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巨人的陨落2(20)

他顺着梯子登上护墙,这种举动在白天实在是找死,但晚上就相对安全一些。他弓着腰跑了起来,顺着铁丝网下了缓坡。铁丝网上有一道裂口,按照设计置于德国机枪射击位置的前方。他双膝着地爬过了裂口。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小学生时经常读的冒险故事。通常是长着方下巴的年轻德国人被各类人物威胁追杀的故事——有印第安人、带着吹管的俾格米人和狡诈的英国间谍。他的回忆里充斥着匍匐穿过灌木丛、小树林和草场的情节。

这里没有多少灌木丛。经过十八个月的战争,这里只剩下几片草地和矮树丛,偶尔能见到点缀在烂泥和弹坑荒原上的几棵小树。这里没有任何掩护,因此情况更加糟糕。今晚没有月亮,但爆炸的亮光或者某处强烈的火光不时照亮眼前的景物。这时,沃尔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如果他碰巧待在弹坑里就不易被人发现,否则,他就只能希望没人朝他这个方向看。

地上有不少没有爆炸的英国炮弹。沃尔特计算了一下,大概三分之一的炮弹都是哑弹。他知道劳埃德·乔治负责军火,看来这位蛊惑人心的政客好大喜功,看中数量而不是质量。他想,德国人永远不会犯这类错误。

他来到了英国人的铁丝网前,顺着它爬行,最后找到一处缺口,钻了过去。

随后他看见了英国人的前沿阵地,就像画笔在灰暗的天际抹出的一道黑线。他匍匐前行,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他必须靠近些——这就是他的目的。他希望听到战壕里的人都在说些什么。

每天夜里作战双方都会派出巡逻兵。沃尔特通常派的是几个头脑灵活的战士,他们无聊得宁可去冒险,尽管这相当危险。不过有时候他也亲自上阵,部分原因是以此显示他身先士卒,此外,他的观察通常更加详细。

他仔细听着,辨别出一声咳嗽,几句喃喃自语,或许还有放屁的声音,随后是一声满意的叹息。看来他接近的这段阵地较为平静。他转身向左,又爬了近五十米的距离后停了下来。现在,他听到了一种陌生的声音,有点像远处什么机器在嗡嗡作响。

他接着爬,尽量竖起耳朵。黑暗之中很容易迷失方向。有天晚上,他爬了很久之后,又回到了半小时前经过的铁丝网边,这才发现自己绕了一个大圈。

他听见一个声音平静地说:“就在前边。”他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一束用布蒙着的手电光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就像一只萤火虫。在微弱的反光中,他辨认出二十多米外有三个戴英式钢盔的士兵。他想悄悄离开,但担心移动起来会暴露自己。他拔出手枪——就算要死的话,也得拉上几个敌人当垫背。保险栓就在他握枪处的左上方。他用拇指向上扳动,往前一推。轻轻的“咔嗒”在他听来好似一声霹雷,但英国士兵好像并没有听见。

其中两人抬着一卷铁丝网。沃尔特猜他们是要修补白天被德军炮击毁坏的部分。也许我应该马上射杀他们,他想,一、二、三——他们明天会来杀我的。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就这样,他克制住不去扣动扳机,看着他们走过去,消失在黑暗中。

他推回保险栓,把枪插回皮套,慢慢爬近英国人的战壕。

现在,噪音更大了。他静静地趴了一会儿,专注地听着。这是一群人的声音。他们在尽量压低声音,但这么多人说话还是能被听见。有挪动脚步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响声,还有吸鼻子、打呵欠、打嗝的声音。此外,偶尔能听见几句平静、威严的指令。

让沃尔特既好奇又震惊的是,看来这里聚集了很大一群人。他估计不出具体人数。近来英国人又挖了一些更宽的新战壕,似乎准备放置更多储备物资,或者是巨型火炮,但也许只是为了安置更多的人。

沃尔特得亲眼看一看。

他继续向前爬。声音变得更清晰了。他必须看看战壕里面,但他能不被对方发现吗?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声响,一下子呆住了。

他回头看见萤火虫般的手电光,那三个修补铁丝网的人又回来了。他紧贴着泥地,慢慢掏出手枪。

他们匆匆走着,也不在乎弄出动静,只是高兴已经完成了任务,急于安全返回。现在他们已经离沃尔特非常近了,不过还是没有看见他。

他们经过时,沃尔特灵光乍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现在要是有人照见他,就会以为他跟那三个人是一伙的。

他几步跟上去,估计他们分辨不出身后的脚步声。果然几个人谁也没有往后看。

他盯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现在他能看见战壕里面,但一开始只能辨认出几个光点,应该是手电筒。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下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立刻大吃一惊。

