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银河帝国4:基地前奏(8)

“用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经历了数世纪的动荡,如今舰队编制比过去庞大得多,经费则是过去的好几倍。武装部队的待遇过分优渥,这样才能安抚他们。动荡、叛乱,以及小型的内战烽火,都需要大笔费用才能摆平。”

“可是在克里昂统治之下,世局一向很平静。而且,我们前后已有五十年的和平。”

“没错,不过原本待遇优渥的战士,倘若只是因为天下太平而遭到减薪,心中一定忿忿不平。舰队司令则拒绝只因为不再有那么多任务而遭到降级,或是将他们的星舰编为后备舰队。因此信用点继续流失,流到不事生产的武装部队手里,任由攸关国计民生的领域日益恶化。这就是我所谓的衰败,你不同意吗?难道你不认为,最后你会把这个观点融入心理史学概念中?”

谢顿不安地挪动一下,然后说:“对了,我们要到哪里去?”

“斯璀璘大学。”

“啊,难怪本区的名字那么耳熟,我听说过那所大学。”

“我并不惊讶。川陀拥有将近十万所高等教育机构,而斯璀璘大学属于排名最前面的一千多所。”

“我要待在那里吗?”

“要待一阵子。大体而言,大学校园是不可侵犯的神圣殿堂,你在那里会很安全。”

“可是我会受欢迎吗?”

“为何不会?这年头很难找到一位优秀的数学家。他们或许能善用你,而你或许也能善用他们——不只当成避难所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在那里发展我的理论。”

“你答应过的。”夫铭严肃地说。

“我只答应试试看。”谢顿一面说,一面想道:就像是答应试着用沙土搓出一条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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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谢顿开始观察沿途的斯璀璘区建筑。有些建筑物相当低矮,有些则似乎能够“摩天”。宽阔的陆桥不时将道路打断,还能常常看到大大小小的巷道。

在某一刻,他突然想到这些建筑虽然向上发展,但它们同样向下扎根,说不定深度甚至超过高度。心中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他便相信事实正是如此。

他偶尔会在远处看到几块绿地,都是在远离捷运路线的地方,有几处甚至还有些小树。

他凝望了一阵子,然后发觉光线逐渐变暗。他向左右各瞟了一眼,再转头望向夫铭,后者已经猜到他的疑问。

“下午接近尾声,”他说,“夜晚快要来临了。”

谢顿扬起眉毛,两侧嘴角则往下一撇。“这可真是壮观。我心中浮现一个画面,整个行星同时暗下来,而在数小时后,又重新大放光明。”

夫铭露出惯有的、谨慎的浅笑。“谢顿,并不尽然。这颗行星的照明从未全部关闭,也从来不曾完全开启。黄昏的阴影渐次扫过整个行星,而在半天之后,又会出现一道破晓的曙光。事实上,这种效应和穹顶上真实的昼夜相当接近,因此在高纬度地区,昼夜的长短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改变。”

谢顿摇了摇头。“可是为什么要把这颗行星封闭起来,然后再模仿露天的情形呢?”

“我想是因为人们比较喜欢这样。川陀人喜欢封闭世界的优点,却又不喜欢常常想到这个事实。谢顿,你对川陀人的心理知道得很少。”

谢顿微微涨红了脸。他只是个赫利肯人,对其他数以千万计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这种无知不仅限于川陀而已。所以说,他怎能期望自己为心理史学理论找出实际应用呢?

不论将多少人通通加在一起,又怎能保证他们知道得够多呢?

这使谢顿想起少年时期读到的一则智力测验:你能不能找到一块不算大的白金,它的表面附有握把,但是不论找来多少人,也不能赤手空拳合力举起它?

答案是可以的。在标准重力下,一立方米的白金重达22420公斤。假设每个人能从地上举起120公斤的重物,那么187个人就足以举起那块白金。可是你无法让187个人挤在一立方米白金的四周,而每个人都能抓住它;你也许顶多只能让9个人挤在它周围。而杠杆或类似装置都不能使用,因为前提是必须“赤手空拳”。

同理,也有可能永远无法找到足够多的人,来处理心理史学所需要的所有知识——即使那些历史事实储存在电脑中,而并非各人的大脑里。而唯有藉由电脑,众人才能围绕在这些知识周围(姑且这么说),并且互相交流。

夫铭说:“谢顿,你似乎陷入沉思。”

“我正在省思自己的无知。”

“这是个有用的工作。数万兆的人都该加入你的行列,这样大家都能受惠。不过,现在该下车了。”

