面的一间地下室中。你的手毛很卷,每根都像数字8。你已经把打印机的外壳取下,正在研究里面的端口。

阿巴迪斯大街上,他们正开着两辆悍马车进行搜捕任务。你按部就班,一厘米一厘米,一点一点地检查着端口。你左手拿着一把电动螺丝起子,看起来像是长了好几个嘴巴的小鹪鹩。偶尔,你也会拿它敲东西。我可以从你肩膀的动作看出来,你不只是在追踪那些线路,而且还在回溯当初人们构思这部机器以及把它建造出来的过程。

大街上枪声响起。

让我们试试这个,你轻声说。那一刻我突然理解到,人造机器里有精心设计的电路,而那些电路是心灵可以分享的,就像诗歌一样可以分享。我在你的手背上看到这点。

没有任何文字像那一刻你的双手那样,让我充满信心,去除疑虑。我们可以听到大街上他们用扩音器大声喊出的命令。你抬起眼睛,直视着我,点点头,然后眨了一眼你疲累的眸子。



因纽特因纽特人(Inuit)是居住在格陵兰、加拿大、美国和俄罗斯极地区的原住民。诗人潘尼古修(Panegoosho)翩然来访,开始谈论他小时候认识的一些人。“他们不曾努力追求美丽,他们只追求真诚,但美丽就在那里,那是一种习俗。”


我的光芒:

上周三,在世界的另一端,他们来了,在一天即将结束之际。就在人们正对自己说——工作了一天……终于忙完,不用再赶来赶去,可以松口气的时刻……

他们来搜查、盘问、恐吓。人数多到数不清,每个都佩了枪支、拿着手榴弹。我觉得自己老了,我还记得军人是战士的那个年代,还记得为人母者无论多么担忧仍以军人儿子为傲的那个年代。

站到那里!你们这些脏猴子!过来啊!快点!呸!你们还在等什么?

当我遵从命令并注视这一切的时候,我感觉离你好近。他们把我们分成好几组:男的和女的,老的(不那么危险的)和危险的。我很高兴,我依然被分在危险的那组。每一组都被赶到不同角落。老的那组有人询问他们能否坐下。在你们回答之前,想都别想。

在世界各地,身穿军服、全副武装、接受命令的军人执行任务,逮捕手无寸铁、暂时受到孤立包围的平民百姓,这就是新的军事专业。当然,这情形向来都有,但之前并未如此系统化。

军人已经被改造成低劣的坏蛋。而我这老女人,你的老女人,想起了埃斯库罗斯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公元前五二五~前四五六),希腊悲剧诗人。


她们把男人送上战场,

但无一幸回;

她们在家中迎接,

迎来瓮里的骨灰……

她们以眼泪赞颂,赞颂

“他是一名军人”或“他英勇

捐躯,在四面八方的死亡的陪伴下!”


“前进”、“撤退”或“提供火网掩护”,这类旧式军令已经过时淘汰,因为现在根本没有前线,也不存在敌军。

再没有人要赞颂这些混蛋,说他们英勇捐躯。

就算他们里面有谁碰巧被杀,他的亲人会为他哀悼,但不会为此声张,不会多说一句。上周三唯一说出的一个字,来自于正对着晚倒在地的那些人的步枪的枪口步枪的枪口。

我们深知彼此。打从克罗科第洛坡里克罗科第洛坡里(Crocodilopolis),位于埃及尼罗河畔的古城,在西元前三世纪的希腊化时代曾盛极一时。那个时代,我们就深知彼此。


(未寄信件)


我的帅哥:

伟大的曼达,那个音乐老师,上周三来到这里,完全没事先通知就出现了。从跨进药房的那刻起,她就笑容满面,像只展翅高飞的鹌鹑,在最后一刻挥动双臂。

我们刚认识时,她把我从第一次入狱的绝望中拯救出来,那时我还没满十八岁。我跟你讲过这故事,但因为再次看到她,所以我想再讲一次。每一种爱都喜欢重复,因为它们违抗时间,就像你和我一样。

在拉玛斯高,我们有六小时强制劳动时间,规定要缝制服,在我入狱的第一天早上,曼达选择坐到我旁边的空位。我看着她朝我走来,有如一辆翻越山岭的拥挤巴士;所有乘客都因为漫长的旅程而认识彼此,全都在她里面说说笑笑。

你看起来像是打算把情况弄得更糟!这是她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我点点头。事情的确愈来愈糟,她说,只要再推一把,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办得到,只要再推一把,你就会跌到他妈的谷底。就在那里!你已经办到了。

曼达笑的时候,就像是雨丝顺着她脸上深深的皱纹往下滑,而就在那一刻,她笑了,一边把大号缝针高举到空中,一边让笑容湿透她的脸。

你生日是几号?隔天早上,她一边缝肩章一边问我。我跟她说了,因为我想爬上她的巴士。那里有我的位置。

她没怎么变。一头乱蓬蓬的黑发是染的,依然像以前那样甩啊甩的。她那双黑眼睛也还是跟从前一样,会随着听到的事情内容忽大忽小,非常具有戏剧性。比较新鲜的是,她学会弹鲁特琴了。

