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银河帝国3:第二基地(25)

几周以来,他未曾睡过一晚的好觉,而且已经三天没刮脸了。他取消了一切活动,甚至连将领们也不接见。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内乱已经迫在眉睫,即使卡尔根不再吃败仗,叛变的烽火也随时可能一触即发。

首相列夫·麦拉斯根本帮不上忙。他站在一旁,表现得很冷静,看起来却像个猥琐的糟老头子。他那根瘦削而神经质的食指,又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老脸,从鼻头一直摸到下巴。

“喂,”史铁亭对他咆哮道,“贡献一点意见吧。我们吃了败仗,你明白吗?被打败了!可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都听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我知道。”麦拉斯以镇定的口气说。

“叛变!”史铁亭故意轻声细语,接下来的话也是同样轻柔,“你知道有人叛变,却故意不做声。你伺候过那个被我赶下台的第一公民,就以为不论哪个龌龊鼠辈取代我,你依旧能继续当你的首相。我告诉你,如果你在打这个主意,我就把你的五脏六腑挖出来,在你的眼前一把火烧掉。”

麦拉斯却毫不动容。“我曾试图将自己的疑虑灌输给您,不只一次,而是好多次。我不停地在您耳旁唠叨,您却宁愿相信别人的话,因为那些话更能满足您的虚荣心。如今的情势,甚至变得比我当初所担心的更糟。如果您现在仍不想听我的忠告,请您直说,我会立即告退。不久之后,我会再回来为您的继任者献计。而他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一定是签署和平条约。”

史铁亭用冒火的眼睛瞪着他,一双巨掌慢慢地握紧再松开,松开再握紧。“说吧,你这个迟钝的糟老头。给我说!”

“阁下,我常常提醒您,您并不是骡。您也许能控制船舰和武器,却无法控制子民的心灵。阁下,您可明白究竟是在跟什么人作战?您的敌手是基地,永远不败的基地——这个基地受到谢顿计划的保护,这个基地注定要建立一个新帝国。”

“根本没有什么计划,早就没有了。孟恩亲口告诉我的。”

“那就是孟恩搞错了。即使他说得对,又怎么样呢?阁下,您和我不能代表全体人民。卡尔根的男女老幼,以及所有藩属世界的民众,人人都对谢顿计划深信不疑,而这也是银河此端所有居民的共识。近四百年的历史,让我们学到一个真理:任何人都无法击败基地。自立称王的王国不能,割据一方的军阀不能,甚至连旧帝国本身也休想。”

“骡却做到了。”

“一点都没错,因为他不在算计之中——而您却不一样。更糟的是,人人都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您的舰队在进行战斗时,总是担心会被什么未知力量击败。谢顿计划的无形巨网罩在他们头上,令他们畏畏缩缩,进攻之前犹疑不决,小心谨慎得过了头。另一方面,同样的巨网却是基地的无形防护罩,使他们信心倍增,心中毫无畏惧,面对初期的挫败仍能凝聚士气。有什么好怕的呢?回顾历史,基地一向是先吃败仗,却总是赢得最后的胜利。”

“阁下,可是您这边的士气呢?您一直踏在敌人的土地上。您自己的领土从未遭到入侵,至今没有失守的危险——但您却打了败仗。甚至可以说,您自己也不相信有胜利的可能,因为您知道那根本是幻想。”

“所以说,认输吧,否则您终将被迫屈膝。现在主动低头,也许还能保留一点什么。您一向倚仗武器和军力,将这些有形力量发挥到极限。但是您始终忽略精神和士气,最后终于败在这些无形力量之下。现在,接受我的劝告吧。这里现成有一个基地人,侯密尔·孟恩。赶快释放他,送他回端点星,让他把您的求和诚意带回去。”

史铁亭紧抿着苍白而倔强的嘴唇,暗自咬牙切齿。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新年后的第八天,侯密尔·孟恩终于告别卡尔根。他离开端点星已经超过七个月,在这期间,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争,如今则只剩下一些荡漾的余波。

当初,他自己驾船来到卡尔根,现在则有舰队护送离去。当初,他是以私人身份前来,如今则是一位有实无名的和平特使。

对侯密尔而言,最大的变化则在于他对第二基地的看法。每当想到这里,他就开怀大笑,并且想象着当自己向达瑞尔博士,以及那位年轻、能干、精力充沛的安索,还有其他人揭示真正的答案时,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

他知道了。他,侯密尔·孟恩,终于知道了真相。

20 “我知道……”

