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巨人的陨落1(38)

茉黛双手发抖,只得放在膝盖上掩饰过去。

这不过是个开始。

茉黛想单独出门十分困难。像所有上流名媛一样,没有陪伴她不能去任何地方。男人用这种习俗假装他们是在保护女性,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控制手段。在妇女拥有选举权之前,这种陋习无疑会一直持续下去。

茉黛成长中的半数时间都在想方设法挑战这一规则。她不得不偷偷溜出去,不让任何人发现。这是相当困难的。尽管只有四位家庭成员住在菲茨的梅费尔宅邸,但房子里随时都有至少十一二个仆人。

而且,她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过一夜,那就更难了。

她开始小心翼翼实施她的计划。

“我头疼,”午餐结束时她说,“碧,请原谅,我晚上不下来吃晚餐了,好吧?”

“当然了,”碧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要不我把拉斯伯恩教授叫来?”

“不用,谢谢你,没那么严重。”不太严重的头疼通常是来月经的委婉托辞,听了这话,人家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至此,一切还算顺利。

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按铃叫来她的女仆。“我要上床睡觉了,桑德森,”她按照早已想好的那一套说道,“我可能整个下午都呆在屋里。请告诉其他仆人,任何情况都不要来打扰我。我会按铃让人送晚餐盘,不过这也说不准,因为我觉得好像要睡上一整天。”

这样就能确保她不在的时候不会有人注意。

“你生病了吗,我的小姐?”桑德森关切地问。有些女人经常喜欢卧床,但茉黛很少这样。

“不过是女人的麻烦事,只是比平常更难受些。”

桑德森不相信这话,这一点茉黛能看出来。今天已经让这女仆送了一封密信,这种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桑德森明白某种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不过,佣人不得对自己的女主人刨根问底,桑德森也只能在心里琢磨。

“还有,早上也不用来叫我起床。”茉黛补充说。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怎样偷偷潜入房中。

桑德森离开了。现在是三点一刻。茉黛迅速脱下衣服,然后打开了衣柜。

她不习惯自己动手拿衣服出来,这些事情通常是桑德森来干。她的黑色外出服配有带面纱的帽子,但她不能在自己的婚礼上穿黑戴素。

她看了一眼壁炉上方的时钟,现在是三点二十分。没时间犹豫了。

她选了一套时髦的法式装束。紧身的白色蕾丝上衣,领子很高,凸显她颀长的脖子。外罩一件天蓝色礼服,淡得发白。这是最为新奇大胆的款式,裙摆垂到脚踝上方一两寸的地方。她又加了顶深蓝色的宽边草帽,上面有同色的面纱,然后挑了一把鲜亮的蓝色阳伞,内衬是纯白的。她拿了个与装束搭配的蓝色天鹅绒拉绳袋,里面放了一把梳子、一小瓶香水和一条干净的内裤。

时钟在三点半钟敲响。沃尔特应该就在外面,等着她。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她拉下面纱,站在穿衣镜前查看了一下自己。这身衣服不是什么婚纱,但看上去很合适。她想象着站在登记处的情形。她从来没有参加过民事婚礼,所以也拿不准到底怎么样。

她从锁孔里拔出钥匙,站在关紧的门边仔细听着。她不想碰到任何会盘问她的人。要是被某个男仆或者跑腿的男童看见倒也无关紧要,他们不会去关心她在干什么,只是眼下所有的女仆大概已经知道她身体欠佳,若是撞见哪个家庭成员,那她的诡计立刻就露馅儿了。她倒不在乎一时下不来台,怕就怕他们会阻拦她。

她正要开门,耳边只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同时闻到一股烟味儿。肯定是菲茨在抽饭后烟,正要动身去上议院或者怀特俱乐部。她焦急地等待着。

静待片刻之后,她往外看了看。宽敞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走出来,把门关上,上了锁,把钥匙放进绒布袋里。现在,任何前来探门的人都会以为她正在屋里睡觉。

她轻手轻脚沿着铺了地毯的走廊来到楼梯口,往下张望。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快步跑下楼梯。当她下到楼梯中央的休息平台时,突然听见一阵响动,一下子站住了。地下室的门“咣当”一声开了,格洛特从里面走了出来。茉黛屏住呼吸,朝下看着格洛特光秃秃的头顶——他手里拿着两瓶波尔多红酒穿过大厅,背对着楼梯,头也没抬一下便进了餐厅。

格洛特身后的门刚一关上,茉黛便飞快跑下最后一截楼梯,也顾不得谨慎小心了。她打开大门,冲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摔上。太晚了,她本想轻轻把门关上的。