细节我不是很清楚。根据她的说法,她以为弹鲁特琴可以让她取得门票,进入她想去的某个地方,某个机构,某个委员会,也许是某栋建筑。所以她就去上课。

鲁特琴和其他乐器不一样,她说。一旦你把鲁特琴抱在怀里,它就会变成男人!你正在弹奏一个男人。你马上就能感觉到。你拨动琴弦,七根、十三根或二十一根,随你喜欢,你拨动他胸膛、颈项和肩膀的琴弦。鲁特琴的音乐是雄性的,雄性的。你会记得你弹奏过的所有男人。

她用厚实的双臂模仿伸缩号,吹奏小喇叭,假装嘴里有支口琴,还有抚弄大提琴的姿势。有一种无壳乌龟,她继续说,也叫作鲁特琴,因为那种乌龟很漂亮,有着和鲁特琴一样的形状!但是谁会想演奏乌龟,如果你可以演奏男人的话?

取一把鲁特琴摆在膝盖上,你弹出这世界的第一首旋律——她突然停下来,我们开始大笑,大笑,直到笑声停止。

然后,她转向我,眼睛眯得很细,低声说:六个月内,你会和泽维尔在一起,别问我地点,也别问我怎么可能,我只知道,你们会在一起。

她在这里住了三晚,我睡椅榻;今天早上她离开,去了米拉尔。昨晚,我请了一些朋友来家里吃饭,她讲了很多故事,然后开始谈起关于名字的故事,人类的名字。

洪荒之初,她说,世界上只有两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没其他的。这两个名字很快就各自长出其他名字,全都是最初那个名字的变种。随着时间流逝,世界各地的人名变得愈来愈独特,愈来愈多变,甚至到了彼此再也不认识的程度。然而,人名和其他文字不同,不论听起来多奇怪、多陌生,只要在我们聆听它们或念出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拥有共同的声音,不是音节上的相同,不是爱妲,不是卡林,不是沙斯诺,不是伊巴拉,是围绕在名字四周的声音。

曼达闭上双眼,继续说。我相信,那声音是来自它们各自的速度(velocity)。Velocity,薇若赛蒂,听起来就像个名字,不是吗?世界上的所有人名都以光速急冲,汇聚到它们的原点;要不,就是它们正以光速前进,瓦解成比电磁光子还小的粒子……我不确定是哪一个,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名和其他文字不一样。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正在学鲁特琴。

啊!音乐老师!

从我的名字到你的名字!

从爱妲到泽维尔


“将近两百年后,我们终于能说,美国就是设计来让全世界充满贫穷的——而且打着自由的名义。美利坚帝国是当今世人最大的威胁……”

——查韦斯查韦斯(Chavez,一九五四~二〇一三),委内瑞拉左翼政治人物,一九九九年当选委内瑞拉总统,直到二〇一三年去世为止,执政长达十四年。,莫斯科,二〇〇六年七月二十七日


我的火焰:

从迪米特里房子另一头的窗户,我可以远远看到一只狗嗅着泥土慢慢走着。他和我一样正在找东西,但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这样说吧,他正全心全意、出动所有感官,在寻找一项惊喜。至于我嘛,我正在寻找适当的字词,告诉你我正与你同在。

女人可以提供给男人的一样有趣东西,是一座弧形屋顶。不可以笑。所有的宝塔都是阴性的。

每当女人住进某个房间,房间的天花板就会开始弯曲。你没注意到吗?如果她在那个房间里过得很可怜,天花板就像被扯下的袖子一般萎靡不振。如果她过得不错,天花板就像加利利的山丘一样起伏连绵。如果女人只是拜访某个屋子,没住在里面,就无法产生这样的效果。这现象有点类似气候,需要经年累月慢慢作用。

经年累月之后,那情况就好比气旋和反气旋横扫过天花板,在上面掀起巨浪,宛如几何学出门去下双陆棋,而且一去不回。再也没有直角,只有斜面。

当男人躺在这样一个房间的地板上时,天花板不像是高悬在他的上方,而像是从他旁边贴合着他的身体。躺在你的铺位上,我正要寄给你一座弧形屋顶。

我开车到米拉尔,你生日时,我们都会去那里吃饭。我开上我们惯常走的那条路。

太阳低垂天际。太阳目光短浅。它看不出哪里改变了。山峦起伏依旧,这点太阳很清楚。(天气非常干燥,已经有两个月没下雨了。)一旦山的坡度略微倾斜,房子和小屋就会立刻松动。不过,这里每个小时还是有些小改变,这是太阳不会留意的地方。

小屋一间挨着一间,门开户敞,谈论着今天碰到哪些麻烦事,最近谁死了,谁怀孕了,今晚得去哪里汲水。千家百户,每家都有突如其来的秘密。

为了把你和这些秘密隔开,他们把你抓到此刻你在的地方。所以,我在太阳下山时,把这些秘密寄给你。他们看不懂,但你可以,而且非常厉害——


你的

爱妲


又,瞧瞧天花板。


敌人不能被直接攻击。正面趋近,敌人坚不可摧。正面趋近,等于承认敌人是胜利者。为了保住胜利者的宝座,敌人需要新的正面敌人。但后者并不存在,所以敌人发明了后者。我们等待这样的时机到来,届时我们将有无数的侧攻机会。这就是抵抗的策略。


