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推倒一堵墙,便多了一条路(4)

古平原凝视着弟弟,忽然展颜一笑:“平文,你是怕我心思太重憋出病来。告诉你,大哥没那么不济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就是没路也开一条出来。”

“可毕竟一头是娘,一头是嫂子,要是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古平文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陈七台当初拿我当仇人,如今不也结拜成了义兄弟,何况本来就是家人。你说的‘事缓则圆’也有道理,我听你的,去趟江宁,顺便也把你嫂子带开,或许一段时间不见面,娘能自己想清楚。”

“大哥放心,这儿有我和雨婷在,一定把娘照顾好。”

原本古平原以为说服常玉儿需要下一番功夫,没想到妻子只是略加考虑,便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娘一直不愿见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就让弟弟妹妹照顾娘,我到江宁去照顾你。”

见丈夫望着自己,常玉儿笑了笑:“不管娘喜不喜欢我,我嫁到古家,一心为了古家人,有道是‘水滴石穿’。总有一天娘能明白我的心意。”

古平原欣慰地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发鬓:“这一定是个误会,总有消解的那一天。只是你这一年受委屈了,我怕你想窄了……”

常玉儿眼中微闪着泪光,却依旧是一笑:“不用担心我,从山西到徽州,这一路走过来,那么多事儿咱俩都一起经过了,还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倒是你去江宁,事情会不会很棘手?”

“你知道胡老太爷要我到江宁去做什么?”

常玉儿摇摇头:“我只知道老太爷很看重你,托你的事情必定很重要,只怕是别人办不到的事儿。”

确实是别人办不到的事儿。胡老太爷当日将古平原请到休宁,却未在天寿园见面,而是派家人将其引至三十里外的齐云山。

齐云山古称“白岳”,是道家四大名山之一,俗称“绿水丹崖甲江南”,最是幽静之地。在半山腰有个听涛亭,周围山头上都是松树,山脚下一条曲水近在眼前,老太爷摆好了席面在亭中等着古平原。

菜肴甚佳,然则却是有肴无酒,古平原不解,胡老爷子向不远处示意,就见有两个家丁正在用镐头刨着一株古松的松根,不多时居然挖出一个土锈斑斑的陶坛,看样子在地里埋了有年头了。

“世侄,这坛酒可有年头了。”胡老太爷掐指一算,点头叹道,“那还是道光爷年间的事儿呢,整整三十年了。”

泥封打开,一坛酒已经成了琥珀色的凝冻,松香夹着酒香,熏人欲醉。家人用上好的绍兴黄化开酒块,古平原先敬胡老太爷一杯。这酒一入口绵软醇厚,仿佛立时散到经脉各处,虽是由口至喉,却像整个人一下子泡到了酒坛里一般。

“真是好酒。”古平原不自觉地便赞了一声。

“这是我到北边行商,向当地人学来的制法。其名松苓酒,埋在古松之下,吸收了松液和茯苓的精华,对身体大有裨益。”说着说着,胡老太爷举着杯子怔怔出神。

古平原知道老太爷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找到山上来,来了必定有话,便不言声静静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胡老太爷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人老了,常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像刚才,我便想起了上一次登齐云山,那次我是与陶澍陶大人和林则徐林大人一同在此把酒言欢。”

“两江总督陶大人、两广总督林大人……”古平原一呆,三十年前,这两位都是名倾朝野的清官良臣,天下督抚中的拔尖人物,胡老太爷怎么会与这二位在荒山饮酒?

“呵呵,看你目瞪口呆,总不会以为老头子在吹牛吧。”胡老太爷捻髯微笑。

“晚辈不敢,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莫说你是听说,我虽亲历,此时回想起来也觉得恍如梦中。”胡老太爷颇有感慨。

那时候林则徐还未任两广总督,而是在江苏巡抚任上。他与两江总督陶澍是上下级的关系,彼此相交莫逆,都知道对方忧国忧民。几番长谈下来,二人认为河务、漕运与盐政是大清亟待解决的弊政,办好了这三样,民生经济才有指望。不过一条运河从南到北流经多省,又有朝廷派下来的东河总督与漕运总督专管,并非是两江所能掌控。那就只剩下盐政可供一展抱负,两淮产盐量是全国的三分之二,而盐税则占全国赋税的七成,办好盐政就等于保住了大清钱脉。

陶澍长于谋划,林则徐雷厉风行,二人这一动起手来,将通行几百年的纲盐制改为票盐制,登时把两淮盐场掀了个底朝天,整个江南商界就像经历了大地震一般,有人指天咒骂、有人哭天嚎地,也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兴奋不已。

