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抗争之翼(1)

E for Effort[1]

作者/[美]T.L.谢雷德 翻译/郝秀玉

军车在机场接到上尉后立即加速,绝尘而去。狭小、寂静的房间里,将军端坐着,腰杆挺直,神情专注。夜色中的台阶闪着清冷的光,少校等在那里。忽然,一阵轮胎的尖啸声传来,军车停在门口,少校和上尉一同快步跑上台阶。没有虚礼,将军迅速起身,伸出一只手。上尉扯开文件袋,递上一叠厚厚的纸质文件。将军急切地翻阅,说了句什么,少校出了房门,粗犷的命令声在走廊响起。戴眼镜的男子走进来,将军递给他那叠文件。那人的手指微微颤抖,开始分类整理。将军挥挥手,上尉离开,年轻而疲惫的脸上挂着自豪的笑容。将军的指尖敲打着光滑的黑色桌面。眼镜男将桌上几张有折痕的地图推到一边,开始大声朗读。

亲爱的乔:

我写这份东西,最初只为消磨时间,因为我受够了整天傻呵呵地往窗外看。但到我快写完的时候,开始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是我唯一能仰赖的人,等你看完这份东西就会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帮我。我不知道谁能把它交给你。不管是谁,肯定都不愿事后被你指认出来。记住这个,还有,求你了,乔——赶紧行动!

埃德

一切的起源,是因为我懒。当我甩开睡魔,从旅店离开时,长途汽车已经没有空位。我把行李塞进廉价寄存柜,找地方消磨发车前这一小时。汽车站这个地方,你了解的,就在密歇根区旁边的华盛顿大道上,就是布克·凯迪拉克和斯塔特勒这类的豪华酒店。底特律的密歇根区,就像洛杉矶的缅因区,或现在破落的芝加哥第六十三区一样,我待的就是这样的地方。许多便宜的电影院、当铺、小酒吧,还有一两家投币游戏厅和饭馆。那些小饭馆卖的都是汉堡、牛排,和四十美分的面包黄油咖啡套餐,战前只要二十五美分的那种。

我喜欢当铺。因为我喜欢摄影机和各类小工具,爱看满满当当的橱窗,里面什么都有:从电动刮胡刀,到整套的螺丝起子,再到各种型号的模板。所以呢,有一小时闲逛时间的我,就从密歇根区溜达到第六大道,然后再从街对面走回来。这片区域有好多中国人和墨西哥人——中国人都开中餐馆,墨西哥人则喜欢做南方家常菜。在第四大道和第五大道之间,我停下脚步,盯着几句广告词,它们宣传着一个勉强可称之为电影的东西。商店橱窗被漆成黑色,做得十分业余的标牌上用西班牙语写着:“底特律首映……千人参演大片……票价十美分……仅此一周。”窗上仅剩的几张海报也非常粗制滥造。它们肮脏,褶皱,上面是穿铁甲的骑兵,还有看似宏大的战争场景。只要十美分。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大学时恰巧就是历史系的。不过我买这票的时候,多半是因为运气,而不是想到了这一点。总之在放映厅里,我坐上好不容易才打开的、晃悠悠的折叠椅。除我之外,仅有五六个嚼着玉米饼的半大孩子在看。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蒜臭味儿。我坐在门口。房顶挂了几盏光秃秃的灯泡,光线足以让我看清四周。正前方的店堂深处是银幕,看着像一块刷了白漆的纤维板。等我回过头看到一台破旧的十六毫米放映机后,开始后悔,觉得十美分的票价也不怎么值。但毕竟,车还有四十分钟才开。

每个人都在抽烟,我也点了一支,那个收钱的落魄墨西哥人关上门,闭了灯。但在那之前,他很是疑惑地看了我半天。我是付过钱的,所以也毫不示弱地跟他对视。一分钟后,老旧的放映机开始咔嗒作响。没有演职员表,没有制片人姓名,也没有导演的名字。画面只是微微闪烁了一下,然后就是近景特写,出现了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家伙。字幕提示说他叫科尔特斯,是西班牙征服者。然后是一个脸上涂了油彩,头上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瓜特穆斯,蒙特祖玛的继承人”;一段空中俯拍镜头,“1521年墨西哥城”。场景模型做得很精致。紧接着,前膛装弹的大炮纷纷开火,被击中的厚实城墙乱石纷飞,瘦到皮包骨的印第安人接连惨死。无非是常见的尸体空中旋转、硝烟弥漫、雾气腾腾、血浆乱喷之类的画面。但这影像质量极高,让我禁不住坐直了身体。它完全没有老旧胶片常见的划痕和剪接迹象,画质非常清晰,镜头也不会谄媚地追随帅气的主角。应该说,这片子压根就没有什么帅气主角。你有没有看过那种极具真实感和思想深度的法国或俄罗斯老电影?明知他们预算很少,没有大明星,仍能让你叹为观止。这部,就当时的状态而言,也给我那种感觉,或许更好。