谢顿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正如你到川陀的第一天坐捷运时一样,我是根据沿途的路标。”

此时,谢顿也看到一个一闪即逝的路标:“斯璀璘大学——三分钟”。

“我们在下一个专用车站下车,小心台阶。”

谢顿跟着夫铭走下车厢,他注意到天空如今呈深紫色,而人行道、回廊与建筑物都已灯火通明,到处弥漫着一种黄色光晕。

这也很像是赫利肯的傍晚时分。假如他被蒙着眼睛带到这里,然后取下眼罩,他或许会相信自己正置身于赫利肯某个大城市的中心繁华区。

“夫铭,你想我会在斯璀璘大学待多久?”他问道。

夫铭以一惯的冷静态度答道:“这很难说,谢顿,也许一辈子。”

“什么!”

“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在你发表那篇心理史学论文之后,你的生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大帝和丹莫刺尔立刻看出你的重要性,而我也是。据我所知,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你懂了吧,这就代表你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第四章 图书馆

铎丝·凡纳比里:……历史学家,生于锡纳……若非她在斯璀璘大学担任教职两年后,邂逅了处于“逃亡期”的青年哈里·谢顿,她很可能继续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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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谢顿如今置身的房间,比夫铭在皇区的住所来得宽敞。它是一间套房,其中一角充作盥洗间,却不见任何烹饪或进餐设备。四面都没有窗户,不过天花板上有个罩着网格的抽风机,不断发出稳定的轻微噪音。

谢顿带着些许失望,四处张望了一下。

夫铭以惯有的自信猜到了谢顿的心事,他说:“谢顿,只是今晚暂住而已。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把你安置到大学里,你就会比较舒服了。”

“对不起,夫铭,可是你又怎么知道?”

“我会做好安排,我在这里认识一两个人。”他露出一丝冷笑,“我帮助过他们,可以请他们还我一两个人情。现在,我们来谈谈细节。”

他定睛凝视着谢顿,又说:“你留在旅馆房间的行李等于通通丢了。里面有没有任何无法弥补的东西?”

“没有什么真正无法弥补的。有些私人物品我很珍惜,因为具有纪念价值,不过丢了就丢了吧。此外,当然还有些和论文有关的笔记、一些计算稿,以及那篇论文。”

“那篇论文如今是公开的资料,哪天它被视为危险的邪说,才会禁止流传——这是可能发生的事。话说回来,我总有办法弄到一份副本,这点我绝对肯定。无论如何,你都能重新推导一遍,对不对?”

“对,所以我说没有什么真正无法弥补的。此外,我还丢了将近一千信用点、一些书籍和衣物,以及回赫利肯的旅票,诸如此类的东西。”

“全都不成问题。我会用我的名义帮你申请一张信用瓷卡,记到我的账上。这样就能应付你的一般开销。”

“你实在慷慨得过分,我不能接受。”

“一点也不算慷慨,因为我这样做是希望能拯救帝国。你无论如何都要接受。”

“可是你付得起多少呢,夫铭?即使我勉强接受,也会良心不安。”

“谢顿,你的基本衣食住行,以及任何合理的享乐,我全都负担得起。自然,我不会希望你试图买下大学体育馆,或是慷慨地捐出一百万信用点。”

“你不用担心,可是让我的名字留下记录……”

“这没有关系,帝国政府绝不能对这所大学或其成员采取任何安全控制。这里有百分之百的自由,任何事都能谈论,什么话都可以说。”

“万一有暴力犯罪呢?”

“那么校方会以合理而谨慎的方式出面处理——其实几乎没有什么暴力犯罪。学生和教员都珍惜他们拥有的自由,并且了解它的分寸。过度的喧闹是暴动和流血的开端,政府可能就会觉得有权打破不成文约定,而派军队进入校园。没有人愿意发生这种事,甚至政府也不愿意,因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换句话说,丹莫刺尔本人也不能把你从这所大学抓走,除非大学里出现了至少一个半世纪以来从未有过的严重事端。反之,假如你被特工学生诱出校园……”

“有特工学生吗?”