某天晚上,我在凌晨两点穿越风屁眼社区。我正要送注射剂(传明酸二点五克)去给一位女士,她流产了,而且失血过多(通往医院的傅瑞克路遭到封锁)。胎儿四个月大,是名男婴;母亲米丽娅姆则像遭到轰炸的小镇,满目疮痍。

回来的路上,我遇到维德,他正用小推车捡拾废五金。他说起如何从蜂巢中取出蜂蜜的技术。花谢了,这正是从蜂房里收集蜂蜜的大好时机,八成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提起这话题。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法,他说,但这也无所谓,反正完美的东西总是不可爱。我们爱的是瑕疵。

然后,他抬头望着夜空,我在随之而来的静默中,端详他那张憔悴的脸。如果我爸还没去世,差不多就是他这年纪。瑕疵!他又说了一次。

当我开车离开时,我想起你右手腕上方的疤,烧伤的疤。瑕疵。那是我在你身上注意到的第一个显著记号。“显著记号”,很怪的名词,对吧?专门为警方记录和脱衣检查程序创造的名词。

眼睛只有四或五种官方形容词:棕的、蓝的、淡褐的、绿的!你眼睛的颜色是泽维尔。你上封信中说,海梅斯开了一门数学课,你们有十二个人一起上。等我一下,我想起一句引文,记得是我在塔沙上配药学课程时抄在笔记本上的,我要找一下。

结果我花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找到,但总算是找出来了,这是将近两千年前的一段引文。


有些属性是万物共有的,了解这点就能开启心灵,理解大自然最伟大的奇迹。原理一,包含两个无限集合,可以在所有事物中发现,无限大以及无限小……由于大自然已将自身形象镌刻在万物之中,她是万物的创造者,因此万物几乎都分享了她的双重无限。


我看到你手腕上的疤,缅怀起过往年华。在我所有的缺点和瑕疵中,哪一个是你特别钟爱的呢?告诉我,慢慢地、静静地告诉我,好让我们在漫长的夜里一起享受它。


你的

爱妲


卡桑德拉·威尔森卡桑德拉·威尔森(Cassandra Wilson,一九五五~),美国当代重要的爵士女歌手,被喻为“自比莉·荷莉戴以来,唯一能以如此尊崇原味的方式交叉跨越爵士乐与流行乐藩篱的爵士乐歌手”,曾获得两座格莱美奖最佳爵士歌手。在收音机里唱着:

我只想见你

在夕阳西下时

就这么简单

我只想见你在夕阳西下时

别无所求


我的帅哥:

我去看了你母亲。整体而言,她还不错。跨进大门后,依然可以在双唇上感受到她直迎而来的亲吻。

厨房一尘不染,卧房的百叶窗拉上了,让房间保持凉爽。她请我大声朗读你兄弟从科瓦斯寄来的一封信。在我年轻的时候,她说,不会读不会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所有重要的事情大家都用讨论的,不过现在,好多事情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发生,你得要有办法读,才能知道大家正在决定什么。

我大声把信读给她听。从信里看来,他正在科瓦斯赚钱交朋友。就算不是,他大概也会这样写。男人过了某个年纪之后,常常把母亲当成小孩,但他们错了。母亲,不管识不识字,都有办法照料一切。

我们喝着绿茶,聊起你。

他瘦了很多吗?

我还没看到他,母亲。

他很好。如果他不好,我会知道的,她说。

她走回卧房。我可以听到她的沉重喘气声。等她回到厨房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用卫生纸包着,樱草粉紫色的卫生纸。她把东西交给我,要我打开。我慢慢打开,是一枚戒指镶了一颗青金石。青金石是一种硅酸盐。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帅哥,我可以告诉你它们的化学分子式!(Na,Ca)8(AISiO46(SO4, S, Cl)2

老妇人的宝石比其他女人的珠宝更闪亮吗?也许。她们年轻时戴的珠宝,依然保留着她们曾有过的光彩;就像我们在太阳刚落下那刻,可以在某些花朵上看到的光彩。

厨房里,你母亲的深蓝色青金石在我掌心闪耀。

请为我保管,我说。

泽维尔会希望我今天就交给你,她如此宣布。

他们把我们的结婚申请压下来了,我提醒她。

她拿起戒指,轻轻套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我抚摸着它,好像在抚摸着一只小狗的头。

你母亲屏住呼吸,回想起五十年前,同一枚戒指套在她手上,而她做出相同姿势那一刻笼罩在她全身的无边静寂。



诉说真理?文字饱受酷刑,直到它们向死对头投降;“民主”“自由”“进步”,当它们回到各自的牢房时,已经语无伦次。还有一些文字,像是“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奴役”,它们被拒绝入境,在每个边境检查哨被打回票,而那些被没收的文件,则是转个手交给了其他冒名顶替者,像是“全球化”、“自由市场”和“自然秩序”。

解决之道:穷人的夜间语言。这种语言还能诉说并保留某些真理。



我的地面之狮:

