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巨人的陨落2(31)

茉黛站起身来,拉紧身上的衣服,用冷酷的声音说:“杜瓦先生,请马上离开!”

“别慌,”他说,“我必须私下见你。”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我在柏林见到了沃尔特。”

茉黛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盯着格斯。他怎么会知道她跟沃尔特的事?

格斯说:“他让我给你捎一封信。”

他伸手从他的斜纹软呢外套中掏出一个信封。

茉黛颤抖着接过信。

格斯说:“他告诉我,里面没有写你俩的名字,生怕在边境上被检查,不过实际上没人搜查我的行李。”

茉黛不安地捏着这封信。她一直盼着得到他的音讯,但现在她害怕读到坏消息。沃尔特可能有了新欢,这封信有可能求她原谅。或许他已经跟一个德国女孩结婚,此番写信要她对先前的婚姻永远保守秘密。更糟糕的是,他甚至已经开始办理离婚手续。

她撕开信封。

信上是这样写的——

我最亲爱的:

德国时值严冬,我的心也一样冰冷。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爱,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天啊,杜瓦先生,”她说,“谢谢你带来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好了,好了。”拍了拍她的胳膊。

她继续读下去,但上面的字句她已经看不清了。“我太高兴了。”她哭了。

她的头靠在格斯肩上,他用胳膊搂住她:“没事了。”

茉黛情难自禁,呜咽着哭了起来。

第二十一节

1916年12月

现在,菲茨在白厅的海军部工作。这不是他想要的职位。他渴望重返正在法国的威尔士步枪团。他痛恨别人冒死战斗,自己却安全地待在伦敦,就跟讨厌战壕里的泥泞和局促一样。他很害怕自己被人当成懦夫。不过,医生说他的腿还没有痊愈,不同意他返回部队。

菲茨能说德语,特勤局的史密斯-卡明——他自称“C”,推荐菲茨到海军情报处,他被临时安排进叫作“40号房间”的部门。菲茨最不想干的就是案头工作,但出于意料的是,他渐渐发现这项工作对战争成败十分重要。

战争开始的第一天,一艘名为“CS警戒”的邮船驶入北海,挖开了德国人的海底通信电缆,将其全部切断。英国人的狡诈伎俩迫使敌人使用无线电传输绝大部分信息。无线信号很容易被截获。德国人不傻,他们的信息全部加了密。“40号房间”就是英国人破译密电码的机构。

菲茨跟这类特殊人群打交道——其中有不少怪人,大部分都不太像军人,他们在尽全力破译海岸电台监听到的含混不清的乱码。菲茨丝毫不擅长这类填字拼图般的解码工作,他读福尔摩斯的时候从来猜不中凶手是谁,但他可以把破译的电文翻译成英文,更重要的是,战场上的经历帮助他判断出哪些是重要信息。

但这一切并未改变战局。1916年底,西线阵地与年初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动,尽管双方都曾大动干戈——德军对凡尔登发动无情的进攻,英国人在索姆河一战更是不惜血本。协约国部队急需提振士气。如果美国人加入战争,他们便有可能打破均势——但到目前为止尚无任何迹象。

部队的指挥官全都是在深夜或早上起床时发布命令,因此菲茨早早起床,一直紧张工作到中午。周三的狩猎会结束后,他十二点半离开海军部,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家。从白厅到梅费尔的那段上坡路虽然不长,但他眼下还是腿脚不便。

与他住在一起的三个女人——碧、茉黛和赫姆姑妈刚准备坐下来吃午饭。他把拐杖和制服帽子递给格洛特,在几位女士旁边坐下。从效率至上的办公环境回到家中,让他感到既温暖又快乐——丰富的家具陈设,轻手轻脚的仆人,还有雪白桌布上的法国瓷器。

他问茉黛有什么政治新闻。阿斯奎斯和劳埃德·乔治之间正在展开一场激烈较量。昨天阿斯奎斯戏剧般辞去了首相的职务。菲茨愈发担心起来:他并不崇拜自由党的阿斯奎斯,但新首相要是被温和肤浅的和平谈判迷昏了头怎么办?