直到整部影片结束,荒凉寂寥的远景镜头放完,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资金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有上千群演,也不可能有中央公园那么大的外景空间。光是从三十英尺高度坠落的戏份,成本就足以让审计人员咂舌。这部片子里全是又高又厚的城墙,剪辑却非常拙劣,音效也没有。除非电影是在默片时代摄制的,否则根本说不通。但我确定它不可能那么早,因为画面的色调是那个时代做不到的。整体感觉,这就是一部经过充分预演,但剧本极其糟糕的新闻纪录片。

那些墨西哥人正缓步离去,我跟在后面,走到正在倒卷胶片的苦瓜脸面前,询问他影片的来历。

“我从没听过最近要上映什么史诗电影。而你这个片子,看起来还挺新的。”

他承认这的确是新片,然后补充说这是他自己制作的。我的回应不失礼貌,但他看出我并不相信。于是,他在放映机旁挺直了腰杆。

“你不信,对吧?”

“我当然不信,但现在我要去赶长途汽车了。”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信吗?具体的原因。”

“长途车马上要——”

“我是诚心请教。要是你能指出这部影片的缺点,我会非常感激。”

“其实片子本身没有问题。”他等着我继续说下去,“首先,这种电影胶片不是为十六毫米放映机专门制作的。你放映的是缩制后的三十五毫米胶片。”然后我还说了另外几个方面的原因,可以看出他的电影不同于好莱坞主流电影的地方。说完之后,他闷闷不乐地抽了几口烟。

“我明白了。”他把胶片从放映机上取下,放进盒子里,“我店里有啤酒。”我表示自己也喜欢喝啤酒,但是长途车——好吧,只喝一杯。他从纤维板后拿出一些纸杯,和一个大号啤酒瓶,然后一时兴起,关上前门,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再用墙上的开瓶器打开啤酒。这里以前可能是杂货店,或小饭馆。店里椅子很多,我们拉了两把过来,放松而友善地坐到一起。啤酒是温的。

“你对这个行业还挺了解。”他在试探。

我把这当成一次提问,笑着回答,“也没那么了解了,只是沾点儿边,”我们喝着啤酒,“以前当过电影交易所的卡车司机。”他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

“你不是这儿人吧?”

“怎么说呢,也对也不对。大致上,我不常来这儿。脖子上的瘘疮让我总是住不下,但亲朋好友又总叫我回来。以后可能不会回来了,我老爹的葬礼就在上个星期。”他说这真是不幸,我表示没什么,“他也老长瘘疮,活着很没劲。”这是玩笑话,他给纸杯里添酒。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底特律的气候。

最后,他很突兀地问:“昨天晚上,我在这附近看到的是不是你?八点钟左右。”他站起来,去取更多啤酒。

我对他的背影说:“我不想再喝了。”但他还是拿来一瓶。我看看手表,“好吧,再来一杯。”

“是你吗?”

“什么是我吗?”我举起纸杯。

“你昨晚是不是也来过这附近?”

我抹掉胡茬上的啤酒沫。“昨儿晚上?不是我,但我宁愿是。要是早点儿回这儿,就能赶上早班车了。不,昨晚八点,我还在汽车酒吧呢,一直待到深夜。”

他若有所思地咬咬嘴唇。“汽车酒吧。就是这条街上那家?”我点头。“汽车酒吧。唔。”我好奇地看着他的脸,“你想不想……嗯,你肯定会想的。”我还没搞清楚他在讲什么,他就又去了店堂深处,从纤维板后推出一台巨大的收音电唱机,又拎出一大瓶啤酒。我拿起酒瓶,对着光亮处看,酒瓶还是半满的。我看看手表,他把巨型收音机推到靠墙的地方,打开盖子,调节里面的旋钮。

“往后伸下手好吗?开关就在墙面上。”我不用站起来就能够到开关,于是照办了。但没想到灯居然熄灭了,于是我又伸出胳膊四处摸索。接着,身后有了亮光,我转过去,松了口气。然而此刻发光的并不是电灯,而是屏幕上的街景!