我俩都知道,关禁闭的人不能收信也不能寄信,但这无法阻止我写信给你。

总有一天你会读到这封信,等他们下次又把你关进地牢时,我希望你记得这封信的内容,到时你就可以在那个两平方米的坑洞里,那个他们硬推我们进去,想让我们沦为屎尿的地方,重新讲信中的故事给自己听。

我二十四岁那年,我们两个都在菲兹,那是个春天。我们在九个月前初次相遇。

我很早醒来,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楼的房间,窗外种了一丛西番莲,你轻声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你还加了一句:穿牛仔裤!我正打算开口争辩,但把话吞了回去,因为我感觉到你有计划,是你的笑容告诉我的。

我们煮了咖啡,慢慢啜饮。然后我们沿着一条热闹大街朝城北走去,许多村民开着有篷和无篷的货车前来赶集。郊外有一所小学,那时八成是上午的下课时间,因为操场上有几百个小孩跑来转去。突然间,一颗球被狠狠踢到空中,越过大街,朝我们飞来,你跑了几步,把球接住了!我们相视一笑。接着听到一伙男孩的口哨声,其中一人朝我们挥手。你在路上把球拍了几下,接着抬脚一踢,球飞跃街上的来往人车,送回给他们!他们开心大笑,再次挥手。他们没回去继续玩球,反而又把球踢回给你,而且这次瞄得很准。你跟上回一样稳稳接住,然后一边笑,一边把球抛给我。更多人发出欢呼,大叫着守门员!守门员!

我跑过马路,把球抱在胸前,等我抵达对街的草地边缘时,那里有两头拴住的山羊正在吃草,我看着那些男孩,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听到更多欢呼声。两名男孩推着另一名男孩向我跑来,他不慌不忙地弯下膝盖——更多笑声——举起双手迎接那颗球。那颗球是蓝白两色,破烂不堪。

等我走回来时,你握住我的双手,鼓起掌来。

我们又走了一公里,来到一处飞机场,里头有两座机棚,三架螺旋桨飞机停在草地上。一条机坪跑道,两座足球场长。在那时我突然明白过来——我们马上就要飞上天!

我说的是我的版本。你的版本可能不一样。你是飞行员。对我来说,每件事都是头一次,就像是在度蜜月。

我们走进一间办公室,你跟一位朋友讲话。我们喝茶。几年前,你们一起飞过。有时还挺怀念那趟飞行,你跟他说。

然后,你转头看着我说: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我们不想落下任何东西。我把梳子、钥匙和骰子都交给你,有时当我们得在某个地方漫无止境地等待时,我们就会把骰子拿出来玩。

当他们下回又把你的所有东西没收,关进地牢里时,我的地面之狮,你可以跟自己讲故事,讲我们一起驾乘CAP-10B在天空翱翔的故事。听着我的声音诉说它。到那时,我们两人的版本将会合而为一。

你在我的背上绑好降落伞。奇妙的是,替爱人调整降落伞背带的长度、缠绕交叉、系紧栓扣,和帮爱人松开纽扣、拉下拉链、褪去一切衣衫的感觉,并没多大不同,都需要展现类似的殷勤,才能看见明明白白的事实。

心脏附近不要太紧,你说,要让心脏可以跳动,但双腿之间一定要绑牢。这下我终于知道你为何要我穿牛仔裤。

世上没有比打开降落伞更简单的事了,但是切记,要等到你离开飞行器之后才能开!

“飞行器”这个词让我笑了,因为它听起来很像飞行教练用的字眼,而我突然可以描绘出你学生时代的年轻模样,我以前从没想过。

用右手拉你左肩前方的环扣,用力拉过身体,降落伞就会打开。我们不会用到啦,但既然已经背了,如果不会操作那就太蠢了。

“操作”一词就跟飞行器一样。我看到你非常认真地抄着笔记。别担心,我开玩笑说,我会等你!

你背好自己的降落伞,我俩一起穿越草地走向机棚。CAP 10B就在里面。把她推出去,你说,于是我们合力推。我原本就猜想会是一架小飞机,但压根没想到它居然这么轻。一架阿帕奇可是重达好几吨呢。但一架CAP,据我估算,大概只有我俩背上那两副降落伞的三十五倍重。这轻得出奇的重量,加上八成是你从学生时代就有的那种眼神,突然让我觉得一切都微不足道。其他事情全都无所谓。

踏到机翼上,天使,不是升降舵的襟翼,是机翼这里,两只脚,握住挡风玻璃最上方的把手,放低身子,钻进驾驶座舱,屁股靠紧椅背稳稳坐好,不要坐在椅子边上。等下我就会进来。你拿了一根量油尺去检查油量。然后,你消失在机头下方,我猜,你是去检查起落架的轮子。你晃到两侧机翼的最前端,然后将襟翼上下移动,驾驶舱里的两只柄轴也跟着左摇、右晃,左摇、右晃。

你慢条斯理地进行每项动作,看着你,我想到骑士上马展开长途旅程之前,会将马匹的每只脚一一抬起,检查马蹄。你知道的,虽然我很逊,但我毕竟来自森林深处!然后你突然吓我一跳,因为你拍了一下CAP,还用指甲抓它、戳它,好像它穿了外套似的!