“国王接见了博纳·劳。”茉黛说。安德鲁·博纳·劳是保守党领袖。王权在英国政坛的最后残余是君主有权任命首相——尽管他的候选人仍然必须赢得国会的支持。

菲茨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博纳·劳拒绝出任首相。”

菲茨十分恼火:“他怎么可以拒绝国王呢?”菲茨认为一个人应该遵从他的君主,尤其是保守党成员。

“他认为应该由劳埃德·乔治担任。但国王不愿意。”

碧插了一句:“我可不希望是他。这个人比社会主义者好不到哪儿去。”

“的确,”菲茨说,“但从攻击力来看,其他人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至少他会为战争注入一些新鲜力量。”

茉黛说:“我担心他不会尽力为和平创造机会。”

“和平?”菲茨说,“我觉得你不必对此过于担心。”他尽量不显得言辞激烈,但失败主义的和平论调让他想到那些丧生的人:可怜的年轻中尉卡尔顿-史密斯,还有那么多阿伯罗温的步枪团战士,甚至还有被行刑队枪毙的那个可怜的欧文·贝文。难道他们都白白牺牲了?这简直是一种亵渎。他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地说话:“除非其中一方打赢战争,否则不会有什么和平。”

茉黛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但她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们有可能做到两全其美:如果我们想要和平,让强有力的战争领导者劳埃德·乔治担任战争理事会主席,让一位像阿瑟·鲍尔福那样老练的政治家当首相去进行和平谈判。”

“嗯。”菲茨对这种观点毫无兴趣,但茉黛有种本事,说起什么事情总是让人无法表示否定。菲茨换了个话题:“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么?”

“赫姆姑妈和我要去东区。我们办了一个军人妻子俱乐部。我们用茶点招待她们——这是由你出的钱,菲茨,因此我们要谢谢你。我们帮她们解决难题。”

“都是什么难题?”

赫姆姑妈回答:“一般都是帮她们找干净的地方住,寻找靠得住的人看孩子。”

菲茨一下子来了兴致:“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姑妈。你以前不赞成茉黛去东区乱跑的。”

“现在是战争时期,”赫姆女勋爵毅然决然地说,“我们必须竭尽所能。”

出于一时冲动,菲茨说:“要么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好让她们见识一下伯爵也跟搬运工一样容易挨枪子儿。”

茉黛吃了一惊,但嘴上还是说:“嗯,好吧,你要是想去就去吧。”

他看得出她不太情愿。毫无疑问,她们在俱乐部里谈的都是左翼分子那些什么妇女参政权之类的事。不过,她又不能拒绝他,这一切都出自他的腰包。

午餐结束,几个人各自准备出门。菲茨去了他妻子的更衣室。碧那位头发花白的女仆妮娜正在帮她脱下午餐的衣服。碧嘴里用俄语嘀咕着什么,妮娜也同样用俄语回答,让菲茨觉得她们有意避着他,不免有些生气。

他开口说起了俄语,为了让她们知道他什么都听得懂。他对仆人说:“请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妮娜行了一个屈膝礼便退了出去。

菲茨说:“我今天还没见到宝宝呢。”他一早就离开家了,“我得赶紧去趟幼儿室,一会儿他们就带他到外面溜达了。”

“他还出不去呢,”碧不安地说,“宝宝有点儿咳嗽。”

菲茨皱了皱眉:“他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

她突然变得涕泪涟涟,让他吃了一惊。“我真担心他,”她说,“你跟安德烈两个都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仗,我身边很可能就只剩下宝宝了。”

她的哥哥安德烈已经结婚,但没有孩子。假如安德烈和菲茨死于战争,宝宝就是碧唯一的亲人了。也正因如此,她才过分护着这个孩子。“不管怎么说,对他过分溺爱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沉着脸说。

“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碧退去衬裙。她的身材比先前更显丰满迷人。菲茨看着她解开了长袜上的丝质吊带。他想象自己咬着她大腿内侧的嫩肉。

她看了他一眼。“我累了,”她说,“得睡上个把小时。”

“那我陪着你。”

“我还以为你要跟你妹妹去贫民窟呢。”

“我可以不去。”

“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会儿。”

他站起来想走,但随即又折了回来。他愤愤不平,觉得自己遭到了拒斥:“你已经很长时间不让我碰你了。”

“我可没记着天数。”

“我记着,不是几天,而是好几个礼拜了。”

“对不起。我担心的事儿太多了。”她几乎又要哭了。

菲茨知道她在担心她哥哥,他也很同情这种无助的焦虑,可是,千百万女人都在担心这、担心那,身为贵族有责任忍辱负重。“我听说了,我在法国的时候你去参加俄国大使馆的礼拜活动了。”伦敦城里没有东正教堂,但大使馆里有个礼拜堂。

“谁告诉你的?”

“不用在意是谁告诉我的。”其实是赫姆姑妈对他说的,“在结婚前我让你改信英国国教,你照做了。”

她没有正视他的眼睛。“我觉得,参加一两次礼拜不会有什么坏处,”她平静地说,“我很抱歉让你不高兴了。”

菲茨对那些外国牧师心存怀疑:“是不是那儿的牧师告诉你,跟丈夫有床笫之欢是种罪过?”