“卡尔根战争”又拖了两个月才结束,不过侯密尔并没有闲着。由于具有调停特使的特殊身份,他发现自己成了星际事务的焦点人物,这个角色不禁令他沾沾自喜。

此时再也没有什么重大战役(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小冲突,根本不值得一提),于是在基地做了少许必要的让步后,和约的条文便完全敲定。史铁亭得以保留原来的头衔,除此之外几乎丧失了一切。他的舰队遭到解散;而且除了卡尔根星系,他控制的其他领域全部获得自治权,并允许居民以投票的方式,决定是否恢复原先的地位,或是完全独立,或是与基地结为邦联。

基地纪元377年62日,在端点星所属星系中的一颗小行星、也是基地最古老的一座舰队基地上,这场战争正式结束。列夫·麦拉斯代表卡尔根在和约上签字,侯密尔则喜滋滋地担任见证人。

在整个调停过程中,侯密尔都没有见到达瑞尔博士,也没有遇见其他的“同谋”。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的消息并不急于公布——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会莞尔一笑。

“凯旋日”之后数周,达瑞尔博士才回到端点星。当天晚上,他家又成了五名“同谋”的聚会场所。十四个月前,他们就是在这里拟定第一步的计划。

他们慢吞吞地吃完晚餐,又喝了好一会儿酒,仿佛大家都不希望回到那个旧话题上。

结果是裘尔·屠博首先打破禁忌。他以单眼凝视着酒杯中的深紫色液体,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好啊,侯密尔,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是大人物了。你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嘛。”

“我?”孟恩纵声哈哈大笑,显得十分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口吃已经几个月没犯了。“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艾嘉蒂娅的功劳。喔对了,达瑞尔,她现在怎么样?我听说,她就要从川陀回来了。”

“你的消息正确。”达瑞尔以平静的口气说,“她搭乘的太空船,本周应该就会抵达。”他偷偷看了看每个人,见到的不外乎是雀跃之情。除了这些混杂的正面反应,他没有任何发现。

屠博又说:“那么,这件事真的结束了。去年春天,谁能预料到这一切呢。孟恩往返了一趟卡尔根。艾嘉蒂娅从卡尔根再转到川陀,如今也踏上归途。我们经历了一场战争,太空保佑,让我们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人们总是说历史的大趋势可以预测,可是这一阵子的种种变故,把我们这些当事人弄得晕头转向,这些事却好像根本无从预测。”

“胡说八道。”安索尖刻地说,“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得意?听你这种口气,我们似乎真赢了一场战争。事实上,我们打赢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对手,却刚好能让我们得意忘形,忘掉那个真正的敌人。”

众人维持了一阵不安的沉默,其间,只有侯密尔·孟恩发出极不相称的轻笑。

安索突然怒不可遏地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没错,我指的正是第二基地。始终没有人提到它,假如我的判断正确,大家反倒努力逃避这个话题。笼罩着这个白痴世界的胜利假象,难道真的那么迷人,让你们都觉得非加入不可?那么何不雀跃三丈,翻几个筋斗,大家互相拍拍臂膀,再从窗口扔出彩纸。你们尽情发泄吧,把兴奋的情绪通通消耗掉——等到你们筋疲力尽,恢复理智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来,我们再继续讨论那个老问题。去年春天,你们坐在这里,大家的眼睛都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被那个不知名的敌人吓得要死,现在问题依然存在,毫无改变。你们真以为打垮一个蠢笨的舰队指挥官,第二基地的心灵科学大师就不足惧了吗?”

他终于停下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孟恩轻声问道:“安索,你现在愿意听我说吗?或者,你还想继续扮演一名口无遮拦的阴谋分子?”

“侯密尔,你尽管说吧,”达瑞尔道,“可是我们大家都要节制一点,别卖弄过分修饰的辞藻。它本身虽然没有什么不好,但此刻却令我感到厌烦。”

侯密尔·孟恩靠回扶手椅的椅背,从手肘边拿起一个玻璃瓶,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再斟满酒。

“你们推派我到卡尔根去,”他说,“希望我能从骡殿的记录中,尽可能找到有用的情报。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做这件事,不过我一点也不居功。正如我刚才强调的,是聪明的艾嘉蒂娅从旁帮了大忙,我才得其门而入。我原来对骡的生平以及那个时代的认识,敢说已经小有成就。然而,由于接触到了谁也没见过的原始文献,经过数个月的努力,我又有了许多丰硕的收获。”

“因此,我现在拥有独一无二的条件,能够确实评估第二基地的危险性。比起我们这位爱冲动的朋友,我比他够资格多了。”

“那么,”安索咬牙切齿地说,“你又如何评估他们的危险性?”