你爬进驾驶舱,坐到我旁边,系好我们的安全带。你跟我说明双控面板如何给驾驶员提供指示。学生一定要坐左边,你说。也就是我现在坐的位置。我的爱人,CAP驾驶舱比你的地牢还小。

你插上耳机,测试无线电通讯。我听到你的声音。但那声音不再是来自我身旁的你;我是在脑子里听到那声音。随便说点什么,你说,只是测试,说啊!我不知道你这么会踢球!那是好运,你在我脑袋里说。

你伸出手,把玻璃舱盖往前拉,覆盖住我们。它咔的一声闭紧了。人们歌颂过多少马背上的劫持?没有一个跟我们这回一样。你为我说明仪表盘的读法,每分钟的转速、每小时的公里数、高度指示仪、旋转和水平指示仪、罗盘定位仪。

前面没人吗?这是个惯例问句。草地上有名男子戴着耳机,竖起大拇指。你用双脚检查方向舵脚蹬,像鹅一样蹒跚摇步,然后你启动引擎。

引擎的噪音充满驾驶舱,和海的噪音很像,除了它会振动。

我紧紧抱着你,但不是用我的双臂,因为我抱的不是你的身体,我们都靠坐在舱椅上,非常镇静,我紧抱的是你的意向,你的确切目标。我无法说清楚那是什么,因为我对飞行一无所知,但不论你的目标是什么,你追求它们的方式对我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而且和我对你的爱无法分割。

我们滑行至跑道尽头,转速一二〇〇、转速二〇〇〇。你将左手从拉杆上移开,摸了一下我的右膝,然后又把左手放回拉杆上,用右手把油门往前推。你的袖子挽着,我能看到那些疤。跑道开始脱离我们,在我们下方,然后非常缓慢地有了它自己的速度。

我没感觉到我们正离开地面。你做到了。就在某个时刻,跑道整个松脱,和我们不再接连。我们正在地面上方两米或五米的高度上飞行。我无法判断高度。我只能登载我们的自由,而副翼——你教我如此称呼——依然在外面。

机场远远落在我们后方,你慢慢将拉杆稍微往回拉了一点,油门催到全开,CAP往上飙升,把一切全都抛到下方。

这感觉不是被抬起来或被拉高,对吧?那是一种往上长的感觉,成长的感觉。从遗忘中记起某人或某人浮现出来时,或许就和我们现在的感觉一样。一分钟后,我们进入水平飞行状态。

现在换你接手,你对着我说,目标是看起来像猫的那朵积云,就那朵,瞄准它的背面,保持同样高度。我们现在是一千五百英尺。

我朝左下方瞥了一眼。房子、车道、乡村街巷、沙丘、树木,依然历历可辨。如果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就可以一一念出。我想到凝固汽油弹,以及他们选择在哪个高度投射。

往右一点,你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我移动拉杆,没想到倾斜的幅度超乎我的预期。你忘了右脚,你在我脑中说,笑着。

我不想学,我只想飞——像个总统!

没问题,你说,我们要继续爬升五百英尺。超出认知范围,要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来个慢滚,你在我脑中说,我们不会改变方向,会维持同一高度,旋转三百六十度,类似一根螺丝。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我们像之前那样往上飞。你等待着。我爱你等待的神情,我爱你挑选时机的方式。一架喷射机从我们上方高空飞越,朝东飞,留下长长的白尾,那白色在蓝天中带点半透明,与看起来永恒不变的积云是不一样的白。

印象中,我们这次非斯飞行之后,你好像没再开过飞机,我可有记错?我知道这几年没有,但之前呢?那是你的末航和我的首航。

时间到了,你如此判断。我看着你。你把柄轴往前移了一点,然后稳稳地往左移。虽然说不上立刻,但差不多也就是我舔个嘴唇的时间,我们就开始倾斜,而且愈来愈陡,直到我那侧的机翼像船桅似的指着上方。接着我脑中一片空白。大地和天空有如船桅上的旗帜一拢一张,时间消逝无踪。当地平面停止存在时,时间也就停止了,不是吗?

我们正在一起翻转——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像胶囊一样塞在驾驶舱里,一起翻转。

我们到底滚了多久——几秒钟,一分钟,一辈子?我不知道。

CAP特技机的机头再次与地平线平行,而且在它下方三指宽的位置。三指宽,你告诉我,意味着我们差不多是在水平面上飞行。我望着你,你发出微笑。我把手放在你膝盖上。我们飞着。除了引擎的声音外别无其他。那个小引擎的马力跟一辆大型摩托车差不多。

再一次?你的声音在我脑里询问。有何不可?我说。

这次,你朝左倾斜,我这侧的机翼不断往下往下。少了第一次的惊讶之后,这回我有余裕去感受身体内部的感觉,我觉得里头的器官正在翻转挤压。这些器官不再是解剖书上看到的模样,每个都有整齐的形状和确切的名称:肝、心、子宫、肾上腺、膀胱。不是这样,它们全都拆解开来,混成一团,彼此贴着彼此!而它们都是我!

