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商业活动

但这些比较文雅的习惯,是怎么培养起来的呢?埃利亚斯意识到,我们会以羞耻感的形式,把违背这些规则的惩罚(以及对更严重暴力行为的惩罚)内在化。也就是说,一如亚当·斯密所称,我们借助一位不偏不倚的旁观者,并且,随着他越发挑剔,我们在人生中越来越早地学会从他的视角看问题。但为什么会这样呢?埃利亚斯和平克提出了两个主要的原因:政府和商贸。随着政府权力日渐集中到国王及朝廷手里,地方军阀失宠,人们不能再像战士一般行事,而必须要表现得像朝臣一般。这就是说,不光要减少暴力,还要更加有教养。“利维坦”(国家)强行维持和平,以求有更多年富力强的农民纳税。报复杀人变成了国家一级的犯罪,要遭受惩罚;它不再是私人之间血债血偿的恩怨。与此同时,商贸使人们重视在交易中获得陌生人信任的机会。随着陌生人之间的金钱互动越来越多,人们越来越多地把邻居想成潜在的生意伙伴,而不是潜在的猎物。杀死店主毫无意义。故此,同理心、自我控制和道德成为第二天性,尽管道德始终是一把双刃剑,贯穿历史,它既能防止暴力,也很容易引发暴力。

2600年前,老子就理解了这一点:“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就贸易抚慰人类暴力、不宽容和仇恨的作用,孟德斯鸠说过,这是“doux commerce”(甜蜜的商业活动)。过去几个世纪的历史,充分证明了他这一言论的正确性。社会越是走向富裕,以市场为导向,人们的行为就越是友好。想想1600年之后的荷兰人、1800年之后的瑞典人、1945年之后的日本人和德国人。19世纪的长期和平,正好与自由贸易的发展相对应。20世纪上半叶震撼世界的暴力癫狂,则与贸易保护主义相对应。

商业蓬勃发展的国家远比压抑商业活动的国家暴力行为要少。叙利亚、津巴布韦、委内瑞拉等国的战乱,难道是贸易过度发达带来的?中国香港地区、美国加利福尼亚和新西兰大体和平,难道是因为它们回避了贸易?有一回,我当着伦敦一群观众的面采访了平克。有一位观众态度坚决地认为,利润也是暴力的一种形式,故此,利润增加,也就是暴力增加。平克对此做了一番热情的回答,让我深受触动。他以自己家族的故事作答。平克的祖父,1900年出生于华沙,1926年移居到蒙特利尔,为一家衬衫公司(他们全家在波兰都是做手套的)工作,大萧条期间遭到解雇。后来,祖父在祖母的帮助下,在自家公寓里缝制领带,最终赚到足够多的钱开了一家小工厂,一直经营到两人过世前一段时间。没错,这家小工厂的确要赚一点点利润(刚好够付房租,养活平克的妈妈和兄弟们),但他祖父连一只苍蝇也不忍心下手。平克说,商业不可等同于暴力。

“资本主义市场的参与者和小资产阶级的美德,让这个世界变得文明起来,”迪尔德丽·麦克洛斯基(Deirdre McCloskey)在《小资产阶级美德》(The Bourgeois Virtues,也译作《布尔乔亚美德》)一书中写道。“和舆论杂志上有时候的论调相反,人们越是富裕,越是城市化,跟贫苦的农村人比起来,就越是不那么物质主义,不那么暴力,不那么肤浅。”

那么,传统智慧者(尤其是教师和宗教领袖)怎么会认为商贸是污秽之源,不美好呢?他们怎么会认为,经济越是发展,我们越多地参与“资本主义”,就会变得越自私、越个人主义、越不顾及别人呢?这种观点非常普遍,甚至会让人罔顾事实证据,认为暴力在增多。2013年,教皇方济各(Pope Francis)发表训诫书《福音的喜乐》(Evangelii Gaudium),认为“肆无忌惮的”资本主义让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是“缺乏对他人的尊重,暴力滋长”的原因。好吧,这就是那种错得彻头彻尾的传统智慧。暴力一直减少,而非增加;资本主义越是“肆无忌惮”的国家,这一发展倾向越是明显,而且世界上也根本不存在“肆无忌惮”的资本主义这回事儿。

我之所以这么详细地介绍平克对埃利亚斯理论的论述,因为它是一个非常彻底的演变观点。哪怕平克认为“利维坦”(此处指政府政策)是暴力减少的功臣,但他暗示,政策只是在改变敏感性的过程中尝试反映敏感性的变化。况且,即便如此,利维坦也是在无意中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它的目的不是要带来文明,而是为了垄断。这是对亚当·斯密理论的扩展,利用斯密的历史推理,设想道德感以及暴力和无礼行为习性会有所演变。它们的演变,不是因为有人强制规定它们应该这样,而是自发产生的。道德秩序自然形成,不断变化。当然,它有可能朝着更加暴力的方向演变,事实上,它也会时不时地来上一次,但基本上,它是朝着和平的方向演变的。对此,平克已经做了非常详细的证明。整体上看,过去500年,在欧洲以及世界上的很多其他地方,人们逐渐减少了暴力行为,更加宽容,更加讲究道德,同时并未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这样。直到埃利亚斯从文献中发现了这一趋势,后来又经历史学家从统计学上确认,我们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它就这么发生了,并非我们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