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银河帝国2:基地与帝国(30)

杜伦仍然坚决不同意,他粗声说道:“这绝对不可能。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他怎么会是骡?他甚至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可是当他的视线循着手指的方向延伸,马巨擘却已经机敏地站起来,眼中透出阴沉而锐利的目光。他不再有一丝古怪的口音:“朋友,我听到她说的话了。只不过我正坐在这里,正在沉思一件事实:聪明睿智又深谋远虑的我,为何犯下这种错误,令我失败得那么惨。”

杜伦跌跌撞撞地连退好几步,似乎害怕“小丑”会碰到自己,或者沾染上他所呼出的气息。

马巨擘点点头,回答了对方那个无言的问题。“我就是骡。”

他似乎不再是一个丑怪的畸形人,细长的四肢、又尖又长的鼻子看来一点也不可笑了。他的恐惧已荡然无存,现在他的行为举止既坚决又镇定。

他一下子就掌握住状况,显示他对应付这种场面极有经验。

他以宽大的口吻说:“你们坐下来吧。坐下,爱怎么坐就怎么坐,尽量放轻松。游戏已经结束,我想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这是我的弱点——我希望别人了解我。”

他凝望着贝泰,褐色眼珠透出的仍是那个小丑“马巨擘”充满温柔与伤感的眼神。

“我的童年实在不堪回首。”他开始了叙述,迫不及待地说得很快:“这点或许你们能够了解。我的瘦弱是先天的,我的鼻子也是生来如此。所以我不可能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我的母亲来不及看我一眼就去世了,而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我的成长过程是自生自灭,心灵遭受数不尽的创伤和折磨,以致充塞着自怜和仇恨。我被视为一个古怪的小孩。大家对我敬而远之,大多是出于嫌恶,少数则是由于害怕。在我身边,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怪事——不过,不提这些了!正是由于这些怪事太多,才使得普利吉上尉在调查我的童年时,了解到我是个突变种。这个事实,我直到二十几岁才真正发觉。”

杜伦与贝泰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都像一个浪头,两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几乎没有听进多少。小丑——骡,在两人面前踱着碎步,他面对着自己环抱胸前的双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对于自己这种不寻常的能力,我似乎是慢慢体会出来的,简直慢得不可思议。即使在我完全了解之后,我还是不敢相信。对我而言,人的心灵就像刻度盘,其上的指针所指示的,就是那个人最主要的情感。这个比喻并不高明,但除此之外,我又要如何解释呢?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有办法接触到那些心灵,将指针拨到我所希望的位置,并让它永远固定在那里。又过了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别人都没有这种本事。”

“我体认到自己具有超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念头,便是要用它来补偿我悲惨的早年。也许你们能了解这一点,也许你们能试着去了解。身为畸形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这个事实,我自己完全心知肚明。那些刻毒的嘲笑和言语!与众不同!非我族类!”

“你们从未尝过那种滋味!”

他抬头望着天空,又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面无表情地沉浸在回忆中。“但是我终于学会如何自处,并且决定要将银河踩在脚下。好,银河目前是他们的,我就耐着性子等待——足足二十二年之久。现在该轮到我了!该让你们这些人尝尝那种滋味!不过银河占了绝大的优势——我只有一个!对方却有千兆人!”

他顿了一顿,向贝泰迅速瞄了一眼。“可是我也有弱点,我自己做不了任何事。如果我想攫取权力,就得假借他人之手。必须透过中间人,我才能有所成就。一向如此!正如普利吉所说的,我先利用一个江洋大盗,得到了第一个小行星据点。再通过一个实业家,首度占领一颗行星作为根据地。然后又透过许许多多的人,包括那位卡尔根统领,我攻下了卡尔根,拥有了一支舰队。然后,下一个目标便是基地——这时你们两位出场了。”

“基地,”他柔声道,“我从未面对过那么艰巨的目标。想要攻下基地,我必须先收服、打垮或中和基地绝大多数的统治阶级。我可以从头做起——但也有捷径可循,于是我决定抄捷径。毕竟,一名大力士若能举起五百磅的重物,并不代表他喜欢永远举着不放。我控制情感的过程并不简单,除非绝对必要,我会尽量避免使用。所以在我对付基地的首波行动中,我希望能找到盟友。”

