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亲情无价(2)

故乡人把情与酒视作同一语,情浓则酒酣,推杯换盏是免不了的。我因血糖偏高,好说歹说大家才放我一马。开席前,总要有开场白,于是有弟兄歌唱似的用手掌击着桌面,说:“祝代兄永远健康,万寿无疆!干杯!”颇有些像“文革”题材的电影、电视中的一些画面,逗得我忍俊不禁。

恰逢星期日,大家都比较清闲,放下碗筷,就想起搓两圈,酒店现成的自动麻将机。我夹起公文包欲“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却被弟兄们用目光盯在原地,挪不开步,想想中午酒桌上因为我的没端杯,已让大家多少有些扫兴,如果不顾场面执意要离开,就枉聚了这一场,毕竟我以前是熟悉这项娱乐的,玩就玩呗,好大事!

坐定。自动麻将机发出嗡嗡的响声。眼前这三位被酒精烧红双眼的小老弟,亢奋地甩着头,嘴里不停地讲着俏皮话,我知道,下午的麻将不再是娱乐,必将演化为不是赌博的赌博。生活经验告诉我,酗酒过多的人干任何事情都有些恣意妄为,尤其在牌桌上。

果然,有人提议,下午四将牌,为了付钱方便,以十元人民币为一基本结算单位。除了我没有表态,大家都说:“好!”少数服从多数,这是组织原则,也是游戏规则,我只得默许。

规定的四将牌结束,只有我一个人输,大家不忍,于是又续牌,续牌还输,就这样无休无止,直到晚上十时。

我回到老人那儿,已是夜间十一点多钟。妻子、孩子早已进入梦乡,惟独父亲、母亲半倚半靠地坐在床上,有一眼无一眼地望着电视屏幕,等待我的归来。父亲说,下午到晚上他们多次打我手机,打不通,又怕我喝醉酒不安全,所以只有等。我这才想起,整个打麻将期间,手机一直关着。瞧我这点出息!

夜里,我挤在硬板床上,久久难以入眠。

父母只有我一个男孩。自打我入住六安小城,二老就跟随小妹在农村居住,由姐姐和两个妹妹轮流照顾着,不是本人不尽孝道,只因他们确实不愿住那钢筋、水泥围成的三室一厅,无奈,就两地住着,端阳、中秋、春节老老少少才能聚在一起,平常我出差经过那个乡镇,也顺便下去看望一下老人,来去匆匆,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分手,可每次我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迈着踉跄的双腿,把我送到村口的大路上,目送着我,直到我的背影从他们视野中消失。老人大半辈子节俭惯了,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很少添置衣物,我们给的为数不多的生活费,大部分都没有花去,每到孙子、孙女开学时,又转给了孩子,这让我和妻子颇为难受。老人家一分一分地抠,一分一分地攒,哪里知道,出入高楼大厦的我们,为了面子,为了人情,为了其他说不清的应酬,一顿餐饮,一场牌局,一次往来,就有可能花去他们几个月的伙食!有时候,我把这些情况说与老人听,他们不信,他们总以为儿子也像自己一样,节约每一分钱。

次日,用过早餐,一家三口便告别了两位老人。同往常一样,不让我们空手,父亲把几斤芝麻和半蓝鸡蛋装进塑料袋中,递给我,我不接,他就拎着,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走出村口,走向大路。我不忍看他踉跄的步伐,更不忍拂了他的那份情,便接下袋子,四目相遇,我分明看到他慈祥的目光中流露出的一丝满足和惬意,于是,我赶紧背过脸去,任泪水不听话地悄悄溢出眼眶……

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依维柯汽车音响放出一阵熟悉的旋律,沙哑而苍凉的男中音环绕着我,曲调很美,吐字也清晰:“谁的眼泪在飞,哪一颗是我流过的泪……”我能想象出歌手捶胸顿足的神韵,更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歌手咏叹的是缺失的爱情,我咏叹的却是不灭的亲情。

不能忘却的情结

每年正月,我总爱到乡下亲戚家走走。

小时候,我家的生活过得较为艰难,姊妹四个,全靠父亲母亲每天十六分工(约合人民币0.9元)养家糊口,由于母亲身体状况欠佳,姐姐又早嫁,70年代中期,家庭生活愈加困顿。每年进入腊月之后,父亲那多皱的面孔上,仿佛又纹路陡增,成夜地唉声叹气,我知道,生产队里又要分红了,我家可能要拿出不低于一头肥猪售价的的钱来,好让乡亲们分点钱,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生产队有四口大塘,每年祭灶前后总要抽水逮鱼,每家分个三十、二十斤,于是父亲便把最大的几条鱼挎到集市上,卖个十元、八元的,顺便在食品站买个五、六斤猪肉,再买几斤豆腐、千张,加上咸制的小鱼、晒干的扁豆皮、茭瓜草,便成了除夕、年初一端放在桌上的全部菜肴。餐桌上,不懂事的我和两个妹妹,张开大口毫无顾忌地吃着猪肉、咸鱼,父母亲则端坐在一旁满脸怜爱地看着我们,偶尔只夹些扁豆干、茭瓜草放在碗内。两顿年饭之后,端下餐桌的几碗菜再也没有露过面,放在土菜橱内,等待客人到来。而真正来了客人,只有父亲能够陪餐,家中其他成员,只能在厨房嚼着腊菜、萝卜干或老白菜,可惜菜里看不出什么油星。