这一切很突然,吓得我连啤酒都洒了出来,人已无法坐定在椅子上——那街景在移动,但我没动;然后时间变成白昼,又变成夜晚,我出现在布克-凯迪拉克酒店门前,正在进入汽车酒吧。然后看到自己点了一杯啤酒……而我知道自己很清醒,并不是在做梦。我惊慌失措地滚到地板上逃开,一路撞翻椅子,泼洒啤酒,为找到电灯开关弄伤了指甲。等摸索到开关——这期间我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敲响吧台,召唤酒保——我已经惊吓到近乎崩溃。突然就被丢进这样一个噩梦般的世界里。终于,我打开了灯。

墨西哥人看着我,表情非常奇怪,就像他下了一只捕鼠夹,捉到的却是青蛙。我呢?我猜自己的表情就像见到了撒旦本人。或许我真的见鬼了。地上满是啤酒,我堪堪地坐到最近的椅子上。

“那个,”我吃力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收音机’的盖子合上了。“头回看到的时候,我的反应跟你一样。现在都忘记了。”

我手指抖得厉害,连烟都拿不出来。我暴躁地扯烂烟盒上半截,“我问你呢,刚才怎么回事?”

他坐下来,“刚刚那个是你,昨晚八点钟的你,在汽车酒吧里。”我一定是一脸茫然,他递给我一个新纸杯,我失神地伸出手,等着他添酒。

“听我说——”我被他吓了一跳。

“其实我知道这事儿很吓人。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的反应,当我第一次……不过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明天我要去菲利普无线电公司。”我坦率地承认不懂他什么意思。他继续解释。

“我现在凄惨落魄,身无分文。已别无选择。我会为了现钱卖出这份成果,满足于收取专利费。”他讲了自己的故事,一开始很慢,然后节奏加快,直到他不停地来回踱步。我猜想,他已经受够了无人倾诉的日子。

他名叫米格尔·何塞·扎帕塔·拉维亚达。我也说了自己的姓名:莱夫科,埃德·莱夫科。他的父母都是甜菜农场的佣工,二十年代从墨西哥移民过来。当这对移民的长子得到国家青少年奖学金,有机会离开终年辛劳的密歇根农场时,他们没有反对。奖学金用尽之后,他曾在汽车修理厂打工,做过卡车司机,当过店员,挨门推销过毛刷,只为生存和求学。军队首轮征兵,打断了他的学业,让他成为了一名雷达技术兵。退伍时,他得过嘉奖,还有了一个远大到近乎狂想的创意。那时候工作机会很多,不难挣到足够的钱租到一辆拖车,在里面装满军队淘汰的无线电和雷达设备。一年前,他完成了自己的设想;完工时,他形销骨立,营养不良,内心却极为躁动。但他毕竟获得了成功,造出了那台机器。

‘那台机器’,如今被他装在一台收音机外壳里,一方面便于操作,一方面是伪装。出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他不敢申请专利。我仔细地察看了那台机器。留声机和收音机的旋钮,都已被众多精确的千分格转盘取代。有一颗大转盘的标志数是1到24,还有几个是1到60,另有一个左右的转盘,数值是1到25,加上两三个没有数字提示的。总体上,它的外形最接近于高档收音机或发动机检测仪,在超高级电器商城能看到的那种,仅此而已。只是在收音机壳和喇叭的位置,有一块纤维板挡住了内部构造。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一坨东西,却能够——

我感觉到,自己已在狂想。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有幻想,假设自己暴富,出名,周游世界,有各种奇遇。但我依然会时不时感到不安——刚刚还坐着喝温热啤酒的我,却突然就发现人类长期以来的梦想已经不再是梦想,仿佛自己成了神,可以随意转几颗旋钮,就能看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曾发生过的事。

至少我能看出这点,这不是什么高级玩意儿。有好多水银,铜材,还有不少金属线,都是很容易得到的便宜货,但具体连到哪里,怎么连接,为什么能实现这种效果,就完全不是我能搞懂的了。光也有质量,包含能量;光的质量总是会损耗一部分,并能够转换为电能。麦克·拉维亚达本人说,他偶尔发现并制造出来的机器并不新鲜,早在战前,此类现象就已经多次被见证,康普顿、麦克逊和普费弗等人都发现过,但都把这当作无用的实验室异常。而且当然,那都是原子能研究获得最高优先权以前的事。

最初阶段的震惊过后(麦克不得不为我做了第二次演示),我的反应一定很夸张。麦克后来说,我当时完全坐不下来,会突然跳起来,在老旧的店堂里来回暴走,把椅子用力踢开,或被它们绊倒,而且一直嘟嘟囔囔,说一些不连贯的话,语速快到让舌头不堪重负。我终于发觉他在笑我。而我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任何可笑之处,于是我推搡他。他开始生气。

“我知道自己手里是什么。”他忿忿地说,“我并不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虽然你好像这样认为的。”他回到收音机旁,“关灯。”我照做,然后我又看到自己出现在酒吧里,这回,我看屏幕的心情好多了。“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