在这次慢滚中,消失的是尺度。坐在你身边的我的身体里,那些正在运作的器官,全都和我在右下方看到的森林、山腰和三角洲一般辽阔。

你集中注意力瞄准我们要去的地方,直视前方,目不转睛。你也正在我体内驾驶,我的帅哥。这在我们之间只发生过一次!仅此一次。几天后你告诉我,我那时放声大叫。哪种大叫?像一只飞翔的小鸟,你说,像一只田云雀。

我们再次水平飞翔。引擎正常运转。机头低于地平线三指宽。当风向改变时,CAP就像羽毛似的颤动摇摆。太阳在我们右边。

费尔南多与我们同在,你如此宣称,九年前,就是费尔南多教我驾驶超轻机。他们去年杀了他。他此刻与我们同在。我最佩服费尔南多的一点是,他有能力说服人们诚实面对自己,因为这样他们就能享有创造惊奇的优势。在任何起义活动中,这都是无可比拟的战术优势。正是我们跟自己说的那些谎言,让我们陷入因循苟且,日复一日。费尔南多非常清楚这点。

转速二五〇〇。

我们来翻个筋斗如何?

我点点头。

我会在最顶端的时候,切掉引擎,别担心,这样做,我们就能听到寂静。

于是我们翻了个筋斗,后来又翻了两个。

你用右手把油门往前推到极限,接着大胆地把拉杆朝自己的方向拉。我们陡爬上去,我知道你要来个垂直爬升。放眼所及之处看不到任何土地,土地在我们后面。

一股重力把我们往后压,紧贴着我们的降落伞,那重量实在太具压倒性了,感觉就像是命运,而你的任务,就是要尽可能撑住那股重量,愈久愈好。然后,引擎的声音改变了,海浪拍打卵石的声音听起来愈来愈弱,愈来愈弱。

我上下打量,然后,在我耳朵后面,我看到地平线了。

地平线有如一顶帽檐般即将覆盖在我俩头上,像是被谁拉到我们头上似的。流畅、规律地往上拉,直到它在我们眼前、在CAP机头下方三指处,定住。

时间已经为我停住,但没为你——你已经把引擎切掉了,正在计算观察。在接踵而来的寂静中,地球在我们头上,天空在脚下。

在那一刻,我们两人轻如鸿毛。我的身体毫无重量,它不再局限于我的皮囊,它穿越寂静,扩散到我极目所见的另一端。

距离将寂静包裹起来,一如我的身体,然后,当你一边计算一边追逐着下方的天空时,也就是我们正在画出一个看不见的圆形轨道时,那距离又顿时变得亲密起来。

它像摇篮一样保护着我,当CAP俯冲而下,速度渐增,引擎转动,往下,往下,朝向大地,我们看着大地在我们眼前有如一道窗帘横拉过整片挡风玻璃。

好几年后,当时我们为了不被人发现,每晚都睡在不同地方,那时你告诉我,翻筋斗最诱人的一刻,是在第四个和最后一个九十度旋转的间隙,你再次选择生命,水平飞行。

不过,我的帅哥,选择已经在那儿了,已经预示在你引领我们穿越的那份寂静的距离与亲密之中!

翻了三次筋斗,每一次我们都把无限又拉近了一点点。

在两平方米的地牢里,我跟你讲这个故事。

上星期四安德莉亚问我,当天傍晚能不能帮她照顾一下莉莉。她得拿证件去委员会盖印。莉莉四岁,你没见过她,只看过照片。她有一头惊人的鬈发,没事做的时候,她就笑。她和我处得很好,虽然我们都知道,她比较喜欢男生。

我带着她穿过市场,因为通往河边的下坡处,架设了一个周末巡回游乐场。碰碰车、旋转木马、保龄球馆、踩高跷、九柱戏、摇摆飞椅。她几乎第一眼就看中她想要玩的:坐在一串摇摆飞椅上转圈圈。机器转得愈快,摇摆飞椅就愈高。她不想自己一个人玩,希望我陪她一起。

于是我坐上木头座椅,系紧安全带,接着帮坐我腿上的莉莉也系好安全带。音乐响起,我们开始缓慢旋转。飞椅上的其他乘客都是小孩,我是唯一的大人。

当操作员在旋转木马中央控制台就位后,他大声宣布:等下叫得最大声的人,可以免费再玩一次!

当开始加速后,我们就像辐射线般往外旋飞,得利用双脚当作支点,不断改变面对的方向。音乐愈来愈快,我们也跟着愈转愈急,一圈一圈又一圈。莉莉放声尖叫,像只飞翔的小鸟。

机器终于逐渐减速,我的双脚落地,解开我俩的安全带,这时,操作员告诉莉莉,她可以免费再玩一次。她抱着自己说道:这次我要自己玩!