“当然没有!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很孤独,远离我长大时的环境……听一听熟悉的俄国圣歌和祈祷,也算是一种安慰。”

菲茨为她难过。这种情况的确很难,他自己绝不可能去异国他乡长住。他也跟其他结了婚的人聊过,知道女人生了孩子后拒绝丈夫求爱的情形并不少见。

但他狠下心肠。人人都要作出牺牲,碧应该为自己没去冒枪林弹雨而感到庆幸。

“我想,我已经对你尽了义务,”他说,“我们结婚后,我还清了你们家的债务。我找来专家,俄国、英国的都有,一起策划财产重组。”他们指点安德烈排干沼泽创造更多农田,跟他讲煤炭和其他矿产的前景,但他一件事也没有做,“安德烈荒废了一次次机会,也怪不到我身上。”

“是的,菲茨,”她说,“你答应的一切都做到了。”

“所以我要你也履行自己的义务。我们必须有继承人。如果安德烈死的时候仍没有当上父亲,我们的儿子就会继承两个家族的巨大遗产。他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地主之一。为了以防万一——上帝保佑宝宝,我们应该再要几个孩子。”

她一直低垂着眼帘:“我知道自己的义务。”

菲茨觉得自己有失坦诚。他说起继承人来当然句句是真,但也有所隐瞒,他渴望看到她躺在那里,柔软的身体为他而舒展,白皙的肉体,雪白的床单,她的金发铺散在枕头四周。他按捺着憧憬中的幻象。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义务,就请履行。下次我去你房间时,希望能像一个被爱戴的丈夫那样受到迎候。”

“是的,菲茨。”

他离开了。他很高兴如此强调了自己的态度,但心里也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说来有些荒谬——他指出碧的做法不妥,她也接受了他的责备,丈夫跟妻子之间的事情本该如此,但他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满意。

菲茨在大厅里跟茉黛和赫姆姑妈会合,把碧的事情丢在了脑后。他戴上军帽,朝镜子里扫了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这些天来他尽量不去想自己的外表。子弹毁掉了他左脸的肌肉,他的眼皮永久性向下耷拉着。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缺陷,但他的骄傲再也无法恢复了。他告诉自己要感恩,因为视力并未受到影响。

那辆蓝色的凯迪拉克留在了法国,但他又设法弄了一辆。司机知道怎么走,显然他以前开车送过茉黛去东区。半小时后他们便来到卡尔瓦利福音馆,这座铁皮屋顶的小教堂十分简陋,大概是从阿伯罗温迁过来的。菲茨怀疑牧师就是威尔士人。

里面正在举办茶会,屋里挤满了年轻女人和她们的孩子。这里的气味比军营还糟,菲茨强忍着没用手帕捂住鼻子。

茉黛和赫姆姑妈马上投入了工作,茉黛在后面的办公室里依次会见这些女人,赫姆为她们安排顺序。菲茨一瘸一拐走到一张张桌前,问她们的丈夫都在什么地方服役,她们各自都有过何种经历,然后看着她们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年轻女人在菲茨跟她们说话的时候经常吃吃傻笑,张口结舌。但眼下这些人并不容易糊弄。她们问他在哪个团服役,是怎么受的伤。

他还没有转完半间屋子,就看见了艾瑟尔。

他发现大厅后面有两间办公室,一间是茉黛的,他下意识琢磨着另一间是谁的。偏偏正在抬头看时,那扇门开了,艾瑟尔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有两年没见过她了,但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她深色的卷发随着她的步子上下摆动,脸上是阳光般的微笑。她穿着土褐色的旧衣服,就像茉黛和赫姆以外的其他女人穿的那样,但她的外形还是很苗条,不禁让他想到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娇小身体。她看也没看一眼,就施下了让他着迷的魔法。仿佛时间并未流逝,他们似乎刚才还在栀子花套房的床上翻滚、嬉笑、亲吻。

她在跟一个弓着身子的男人说话,那人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厚外套,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记账。他戴了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即使这样,菲茨也能看见他抬头瞧艾瑟尔时眼里流露的爱意。她跟他说话时也和颜悦色,让菲茨猜测他俩可能结婚了。

艾瑟尔转过身来,正好撞上菲茨的目光。她眉毛一挑,嘴巴惊讶地张成了O型。她后退了一步,好像有些紧张,撞到了椅子上。坐在椅子里的女人恼火地瞪了她一眼。艾瑟尔咕哝了一句“对不起”,却并没去看她。

菲茨从座位上站起身,拖着伤腿做这个动作并不容易,但他一直凝视着艾瑟尔。她明显打着哆嗦,不知该上前一步,还是逃回自己的办公室躲起来。

他说:“你好,艾瑟尔。”声音几乎淹没在乱哄哄的屋子里,但她大概能从他的嘴部动作读出这句话。

她拿定了主意,朝他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