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草木不是无情物

深圳南山区有塘朗山,斗折耸立,如一面巨大的绿屏风,将城市隔作南北两端。南边是灯红酒绿的动感之都,北边是花红草绿的书香校苑。深圳大学城的清华、北大、哈工大三大研究生院,以及近年执高校去行政化改革牛耳的南方科大,都星列于此。这是可以静静打量眼前这座现代化之城、可以让思想肆意拔节的地方,清华才女陈超群,就在这有了她的新发现。

她的发现是——百余种与城市高楼一起蓬勃生长的各有禀性的花草树木,然后收获了一本以另类视角来观察这个城市的审美记录。她还为这本用时两年完成的博物随笔,取了一个颇有几分大气的名字,《一城草木》。

我大概是《一城草木》的最早的读者,也是这本书写作过程的见证者之一。

两年前,我为创办不久的《南方教育时报》进行编辑改版,在副刊的定位设计上,我想做成一个以回望乡村的亲地性为特征的“原生活”板块,以区别于其他报纸基本上反映都市生活的文化面孔。理由是,高速发展的移民城市,如火如荼的城镇化建设,所有这些逼人而来的现代化运动,正不由分说地吞噬着人们心中诗意的田园空间,从而给无数人带来某种挥之不去的精神焦虑。这是一个深层而常被人忽略的时代脉象。我想,报纸应当提供一种“生活走向现代,精神回到故乡”的新的人文生活体验,它或许能产生某种神奇的抚慰,化解人们心中对远离土地的神秘乡愁。

就在我的一系列“原乡”栏目相继出台并四下组稿约稿的时候,超群给我寄来了她的第一篇“植物志”,还附了图片。文字很短,但她细致的观察和字里行间中的妙趣,正好符合我对报纸副刊的新想法。我想在我的原味生活的文字拼盘上,为她专留一处“植物随笔”。山水草木,那不正是与城市最近的原乡么?

超群对这个专栏颇有兴致,但她一开始还是希望图文式的介绍,认为可能更符合于这个快节奏的读图时代。我说,快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要相信文字的力量,它可以让人们从眼到心地愿意为美好的事物停留更长的时间。我希望给我们的读者提供的,不光是一个博物概念的、纯知识性的风物专栏,一切自然的背后,当更有情感的投映与生活的温度。

她对我的意见表示了认可,笔下的草木,从此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于是香樟的香,不止有她现在工作的窗前漂过的淡香,还带出记忆里永存的远方醇香。她在浑身带刺的木棉身上,发现了“美人树的真心”,青春时带着青涩傲娇的刺,却愈老而愈美。她走近荔枝林深处的人家,让我们看到了城市中另一类人群的喜忧人生。她通过对老广们偏爱的发财树的观察,悟出了广东人追求富足敢闯敢试的精神之源。一百多种花草树木,这么一路道来,不仅悄悄地完成了博物学意义上的生物认知,而且还同无数我们熟悉的生活场景发生了连接,悄无声息,不着痕迹。

小区里有不少夹竹桃,开花时非常漂亮,小孩们都爱去摘花玩,我又免不了一顿劝说,看看即可,不可攀折。一天我女儿问,为什么夹竹桃有毒可是人们种了这么多啊?你看哪里都是夹竹桃,一片一片的。我想了想说,大概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夹竹桃是很好的景观植物,又有净化空气、保护环境的能力,它的毒性甚至还可以做药。五岁的女儿似懂非懂,摸摸我的脑袋说,你是不是中毒啦,说了半天全是赞美的话。夹竹桃美艳,夭夭灼灼,你能不中它的毒吗?

这是《夹竹桃》中的一段文字。我以为,这样朴实而随性的写字,才堪称作“真的文字”,它不只是帮我们认识了这样一种“有毒”而常见的城市植物,而且在这些文字的后面,还可以感觉到一个人的知性、自然与意趣。

在后来的来稿中,我发现超群这种植物控式的观察越来越深入,也更为精准。表达的方式,也渐不拘一格。我以为,与自然为友,与草木相亲,这本是人之与生俱有的天性。好的博物学随笔文字,对与土地渐去渐远的现代人,能产生某种精神的治愈,可以帮助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实现一种自然的抵达。

记得有一段时间,市面上突然流行起一系列民国期间的老课本,我发现这些当年国人的启蒙教材,开篇竟然绝大部分是博物的内容,山河大地,俱各禀性情,草木鸟兽,皆亲切有味。这些书受到读者们空前的欢迎,形成一股持续不衰的“民国回归热”。此后不多久,一本同是民国时期再版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也基本上是从风雨雷电、自然博物开始,去激发孩子们去认识、亲近、热爱身边这个美丽的世界,并从中获取生活的力量。而在西方的神话中,也有类似的传说和寓意。据说希腊英雄安泰,是大地母神之子,每当在天空与敌人搏斗得筋疲力尽,只要他的身体触及大地,就能重新获得几乎不可战胜的神力。这些,都揭示出人与自然的密切关系。谁说草木就是无情物?它们难道不与世人会有某种相同的命运?

我能在超群的作品中,找到与这些先人们在观察自然、回到自然中的共同之处,也能找到她的书必将受到更多人喜爱的理由。


黄浩

2016年4月14日于深圳霞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