到了年初三,我和两个妹妹便开始拜年。大伯、三叔家跟我们住在一队,年初一时自然就拜过年了,得到几捧葵花籽或玉米花,已让我们乐不可支,根本无法奢望能在他们家吃顿饭,要去吃饭也是父亲的份儿。所以,对于几门住址较远的五叔家、姨娘、姑娘家,虽说相距几十里地,地走需要几个小时,但我们姊妹仨还是乐意去的。她们家的经济状况要比我家强得多,到了那里,不仅可以大口吃肉,还可以呷些小酒,吃到一些在我家从未吃过的鹅肉、鹅肫、糖果,更重要的是,可以在那里一玩几天,打着扑克,砸着“老鳖”,听听矿石收音机内传出的优美乐曲。我家虽穷,但亲戚们从不小瞧我们,给我们夹菜、倒茶,甚至晚上帮我们洗脚,临别时,还给我们装一些花生、花馍馍,寄寓着新年更好。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从中专学校毕业后,分配在一所偏远的中学任教,每年的拜年活动一如既往。九十年代,我转入乡镇人民政府工作以后,其间有一、两年,没能到远方的亲戚家拜年。一次,几位弟兄来到我家,席间谈及双方父母身体状况时,一位老哥毫不留情地说道:“你不能地位比我们高了,就把我们忘掉了。现在的路修通了,一车能开到门前,不像你小时候要地走几个小时……再忙,你不会半天时间都抽不出吧?”一席话说得我面红耳赤,但我并不介意,反倒愧意重重。是啊,随着现代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路宽敞了,车辆增多了,通讯工具普及了,而亲戚朋友却十年八年见不上一次面,通不了一次电话,这除了工作节奏快、事务繁多等客观因素外,我们难道主观上没有一点欠缺?从这以后,每年正月,我便不间断地往乡下亲戚那儿跑,不管工作多忙,不管天气多么恶劣。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个不能忘却的情结——那永远割不断打不碎的乡情,那浓浓如醇的亲情,是我成长的摇蓝。

岳父是盏灯

上个月,68岁的岳父大人作了一次腺体切除手术。望着他那苍老的脸,佝偻的身姿,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

岳父原本不是农民。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就读于肥西师范学校。在校期间,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部队到地方招收飞行员,一米七六的他,经过体检被首批选中,只可惜他的旁系血亲中有地主、富农阶级成分的,政审没有过,蓝天之梦就此破灭。毕业后,先是分配在合肥郊区一所小学任教,六十年代初期,因家中生活负担重,申请调回了寿县保义小学。“人没有前后眼”,岳父常常这样说,不久,寿县对公职人员进行大规模裁减,他放下教鞭,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黑土地上。

八十年代初,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和他一起下放的老教师,有些人通过查档案,写证明,重新拿起了课本,走上课堂,而他仍在十多亩承包地里没日没夜地劳作,他压根儿就没有获悉任何关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信息。

岳父在操劳与困顿中度过了大半辈子,养育了七个儿女,两方老人又跟在身后,生活的负荷实在太重。大生产队时,他和岳母白天忙碌了一天,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又一起纺纱线、织棉布,一年下来,赚个两百、三百元,贴补家用,上对老,下对小,岳父算是兢兢业业,殚思竭虑,尽到了一个男子汉应尽的责任!

岳父寡言少语,很少开玩笑,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难以接近,不谙事理,其实,在他严肃的外表下,隐藏着平常人难以达到的善良。1968年冬季的一个夜晚,本村庄的一个孕妇,在保义医院分娩时,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她的丈夫W不知所措,尸体放在冰冷的产床上,婴儿的啼哭声撕人心肺。岳父得知消息后赶过去,二话没说,协助他将尸体抬回家,十多里路啊,到家时浑身汗了个遍!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电影多是露天的。一些小青年三三两两,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踩了脚,碰了肩,就可能引起一场“擂台赛”。一天晚上,岳父所在的大队部放电影,W与邻村的“拳师”常某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纠纷,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常某顺手抓起一条凳子,正要往W头上砸,被岳父拦腰抱住,W趁机逃跑。谁知,这可闯了大祸,第二天,常某带着四五个徒弟找到岳父家,要进行报复,岳父说:你们年轻人应该比我们更懂得道理,当时我要不管这个闲事,你俩有人进公安局的,还有人进医院的,对不?常某只觉理亏,讲了一些大话、气话,拱拱手告辞。

岳父待W情深意重,可在此之前,他这个生产队会计,险些被W折磨死。“四清”运动开始后,不甘寂寞的W以“摘帽子”为诱饵,发动几名阶级成分高的农户,捏造一些算不上证据的证据,把岳父批斗得死去活来!生性刚强的岳父,宁愿被拳打脚踢,也不肯低头跪下。每天晚上,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几位老人尾随其后,生怕他想不开,作出极端的事情来,知子莫如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