眼前这群人有好几千。

他停下脚步。这种宽战壕的作用一直不明,现在才暴露了真相——原来这是集散战壕。英国人正在调派部队准备进攻。他们站在里面等待着,一个个烦躁不安,军官带着的手电筒映射出寒光闪闪的刺刀和头盔,一列列延伸过去。沃尔特想清点一下——一行十个人就是一百,再加一百就是两百,四百、八百……目力所及之处,应该有一千六百人,剩下的全部笼罩在黑暗中,无法看清。

进攻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必须尽快赶回去上报这一消息。如果德军现在向这边开炮,就能杀死成千上万的敌人,将其歼灭在进攻之前。这简直是个天赐良机,是魔鬼投下了残酷战争的骰子。一旦他返回自己的阵地,就立刻电告指挥部。

一束光线投射过来。他看见一个英国哨兵探出护墙,端着来复枪盯着他。

沃尔特猛地卧倒在地,把脸埋在泥里。

枪声响了。接着,铁丝网小队里一个人喊道:“别开枪,你这个疯子,是自己人!”这口音让沃尔特想起菲茨在威尔士宅邸的仆人,他猜测这是威尔士编成团。

亮光暗了下去。沃尔特一跃而起,开始往德军方向跑。哨兵的视线被闪光扰乱,几秒钟内,无法看清这边。沃尔特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只觉得身后那杆步枪随时都会再次响起。不到半分钟他便跑到了英国人的铁丝网那儿,立刻屈膝蜷身钻了过去。手电光又照了过来。他仍处在步枪的射程之内,但已经不太容易辨认。他一跃趴在地上。手电光扫过他的头顶,一大块燃烧的镁块投到他前面几米的地方,但身后再没有枪声传来。

等那团火球燃烧开来,他便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跑回了德军前沿。

凌晨两点刚过,第八营在离英军前沿约三公里的后方集结起来。菲茨焦虑地看着这一切。他一直担心这些刚受过训练的新兵会给他丢脸,但他们没有。新兵情绪稳定,欣然听从指挥调遣。

旅长坐在马背上简短讲了几句。下面有个中士用手电把他照亮,半明半暗中他像个美国电影里的恶棍。“我们的炮火已经彻底扫清了德军的防御,”他说,“等你们到了那边,只能看见遍地的德军尸体。”

旁边有个威尔士人嘟囔了一句:“这可真绝了,德国人全都死了,可怎么还能朝我们还击呢。”

菲茨往队列里瞥了一眼,但四周太黑,他没认出说话的到底是谁。

旅长接着说:“拿下他们的战壕,坚守在那儿,随后野战炊房就会跟上,给你们送上热饭热菜。”

B连在几名副排长的带领下开赴战场。他们穿过田野,腾出大路让运输车通过,边走边唱着《伟大的耶和华引导我们》。直到他们消失在黑暗中,那歌声还在夜空中回荡,几分钟后一切才归于沉寂。

菲茨回到营部。那里有一辆无篷卡车把军官们送往前线。菲茨坐在中尉罗兰·摩根旁边,他是阿伯罗温煤矿经理的儿子。

菲茨竭力遏制带有悲观情绪的言论,但他也不禁怀疑旅长的乐观精神完全背离了现实。历史上从未有过类似规模的进攻,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最终结果如何。七天的轰炸并未扫平敌人的防御——就像那个无名战士挖苦的那样,德军仍在还击。实际上菲茨在自己的报告中也指出了这一点,到头来哈维上校却问他是不是害怕了。

菲茨十分担心。总参谋部对这些坏消息视而不见时,就会有人死亡。

似乎是在证明他的观点,一颗炮弹落在他们身后的路上爆炸了。菲茨回头去看,只见一辆相似的无篷货车有半边车身都飞上了天。它后面的那辆车突然转向,冲进了沟里,接着又被后面的卡车撞上。这种场面十分惨烈,但菲茨这辆车并没有停下帮忙。司机的做法相当正确,伤员会留给医护人员处理。

左右两侧又落下不少炮弹。德军瞄准了赶赴前沿的部队,而不是前沿阵地。想必他们算好了大进攻即将开始——如此大规模的兵员调动很难逃过他们情报部队的眼睛,德军致命的准确度会在英军战士抵达战壕之前就杀死他们。菲茨强作镇静,但无法排除内心的恐惧。只怕B连甚至到不了战场。

随后再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终于来到集结区。几千人已经抵达这里,士兵们斜倚着步枪,低声交谈着。菲茨听说炮击已经让有些单位减员。他等待着,不知他的连是否还存在。值得安慰的是,阿伯罗温同乡队完好无损,已经集合完毕。菲茨带领他们走完最后几百米,进入前沿集散战壕。