我帮她系好安全带,走到一旁。当飞椅飙升到最高点,音乐也唱到最大声时,莉莉尖叫起来。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写这封信给你,跟我亲爱的飞行员聊聊CAP 10B。


你的爱妲


从焊工到焊工。


第三世界的一百万工人,将第一世界的大型航空母舰与客轮拆成碎片。当船只落地,把木头和绝缘材料取出后,他们就用乙炔切割船体。火花只要一碰到石油或汽油的残迹,就可能引发爆炸。他们没穿或只穿了一点防护衣物。在托萨海滩,每天会发生二十到三十起意外。焊工每天的薪资是:一美元。


我三点醒来。这时分的光线无论落在什么地方,都像是洒了一层灰烬。我起床,穿上衣服,没问自己为什么,就直接走到街上。街灯熄了。我习惯性地朝药房走去,走着走着,我瞧见一只狐狸,然后想起维德。他说过,夜晚比较仁慈,但今夜不是,我跟自己说,今天这个夜晚视万物如敝屣。

我愈走愈快,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以及等着掩盖它们的寂静。我想着:女人会为男人感到难过,她会安慰他,但这样的安慰无法持续太久。我想着男人以及他们很喜欢把对方当成胜利者般彼此招呼,即便他们的小小胜利还有待虚构。他们提供给彼此的欢呼喝彩,比起我们女人的短暂安慰,也长不到哪儿去。

然后,我听到火车驶近的轰隆声,我很害怕,因为那里根本没铁路。一节接着一节,我闭上眼睛,是一列货运火车,不是客运火车,我们很多人紧攀着车顶不放。

我闭上眼睛想着:真正持久的是,无论发生什么,女人都把她们爱上的男人当成胜利者,还有男人因为分享彼此的失败经验而相互敬重。这才是真正持久的!

火车穿越,发出汽笛声,那汽笛声令我想起住在托拉的祖父。他在夜晚清扫客运火车赚钱养家,并把列车停放处当成宿舍。火车在这里睡觉!我五岁时,他这样告诉我。


你的爱妲


我的帅哥:

在象限仪东北角,摆了一堆废弃轮胎的位置,长着一丛玫瑰,不远处有一株桉树。玫瑰丛吐出一根长达五米的枝丫,它甚至还攀爬上树干,企图争取光线,绽放花朵。五米!一百三十根刺!我数过。为了数它们,我不时得把蔓须拉起,手臂还给几根尖刺扎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想数它们,或许是因为我想告诉你那丛玫瑰的决心。一百三十根刺。

你和我都介于两代人之间。第一代人由我们亲近的友朋组成,他们死了或被杀了。其中很多人都没活到我们现在的岁数,他们正张开双臂等着我们。

第二代人,是把我们当成典范的年轻人。我们所选择的生活鼓舞着他们。他们张开双臂,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们介于这两代之间。但愿,我的帅哥,我们能在彼此的怀抱中!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做过这件事?或是我一直想做但始终没做?不管是哪一个,总之,我想把我的手压在信纸上,描出轮廓,寄给你。在那之后——管它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偶然看见一本书,内容是说明如何描绘双手,我打开书本翻了翻,决定买下它,因为它就像是我们的人生故事。所有的故事也都是手的故事——拾取、平衡、指点、接合、揉捏、穿串、爱抚、沉睡、切、吃、擦、弹奏音乐、搔、抓、削、握、扣扳机、折叠。那本书的每一页,都有双手执行不同动作的详细图解。我描了其中一幅。

我正在写信给你。

我低头看着双手,它们想抚摸你。它们似乎有些退化了,因为它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摸过你。


你的爱妲


IMF、WB、GATT、WTO、NAFTA、FTAA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WB:世界银行。GATT:关税暨贸易总协定。WTO:世界贸易组织。NAFTA:北美自由贸易协定。FTAA:美洲自由贸易区。——这些机构的缩写钳制了语言,一如它们的行动扼杀了世界。


我的光芒:

我问了好几次:你的拇指好了吗?你为什么都不回我?

中国有一种树叫银杏。就树木的演进而言,它是相当古老原始的一个物种。中国人称它为“百盾之树”。我希望你能拥有那一百面盾牌的每一面。在医疗上,银杏能刺激血液循环,尤其是腿部。银杏,我听到你念出它的名字,用你的低沉嗓音。

一周前收到你的上一封信,你在信中告诉我,他们如何帮一名女囚犯剃发。我知道她的感觉,那就像是手脚被人戴上镣铐,直到你学会挣脱。这大约得花上一个礼拜的时间,但是对于那双执行任务的手的恨意,却是无止尽的。

此刻是凌晨三点,或许你也还没睡。

椅子有一张坏掉了,椅脚朝外歪斜,椅座松脱,椅脚之间的横杆也无法紧扣在原本的洞眼中。

爱德华多坐在那张椅子上,滔滔不绝地讲着该如何教人读书识字,没想到讲着讲着,椅子突然垮了,爱德华多也“砰”地一声倒躺在地板上!我们一边大笑,一边把解体的椅子捡起来,放到角落去。

今天早上,因为不用工作,我决定来修椅子。我已经买好一罐黏胶,又稠又白,宛如蒲公英茎干里的汁液。我把坏掉的椅子上下颠倒,自己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我有一把锤子、一把螺丝起子和一些碎布。碎布是奥尔加以前穿过的铺棉外套的袖子。我必须做的工作很清楚,把每一根可以从孔眼里拔出来的木条都拔出来,至于那些拔不下来的,应该就是足够强壮。接着我把黏胶挤进每个孔眼,还有椅脚和横杆的接头。我把它们竖直排好,这样可以比较不费力地把它们插进各自的孔眼里,然后用碎布包住木条,将它们牢牢实实地槌紧,包碎布是为了避免敲打木头时发生掉漆的情形。所有零件全都紧密啮合,精准到位。我把椅子放正,看着它,接着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开始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知哭了多久之后,我走去把手指上的残胶洗掉,把脸清洗干净。

等我走回来时,那把椅子好端端地站着,所有部分全都组合完整,只剩下孔眼缝中多余的黏胶,等着我用从奥尔加外套上撕下来的袖子擦干净。我把它们擦干净了,锁紧三根螺丝,把椅子摆到窗户旁边(就是我们以前常在那里看着屋顶上的猫的那扇窗)。摆个两天,等胶干燥,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为什么哭?是因为修椅子太过容易而其他部分太过艰难?还是因为这件事让我了解到,这类粗活我也能自己搞定,不必再仰仗你?仰仗你!