“哈,等于零。”

短暂的沉默后,爱维特·瑟米克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你是说,危险性等于零?”

“当然啦。朋友们,根、本、没、有、第、二、基、地!”

安索端坐在原处,缓缓闭上眼睛,而且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孟恩成了注意力的焦点,他感到很得意,继续说道:“更有意思的是,第二基地从来不曾存在。”

“你这个惊人的结论,”达瑞尔问道,“究竟有什么根据?”

“我不承认这是惊人的结论。”孟恩答道,“你们都听过骡寻找第二基地的故事。但你们可知道寻找的规模,以及专注的程度?他可以支配无穷的资源,而他的确毫不吝惜地投入。他一心一意要找到第二基地——但终究失败了。他没有发现第二基地的下落。”

“他几乎没有希望找得到。”屠博不耐烦地强调,“第二基地有办法保护自己,不会让任何搜寻者得逞。”

“即使搜寻者是具有突变精神力量的骡?我可不这么想。请少安勿躁,你们不可能指望我在五分钟内,就把五十册报告的摘要通通讲完吧。根据刚签订的和约,那些文献都将捐给‘谢顿历史博物馆’永久保存,你们以后都能像我当初那样,从从容容分析那些资料。到时候,你们会发现骡的结论写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我刚才已经说过的:自始至终,第二基地都不存在。”

瑟米克插嘴问道:“好吧,那么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

“银河啊,你认为是什么阻止他的呢?当然是死神,每个人迟早都会遇见它。当今最大的迷信,就是认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骡,是被某些比他更强的神秘人物所遏止。这是以错误观点解释每一件事的结果。”

“整个银河系当然人人都知道,骡是肉体和精神双重畸形的人。他三十几岁就死掉了,正是因为失调的身体再也无法苟延残喘。而在最后那几年,他一直病恹恹的。即使他健康情况最佳的时候,也比不上普通人的虚弱状态。好的,他征服了整个银河,然后由于大自然的规律,投向死神的怀抱。他能活那么久,还能创下那么大的功业,也实在是奇迹了。朋友们,这些都清清楚楚记载在文献里。你们只需要有耐心,只需要试着用新观点来解释一切事实。”

达瑞尔若有所思地说:“很好,孟恩,让我们试试看吧。这会是个很有趣的尝试,即使没有收获,也能帮我们的脑袋上点油。对于那些受到干扰的人——一年多前,安索给我们看的那些记录——你又作何解释呢?请帮我们用新观点来解释。”

“太简单了。脑电图分析这门科学有多久的历史?或者,换个方式来问,神经网路的研究有多么完善了?”

“可以说,我们正在展开这方面的研究。”达瑞尔答道。

“好的。那么,你和安索称之为‘干扰高原’的那种现象,你们的解释有多么可信?你们提出了理论,可是自己又有多少把握呢?在其他证据都是否定的前提下,它足以证明某种强大力量的存在吗?用超自然或神意来解释未知现象,总是最简单的做法。”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在银河历史上,有许多孤立的行星系退化成蛮荒世界的例子,我们从中学到了什么呢?在每个个案中,那些蛮人都将他们无法了解的自然力量——暴风、瘟疫、干旱——通通归咎于比人类更有力量、更有本领的生命体。”

“我相信,这就是所谓的‘神人拟同论’。而在目前这个问题上,我们与蛮人无异,陷入窠臼而不自知。我们对精神科学一知半解,却把我们不懂的一一归咎于超人——在此就是第二基地,只因为我们记得谢顿留下的那点暗示。”

“喔,”安索插嘴道,“原来你还记得谢顿,我以为你把他给忘了呢。谢顿的确说过有个第二基地。这点请你解释一下。”

“你可了解谢顿的整个意图吗?你可知道在他的计算中,牵涉到哪些必要因素吗?第二基地也许是个非常必要的‘稻草人’,在整个计划中具有极特殊的目的。比方说,我们是如何打败卡尔根的?屠博,你在最后的系列报道中是怎么写的?”

屠博挪动了一下壮硕的身躯。“对,我知道你想推出什么结论。达瑞尔,我在战争末期到了卡尔根,那颗行星上的士气低落得无法想象,这点非常明显。我仔细看过他们的新闻记录,而——嗯,他们竟然等着被打败。事实上,他们都认为第二基地最后势必介入,而且当然是向基地伸出援手,因此全体军民完全丧失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