然后,他们无事可做,只是静静等待进攻的时刻到来。战壕里有水,菲茨的绑腿很快就湿透了。这里不允许唱歌,因为敌人在他们的前沿能够听见动静。吸烟也同样被禁止。有人开始祈祷。一个高个子战士拿出他的薪水簿,就着副排长利亚·琼斯微弱的手电光,开始填写“最后的遗嘱”那一页。他用左手写字,这让菲茨认出他是莫里森,从前在泰-格温当过仆人,是板球队的左撇子投球手。

黎明来得很早,毕竟仲夏刚过去几天。借着微光,有些人拿出照片来,端详着,亲吻着。这种场面不免令人感伤。菲茨犹豫自己是否也该学着战士们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拿出了随身带着的照片。照片上是他的儿子乔治,大家都叫他小宝宝。他现在十八个月大,但照片是在他过周岁生日时拍下来的。一定是碧抱他到照相馆拍的,因为他身后挂着花草空地的背景帘,很俗气。他打扮得不怎么像个男孩,穿着白色小上衣,戴着无边童帽,但他圆嘟嘟的,十分健康。如果菲茨今天战死沙场,他将来就会继承他伯爵的名号。

菲茨估计碧和孩子现在应该是在伦敦。正值7月社交季,尽管时局不稳,但女孩们总要在社交界露面,否则她们还能上哪儿找合适的丈夫呢?

天光渐亮,太阳随之升起。阿伯罗温同乡队的钢盔闪闪发亮,刺刀上反射着初现的晨光。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无论输赢,他们都将面临一场洗礼。

英军炮火开始了猛烈的轰炸,密集的火力闪着光。炮手竭尽全力,或许这最后的努力会摧毁德军的阵地。这也一定是黑格将军在心里祈祷的。

阿伯罗温同乡队被安排第一波进攻,菲茨先行一步去查看战场,留下几个副职指挥B连。他从那些等待进入战壕的士兵身边挤过去,站到射击踏台上,透过沙袋垒起的护墙上的射击孔向外窥探。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蓝色的天空中,是一团团炸弹爆炸后的黑烟。菲茨想,天气看来不错,是个典型的法国夏日。“真是个消灭德军的好天气。”他自言自语道。

菲茨待在阵地上,等待进攻零时的到来。他想看看第一波进攻会有什么结果,应该吸取哪些经验。尽管他在法国几乎当了两年军官,但今天是他头一次上阵指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指挥上有什么闪失,这比自己被杀还要让他紧张。

上面给每个人发了一份朗姆酒。菲茨喝了一点儿。尽管胃里一下子暖烘烘的,可他觉得自己更紧张了。进攻零时定在七点半钟。七点过后,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七点二十分,英军的炮火停了下来。

“不!”菲茨大声说,“现在不能停!太早了!”当然,没有人听他的。他惊呆了。这等于是告诉德国人攻击马上就要开始。他们现在会爬出防空洞,架好机枪,各就各位等在那儿。我们的炮手明明白白给了敌人十分钟准备时间!他们本应该一直开火,直到最后一分钟,直到二十九分五十九秒。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菲茨沮丧至极,不知单单这一个失误会让多少人丧命。

副手们高声发出命令,战士们在菲茨旁边登上梯子,爬过护墙。他们在前沿的铁丝网边上整队,那里距离德军前沿大概四百米左右,但对面没有朝他们射击。让菲茨惊讶的是,中士们吼道:“听口令,列队——看齐!”战士们开始像在操场上一样看齐,仔细调整着距离,直到他们一个个站得像保龄球道上的球柱一样。菲茨觉得现在整这一套简直是疯了——等于又给了德军准备的时间。

七点半哨声响起,信号员全都挥起小旗,第一排开始前进。

由于身上辎重繁杂,他们根本无法快跑:额外的弹药、防水布、食物和饮用水,每个人还携带了两枚米尔弹,这种手榴弹一枚就近一公斤重。战士们蹒跚小跑着,趟过一个个弹坑,然后穿过铁丝网的空隙。他们按指示站成几排继续前进,肩并肩穿越无人区。

等他们走到一半,德国人的机枪开火了。

菲茨听见那熟悉的嗒嗒声,片刻后便看见有人倒了下去,先是一两个,然后是十个、二十个,越来越多。“我的上帝!”菲茨叫道,眼见战士们一个个扑倒,五十个、一百个。他被眼前的屠杀吓傻了。有些人中弹时举起两手,有些人惊叫、抽搐,其他人则轰然倒地,就像被扔掉的行李袋。

这比格温·埃文斯的悲观预测还要糟糕,远远超出菲茨最可怕的想象。

他们还没有接近德军的铁丝网,大部分人就已经倒下了。

哨音又一次响了起来,第二队开始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