“我化装成小丑,开始寻找基地的间谍。我确定基地派出一至数名的间谍,到卡尔根来调查我的底细。现在我知道,当初我要找的是汉·普利吉。由于意想不到的好运,我却先碰到你们两位。我拥有精神感应力,却没有高段的读心术,而你,我亲爱的女士,你是从基地来的。我误以为你就是我的目标。这并不是严重的错误,因为普利吉后来还是加入我们,却是导致致命错误的第一步。”

杜伦直到此时才挪动了一下,并用愤怒的语调说:“等一等。你的意思是,当我手中只有一柄麻痹枪,却勇敢地面对那名中尉,奋不顾身拯救你的时候——其实是你控制了我的情感。”他又气急败坏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从头到尾我都受到你的控制?”

骡脸上露出极淡的笑意。“有何不可?你认为不太可能吗?那么问问你自己——假如你的心智正常,有可能为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丑怪陌生人,而甘冒生命危险吗?我想,当你冷静下来之后,一定曾对自己的行动惊讶不已。”

“没错,”贝泰恍惚地答道,“他的确惊讶。这是很自然的。”

“其实,”骡继续说,“杜伦当初并没有危险。那名中尉早就接到明确的指令,他一定会放我们走的。于是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后来的普利吉,便一起到了基地——看看,我的计划进行得多么顺利。普利吉在接受军事审判时,我们三人也在场,当时我忙得很。那个军事法庭的审判官,后来战时担任一支分遣舰队的指挥官。结果他们轻易就投降了,我的舰队因此赢得侯里哥之役,以及其他几场小型战役。”

“透过普利吉,我接触到米斯博士。米斯送给我一把声光琴,这完全出于他的自愿,却大大简化了我的工作。只不过,这并非完全出于他的自愿。”

贝泰突然打岔道:“那些演奏会!我曾经想过其中的关联,现在我明白了。”

“没错,”骡说,“声光琴是一种精神聚焦装置,就某方面而言,它就是一种简单的情感控制器。利用声光琴,我能同时影响许多人的情感;如果只对付一个人,效果则会更好。在端点星陷落之前,还有赫汶陷落之前,我在那两个地方所举行的演奏会,都制造了普遍的失败意识。假使没有声光琴,我应该也能让那个皇储受到重创,却不可能要他的命。懂了吗?”

“但是我最重要的发现,仍然要算艾布林·米斯。他也许能够……”他口气中透着懊恼,赶紧跳到下一句话,“关于情感控制,有一点是你们都不知道的。直觉、预感、洞察力,随便你怎么称呼,反正也能视为一种情感。至少,我能把它当成情感处理。你们并不了解,对不对?”

他停了一下,并未听到任何否认。“人类心灵的工作效率很低,通常只达到百分之二十。偶尔,会突然迸发较强的精神力量,我们就通称为直觉、预感或洞察力。我很早就发现,我能诱使大脑持续进行高效率的运作。受我影响的人有致命的危险,却能产生建设性的成果——在进攻基地的战争中,我方所使用的核场抑制器,就是一名卡尔根技师在精神高压下研发出来的。照例,我假他人之手为我工作。”

“艾布林·米斯是我最重要的目标。他的潜力极高,而我正需要他这种人。甚至在我对基地开战之前,我已经派出代表跟帝国谈判。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寻找第二基地。当然,我并没有找到。当然,我知道必须把它找出来——而艾布林·米斯正是这个难题的答案。当他的大脑处于高效率状态时,他有可能重新导出哈里·谢顿当年的结果。”

“他做到了一部分。我驱使他发挥到极限,这个过程极为残酷,却必须坚持到底。最后他已奄奄一息,却还有一口气……”懊恼的情绪又打断了他的叙述,“他应该能活到把秘密吐出来。然后,我们三人就能一起进军第二基地。那将是最后一场战役——若非我犯了那个错误。”

杜伦以冷酷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大堆?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和……和你讲的这些又有什么关联?”