梅费尔的街道静悄悄沐浴在八月的阳光下。她前后张望了一下,看见一辆鱼贩子的马车,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保姆,还有一个正在给机动出租车更换轮子的司机。街道对面一百米开外停着一辆白色汽车,上面带着蓝色帆布篷。茉黛喜欢汽车,认出那是奔驰10/30,正是沃尔特的堂兄罗伯特的那辆。

她穿过马路时沃尔特从车里走了出来,让她心里立刻充满了喜悦。他身穿浅灰色外套,戴着一朵白色的康乃馨。他与她四目相接,她从那张脸上的表情看出,直到前一刻他还一直没有把握,不知她会不会来。一想到这儿,泪水便涌上了眼眶。

但转瞬间,他满脸都是喜悦。她想,能让一个人如此幸福,这感觉简直太奇妙,太美好了。

她不安地朝宅子那边看了一眼。格洛特站在门口,迷惑不解地左右张望着。她觉得一定是他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她果断地抬头向前,这一刻脑子里只想着——我终于自由了!

沃尔特吻了吻她的手。她也想好好吻他一下,但有面纱挡着。再说,婚礼前也不该这么做。总不能把所有的礼数统统丢到一边。

她看见罗伯特正坐在驾驶位上,朝她碰了碰头上的灰色礼帽。沃尔特信任他,选他担任证婚人之一。

沃尔特打开车门,让茉黛坐在后座。已经有人在那了,茉黛认出是泰-格温的女管家。“威廉姆斯!”她惊喜地叫了一声。

威廉姆斯笑了。“现在你最好叫我艾瑟尔,”她说,“我来做你的证婚人。”

“当然了——哦,对不起。”茉黛冲动地抱住了她,“谢谢你能来。”

车子开动了。

茉黛探身向前去跟沃尔特说话:“你怎么找到艾瑟尔的?”

“你跟我说她去过你们诊所。我从格林沃德医生那儿问到了她的地址。我知道你信任她,因为在泰-格温我们约会时,你选她当女伴。”

艾瑟尔递给茉黛一小束鲜花:“这是你的捧花。”

是玫瑰花,珊瑚红的花朵象征浓烈的情感。难道沃尔特了解花语?“谁挑的花啊?”

“是我建议的,”艾瑟尔说,“我解释了它的含义,沃尔特也很喜欢。”艾瑟尔脸红了。

茉黛心想,艾瑟尔知道他们两个多么充满激情——她看见过他们亲吻。“这花太完美了。”她说。

艾瑟尔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像是新的,她还戴了一顶装饰着更多粉红玫瑰的帽子。这肯定是沃尔特买的。他真是细致周到。汽车经过帕克兰驶向切尔西。我要结婚了,茉黛想。以前,每当她设想自己的婚礼,便以为会像她所有朋友的婚礼那样,一整天都是单调乏味的仪式。现在这样岂不更好。不用提前计划,也没有客人名单,更不必请人承办酒宴。没有赞美诗,没有演讲,也没有喝醉了想要亲吻她的亲戚。只有新郎新娘,以及两位他们所喜欢、所信任的人。

她把所有关乎未来的想法统统抛在脑后。欧洲处在战争之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她,则要好好享受这一天和这一夜。

他们沿着国王路行驶。突然她心里一阵紧张。她拉起艾瑟尔的手,给自己打气。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菲茨驾驶着他的凯迪拉克,在后面紧追不舍,大声喊着:“拦住那个女人!”她回头张望了一下。后面自然没有菲茨,也没有追他们的汽车。

他们在切尔西市政厅那座古典建筑的门前停下。罗伯特挽起茉黛的胳膊,领着她迈上入口处的台阶,沃尔特和艾瑟尔两人跟在后面。路人驻足观看他们——谁都喜欢看婚礼的热闹。

大楼内部是奢华的维多利亚式风格,铺着彩色地砖,墙上装饰着漂亮的石膏线。在这种地方结婚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得在大厅里等一会儿。另一场三点半钟开始的婚礼尚未结束。他们四个站成一个小圈子,谁也想不出任何话说。茉黛闻着手上的玫瑰花,香气阵阵袭来,让她像喝了香槟般陶醉。

几分钟后,上一场婚礼的人群从里面走出来,新娘穿着日常的便装,新郎则一身陆军中士制服。他们大概也是因为战争而临时决定结婚的。

茉黛他们走了进去。登记员坐在一张普通的桌子后面,晨礼服上打着一条银色的领带。他在扣眼里插了一枝康乃馨,很好的点缀。旁边站着一个穿便装的办事员。新人报出自己的名字——冯·乌尔里希先生和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茉黛掀起了眼前的面纱。

登记员说:“菲茨赫伯特女勋爵,你可以提供身份证明吗?”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见她愣了一下,他说:“你带了出生证明吧?”