胡老太爷就属于兴奋不已的,那时他人方中年,正当雄心壮志,得知因为陶、林的改政,盘踞两淮的扬州盐商倒了,为他们长期把持的近百家盐场可能要易主经营。这机会千载难逢,于是胡老太爷主动派人去两江打听消息。

时隔一个月,派去的人回来了,令胡老太爷万万没想到的是,陶澍与林则徐这两位红顶子大员居然也跟着来了。

胡老太爷自是受宠若惊。“那时我腰腿尚健,好登高望远,常来齐云山,知道有这一片好林子,于是在此设筵,专请两位大人。”

宴间一席深谈才知道,陶、林二人抛下万千政务,远路来访其实是对以诚信著称的胡家乃至徽商有一番很大的期许。

“陶大人说,做大事者,当兴利除弊。除弊是为官之责,当仁不让,可是官不能与民争利,兴利之事一定要交予商人去做,才能政通人和。”

胡老太爷口中啧啧连声:“我听了这一句话,就知道两江百姓当真有福,遇上了这样勇于任事又明事理的好官。陶大人与我约定,他准定在三五年内,便将两淮盐场的弊病一扫而空,之后准备请我担任盐场总商。以两淮为基,逐渐将票盐制推行到全国,这样百姓能吃到物美价廉的好盐,商人也能从中牟取该得的利润,没有了盐商的把持与盐贩的私运,国家更可以收取更多的盐税,国库自然充盈。此乃一举三得,再往远看,盐法的革新可说服朝廷,从而改变河务与漕运的颓废积弊,到时我大清又可恢复康乾时的盛世。”

“那怎么最后没有成功呢?”同为商人,古平原听得热血激荡,急急问道。

“天意难测啊。陶大人此举得罪了太多人,那些贪官胥吏、盐商把头无不对陶大人恨之入骨,处处掣肘,还不时在朝廷那里诬告陶大人,说他之所以要革新盐法,全是为了从中谋利。陶大人一心为公,却不防中了小人的暗箭,再加上积劳成疾,没过几年便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陶大人逝去,本来林公尚在,事情尚有可为,没想到英国人为了贩卖鸦片来攻我大清,林大人是主战派,战败之后,还是因为那些小人使了银子,托人进了谗言,于是获重罪被发遣新疆,赦回后不久也郁郁而终。后来的两江总督继任者都是庸碌之辈,但求无事便心安,至于国家赋税、百姓疾苦全然不放在心上,所以两淮盐场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被搁置了下来,一晃儿就是二十几年哪。”

古平原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年不可一世的扬州盐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纷纷垮了下来,而官府却任由盐场荒废也不许人承办,想到本来可以于国于民大有益处的一件事,却因为小人作梗而无疾而终,他不由得也重重叹了口气。

胡老太爷拍了拍手边的酒坛,苦笑一声:“当初与陶、林二公相谈盛欢,我当场命人将这喝剩的半坛酒埋入松下。三人约好了,等到两淮盐场整顿成功之日,重聚此地将这坛酒喝完。”

古平原望着杯中那琥珀色的酒浆,再抬头惊讶地看向胡老太爷,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三人之中,如今只有我还在世。人老了,整天坐在天寿园里,当年那一幕总在眼前晃来晃去。难得陶、林两位大人一品当朝,却如此推重我们徽商,推重我胡泰来,将来我两眼一闭到了九泉之下,万一遇上他们,要是问我,两淮盐场怎么样了?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着,胡老太爷两眼一潮,落下泪来。

“如今京商在朝里使了银子,占了两淮七十二家盐场。可那李万堂是什么好东西,他占了盐场,只会比当年的扬州盐商做得更过分。”胡老太爷激动之下大咳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老太爷,您年纪大了,千万保重身子。”古平原见他如此伤情,也跟着难过,赶紧过来帮他抚背。

“世侄,你能不能帮我还了这个愿,把两淮盐场从京商手里夺回来?”胡老太爷咳喘稍定,忽地一把抓住古平原的手,满怀希冀地望着他。

“这……”古平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胡老太爷会托他这件事。

“就算不提当年的事儿。两淮离着徽州太近了,李万堂可不是等闲之辈,你看他上一次派人来徽州,三招两式就把咱们徽商弄得阵脚大乱,险些吃了大亏。要真是由着他在两淮安营扎寨,靠盐场赚了大钱,他一定会把目标重新对准咱们徽商,到时候携巨资卷土重来,可就有大麻烦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古平原喃喃道。

“就是这个理儿。李万堂可不是什么‘他人’,那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有他在一旁虎视眈眈,迟早没有徽商的好果子吃。”

古平原也承认这一点,只不过自己事业初定,正是稳扎稳打的时候,恰巧又逢家事缠身,再加上他一向不认为商帮之间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所以对胡老太爷主动出击的提议很是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