“唉,尊夫人正是我的错误。尊夫人与众不同,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像她这样的人。我……我……”骡的声音陡然间变了调,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恢复过来。当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阴森可怖。“我尚未调拨她的情感,她就开始喜欢我。她既不嫌弃我,也不觉得我滑稽。她就是喜欢我!”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看不出这对我有多大意义吗?过去从来没有人……唉,我……非常珍惜。虽然我能操控每个人的情感,却被自己的情感愚弄了。我并未碰触她的心灵,你懂了吧;我完全没有影响她。我太过珍惜那份自然的情感。这就是我的错误——首要的错误。”

“你,杜伦,一直在我控制之下。你从未怀疑我,从未质疑我,也从未发现我有任何特别或奇怪之处。比如说,当那艘‘菲利亚’星舰拦下我们的时候。对了,他们会知道我们的位置,是因为我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正如我一直和将领们保持联系一样。当他们拦下我们的时候,我被带到他们的星舰上,其实是去制约囚禁在那里的汉·普利吉。当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是骡的一名上校,而且成为那艘星舰的指挥官。杜伦,整个过程实在太明显,连你都应该看得出来。你却接受了我所提出的解释,虽然它漏洞百出。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伦露出痛苦的表情,反问道:“你如何和你的将领们保持联络?”

“这不是什么难事。超波发射器操作简便又容易携带。实际上,我也不会被人发现!万一有人撞见我在收发讯号,他的记忆就会被我切掉一小片。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

“在新川陀的时候,我自己的愚蠢情感再度背叛了我。贝泰虽然不在我的控制下,但我若能保持头脑冷静,不去对付那个皇储,她也绝不会开始怀疑我。可是皇储对贝泰不怀好意,这点惹恼了我,所以我杀了他。这是个愚蠢的举动,其实我们只要悄悄逃走即可。”

“你虽然起疑,但还是不太肯定。而我却一错再错,我不该放任普利吉对你们苦口婆心地喋喋不休,也不该把全副精神放在米斯身上,因而忽略了你……”他耸了耸肩。

“你都说完了吗?”贝泰问道。

“都说完了。”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继续我的计划。我也知道,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不太可能再找到像艾布林·米斯那样既聪明又受过完整训练的专家。我必须另行设法寻找第二基地。就某个角度而言,你们的确击败了我。”

现在贝泰也站起来,露出胜利的表情。“就某个角度而言?只是某个角度?我们将你彻底击败了!除了基地,你其他的胜利都微不足道,因为银河系如今是一片蛮荒的虚空。”

“而攻占基地也只能算小小的胜利,因为对于像你这种意料之外的危机,基地本来就没有胜算。你真正的敌人是第二基地——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一定会击败你。你唯一的机会,是在它准备好之前找到它并消灭它。”

“现在你已经做不到了。从现在开始,他们会加紧准备,每分钟都不会浪费。此时此刻,此、时、此、刻,整个机制也许已经启动。当它攻击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你短暂的权力即将消失,而你会像其他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征服者一样,在一页血腥的历史上迅速而卑贱地一闪而过。”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几乎由于太过激动而喘不过气来。“杜伦和我,我们已经击败了你。我如今死也瞑目。”

骡的一双伤感的褐色眼睛,仍是马巨擘那一双伤感又充满爱意的褐色眼睛。“我不会杀你或你的丈夫。毕竟,你们两人不可能再对我造成进一步的伤害;而且杀了你们也不能让艾布林·米斯起死回生。我的错误是咎由自取,我自己承担全部责任。你的丈夫和你自己都可以离开!平安地走吧,就冲着我所谓的——友谊。”

然后,他突然又露出高傲的神情。“无论如何,我仍旧是骡,是银河系最有权势的人。我依然会击败第二基地。”

贝泰不放过对他的最后一击,她以坚定、冷静而信心十足的口吻说:“你休想!我对谢顿的智慧仍充满信心。你是你这个皇朝的开国者,却也是最后一任皇帝。”

骡像是被击中了要害。“我的皇朝?是的,我也想过,常常在想。我应该建立一个皇朝,还应该找一位理想的皇后。”

贝泰顿时体会出他眼神中的含意,吓得全身僵凝。

骡却摇摇头。“我感应到你心中的厌恶,但那是个傻念头。倘若不是如今这种情况,我轻而易举便能让你感到快乐。那种至高无上的喜悦虽然是人力的结果,却和真实的情感无分轩轾。可惜事实就是如此,我自称为骡——并不是因为我有过人的力量——显然不是——”

他转身就走,没有回头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