她没带她的出生证明。她不知道必须带上这个,即使她有,她也无法拿到手,菲茨一定把它放进了保险箱,跟其他家庭文件放在一起,包括他的遗嘱。她一下子慌了神。

这时沃尔特说:“我觉得这份东西应该管用。”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贴了邮票、寄给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的信封,上面写着诊所所在街道的地址。这大概是他去见格林沃德医生的时候拿到的。他简直太机灵了。

登记员把信封接过去,没有提出异议。他说:“我有责任提醒你们,即将作出的誓言十分庄重,具有约束性质。”

茉黛有点儿生气,这种建议似乎表示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随即她意识到他对每个人都要这样说。

沃尔特身子笔挺地站在那儿。茉黛想:一切已成定局,无法回头了。她十分肯定自己就想嫁给沃尔特——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切切实实意识到自己到了二十三岁,却从未遇到任何一个让她中意,暗暗当作自己丈夫的人。她遇到的男人都把她和所有女人当成大孩子一样对待。只有沃尔特与众不同。要嫁人就得嫁给他,否则谁也不嫁。

登记员口述着要沃尔特重复的话:“我郑重声明,没有任何法律条文阻碍我,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与茉黛·伊丽莎白·菲茨赫伯特结为夫妻。”沃尔特按英文的方式读出自己的名字“沃尔-特”,德文里正确的读音应该是“瓦尔-特”。

茉黛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声音坚定,清晰。

接着,轮到他郑重地看着她作自己的声明。她爱他这种严肃劲。大多数男人,甚至那些相当聪明的男人,一旦跟女人交谈就会变得愚蠢可笑。沃尔特跟她说话就像跟罗伯特、菲茨一样聪明睿智,而且,更为罕见的是,他会倾听她对问题的答案。

接下来是宣誓。沃尔特注视着她的眼睛,将她娶为自己的妻子,此时,她听出他的声音因动情而颤抖。这是她爱慕他的另一个原因,她知道自己可以把他的严肃认真破坏掉,让他为爱情,或者为了幸福和欲望而颤抖。

她也同样宣了誓:“我请在场各位见证,我,茉黛·伊丽莎白·菲茨赫伯特,愿意以你,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为我的合法丈夫。”她的声音并未颤抖不定,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并没有显得大动感情,不过那也不是她的风格。哪怕她心里翻江倒海,她也宁可表现出风平浪静的样子。沃尔特明白她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心头掠过的那种藏而不露的情感风暴。

“你们带结婚戒指了吗?”登记员问道。茉黛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沃尔特考虑到了。他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只朴素的金戒指,拉起她的手,为她戴在手指上。他估量过戒指的尺寸,但还是稍大了一号。他们两人是秘密结婚的,所以今天一过,她暂时还不能把戒指戴在手上。

“我现在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妻,”登记员说,“你可以亲吻新娘了。”

沃尔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她搂住他的腰,把他拉近些。“我爱你。”她低声说。

登记员说:“现在就为你们办理结婚证。或许你想坐下……乌尔里希太太。”

沃尔特很高兴,罗伯特呵呵笑了起来,艾瑟尔轻轻欢呼了一声。茉黛觉得登记员很乐意成为第一个用婚后的名字称呼新娘的人。大家全都坐下来,等着登记员旁边的办事员填写证书。沃尔特报出他父亲的职业是军官,他的出生地是但泽。茉黛道出自己父亲是乔治·菲茨赫伯特,职业是牧场主——泰-格温的确养着一小群羊,因此这么说也不算错——她的出生地为伦敦。罗伯特和艾瑟尔作为证人签了名。

婚礼就这么一下子结束了,他们出了屋子来到走廊,已经有一对新人等在那儿了,漂亮的新娘正准备接受那位神情紧张的新郎许下终身誓言。茉黛和沃特尔手挽着手走下台阶去路边车停着的地方,艾瑟尔朝他们身上撒了一把彩纸屑。茉黛发现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中产阶级妇女,手上拿着一个包裹,想必刚从商店里出来。这女人使劲盯着沃尔特,然后又把目光投向茉黛,茉黛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羡慕。她想,是的,我当然是幸运的。

沃尔特和茉黛坐进了车后座,罗伯特和艾瑟尔坐在前面。车开动了,沃尔特抓起茉黛的手,吻了一下。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笑了起来。茉黛以前见过别的夫妇这样相视而笑,一直觉得太傻,太肉麻,但现在一切看来再自然不过了。

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海德酒店。茉黛放下面纱,让沃尔特挽着她的胳膊,穿过大堂朝楼梯走去。罗伯特说:“我去订些香槟。”

沃尔特挑了最好的一间套房,在里面摆满了鲜花,有上百枝红玫瑰。茉黛的眼睛湿润了,艾瑟尔在一旁惊叹不已。餐具柜上放着盛满水果的大碗,还有一盒巧克力。午后的阳光透过大大的窗户,照在色调欢快的布座椅和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