“我怎么说得准?或许有吧。总之,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被威胁、被设计,或是直接被收买,从此就一直为丹莫刺尔或其他人服务。所以我必须强调一点:理论上你无论如何都很安全,可是没有任何人是绝对安全的,你必须自己多加小心。不过,虽然我给你这样的警告,我却不希望你的日子过得畏畏缩缩。整体而言,比起回到赫利肯或是跑到川陀以外的任何世界,你待在这里要安全得多。”

“我希望果真如此。”谢顿闷闷不乐地说。

“我知道的确如此,”夫铭说,“否则我会感到离开你是不智之举。”

“离开我?”谢顿猛然抬起头来,“你不能这么做。你了解这个世界,我却不然。”

“你将和其他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在一起,事实上,他们对此地的了解甚至在我之上。至于我自己,我必须走了。我已经跟你在一起整整一天,我不敢继续不顾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绝不能吸引太多的注意。你应该记得,我和你一样有安全上的顾虑。”

谢顿不禁面红耳赤。“你说得对。我不能期望你不断为我赴汤蹈火,希望现在还没有毁了你。”

夫铭以冷淡的语调说:“谁知道呢?我们生在一个险恶的时代。你只要记住一件事,若说有什么人能创造安全的时代——即使不为我们,也要为我们的后代——那个人就是你。谢顿,让这个想法成为你的原动力。”

17

今晚睡眠与谢顿无缘。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思绪一直停不下来。在夫铭点了点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离他而去之后,谢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前所未有的无助。如今他置身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且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陌生角落。连唯一可以当做朋友的人(却也不到一天的交情)都不在身边,而且他对自己何去何从毫无概念,不论是明天或是未来任何时刻。

当然,这些想法全都无助于入眠。差不多在他绝望地认定今晚将失眠到天亮,而这种情况今后还有可能发生之际,极度的困倦终于将他席卷……

当他醒来的时候,屋内依旧一片黑暗——也并非全然如此,因为在房间另一侧,他看见一道明亮的红光在迅速闪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毫无疑问,将他吵醒的就是这个声音。

当他正在努力回忆身在何处,并试图从感官所接收的有限讯息理出一个头绪时,闪光与嗡嗡声突然停止。接着,他听到一阵凶猛的敲击声。

敲击声想必源自房门,他却不记得房门的位置。此外,想必有个开关能让室内大放光明,可是他也忘了开关在哪里。

他在床上坐起来,沿着左侧墙壁不顾一切摸过去,同时大声喊道:“请等一下。”

他终于找到开关,房间在一瞬间注满柔和的光线。

他匆匆从床上爬起来,一面眨着眼睛,一面继续寻找房门。等找着之后,正要伸手开门,却在最后一刻想到应该谨慎行事。于是,他突然改用严肃而正经八百的声音说:“是谁?”

一个颇为温柔的女声答道:“我名叫铎丝·凡纳比里,我来找哈里·谢顿博士。”

话还未说完,一名女子已经站在门边,此时房门绝对尚未打开。

一时之间,哈里·谢顿万分惊讶地瞪着她,忽然又想到自己只穿了一件连身内衣。他发出一声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喘息,慌忙向睡床奔去。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见到的只是个全息像。它不像真人那样轮廓分明,而且这名女子显然并未望着他,她现身只是为了表明身份。

于是他停下脚步,使劲吸了一口气,然后提高音量,好让声音穿出门外。“请你等一下,我很快会帮你开门。给我……或许半小时的时间。”

那名女子——或者说那个全息像答道:“我会等你。”说完影像就不见了。

房里没有淋浴设备,所以他用海绵擦了一个澡,将盥洗间的瓷砖地板弄得极其脏乱。盥洗间备有牙膏,可是没有牙刷,他只好用手指代替。然后,他又不得不套上昨天穿过的衣服。一切准备就绪,他才终于打开房门。

他在开门的时候,又想到她并未真正表明身份。她只不过报出姓名,但夫铭并没有说来找他的会是什么人——究竟是这个叫铎丝什么的,还是其他任何人。他会感到安全无虞,是因为全息像是个可人的年轻女子。可是他又怎能确定,她身边没有五六个充满敌意的年轻男子随行?

他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结果仅仅见到那名女子,于是将房门再拉开一点,刚好足够让她进来。然后,他立刻将房门关上并锁好。

“对不起,”他说,“请问现在几点了?”

“九点,”她答道,“已经不早了。”

只要是正式计时,川陀一律采用银河标准时间,因为唯有如此,星际贸易与政府行政才能顺利进行。然而,每个世界也都会使用当地计时系统,而对于川陀人随口所说的钟点,谢顿尚未完全熟悉。

“上午?”

“当然。”

“这个房间没有窗子。”他为自己辩护。

铎丝走到床边,伸手触向墙上一个小黑点。床头正上方的天花板立刻显现一组红色数字: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