正是这类小事会惊吓我们。至于那些天大的事,那些会让我们送命的事,反而让我们变得勇敢。


你的

爱妲


今天晚上,我在交叉口区,经过一家年轻时常去的咖啡馆。我一时兴起走了进去,里面有音乐声,是手风琴。不是在咖啡馆里演奏,是在下面的地窖,有楼梯可以下去。

手风琴手站着,头几乎快顶到屋梁,一些人坐在桌旁,地窖中央有一对男女准备跳舞,或者,准备再跳第三次或第五次。她肯定不到十七岁。

她独自跨出舞步,举起双臂,与身体保持些许距离,等着。不是等待一脸困惑看着她的舞伴,不是等待已经开始演奏的手风琴手,也不是等待另一对情侣加入。她等待着体内的力量把她带开,等待着那些力量浮现。她从容镇静,高跟鞋略微离地,敞着脸,手腕反转,掌心向上,好像想知道,雨到底下了没。当感觉到第一滴雨珠,她就会开始舞动。

雨珠落下了!她用二十几个步子做出两次旋转,她那位穿皮外套、牛仔裤的舞伴也加入她。

她让人印象深刻,无法磨灭,一如染料的颜色。但那颜色不是她,而是她的渴望。和年龄有关?是,也不是。所有颜色都有褪淡的一天,但我希望,我的颜色依然和她的同样闪亮。

你知道我坐在镜子前面梳理头发的那张凳子,它至少有五十年了,椅座上的刺绣布早已磨了纹理,褪了色彩。布面上还有一些像是色斑的残迹,可以看出上面曾经点缀的花环和水果,但所有的彩色丝线全都磨光了。我决定帮它换个软垫,于是搬着它去找普雷姆,他在跳蚤市场后面开了一家小铺子。

你可以帮我的凳子安个软垫吗?

我只做扶手椅和沙发。

是一张小凳子,我已经搬来了。

如果是凳子的话,你得去找做马鞍的!

然后他笑了。不过为了你,我会给它安上一个钢琴软垫!因为沙眼的关系,他戴了一副有色眼镜,镜片后方那双年轻的眼睛微笑着。软垫匠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是仰赖触觉。

等我去取回修好的凳子时,他还在笑。我要给你个惊喜,他说。他把取下的褪色旧椅垫布拿给我看。然后,他咻地一声快速翻面,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丝线线头,依然闪耀着当年的鲜艳色泽,仿佛昨天才刚染好似的。品红、橙橘、石榴红、猩红、柠檬黄、开心果绿、丝缎黑、象牙白。

因为没有暴露在光线中,他解释,所以颜色全都保存在你的屁股和填料之间。我猜,你会想留着它。

那些线头有如一颗颗小微粒。红、白、青铜、黄玉。许多绣花纹上还残留着线尾,有如一根根毛发,当我用手背从上面滑过时,那些毛发一根根竖了起来。

如此这般的颜色饱和度,蕴含着生殖的秘密。色彩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激发欲望。我们女人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刺绣的,不是吗?我们也会在安放炸药之前刺绣。两者都需要无比巨大的耐心。

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那名在地窖里随着手风琴音乐起舞的女孩,会让我联想起染料。

现在年轻人所知道的,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更强烈、更准确。对于他们知道的那些部分,他们绝对是专家;至于他们不知道的部分,我们可以证明给他们看。也许事情向来就是这样。而今日我们能证明给他们看的是,胜利是一种幻影,抗争不会有结束的一天,以及,意识到这一点后继续坚持下去,是我们回应生命这美妙礼物的唯一方式!

在他们把你带走之前,我很少想到未来。我们的父母可能会说,我们奋斗是为了未来。但我们不会这样说。我们抗争,是为了想做我们自己。

自从他们带走你之后,未来老是跟着我,因为我正在等待你。我想象着还没出生的孩子的人生。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脑袋还是我的子宫在想象他们,也许是我的胸部。

他们并不一定要是我们的孩子。谁知道我会不会有机会怀上你的孩子?谁知道我是不是能在最好的安排之下,穿着我那可以挤爆时间的束腰带,通过你牢房的水泥地板和破旧铁门之间的缝隙,做到这点?

在我们咽气的那一刻,也许时间会一百八十度地向后转,我的帅哥。也许在那一瞬间,时间会往后看,实现未来的所有承诺。也许,过去会因为未来无法生育而怀上孩子!也许那块磨平的刺绣会翻个面,而我们将看到丝线最初染了色的模样。

随信寄了四包牙买加咖啡。三包给他们,一包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