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世因,今生果

走进西藏,寻觅仓央嘉措

莲花座上,千年轮回。请允许你我,在灯火阑珊处,在昏黄的酥油灯中,从洁净无染的莲花中,寻觅属于仓央嘉措的前尘往事。

循着心的旨意,循着莲花的气息一路逡巡向前,我们仿佛望见了那雪域高原上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叩首。他们心中默念的颂词,纯净笃定的眼神,与迎风飘扬的经幡一起定格在无数朝拜的西藏人的心上。

西藏,究竟是什么让芸芸众生因你而风尘仆仆地踏上征程?这里看似贫瘠,却又神秘至极;这里离天空最近,却又好像离梦最远。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这里迷惘、追寻、期待、徘徊,想要在此处种植一帘幽梦,觅到自己的前世今生。时光流逝,岁月层层剥落,细雨屋檐下遍寻不着的喃喃私语,人海车站旁悲伤别离的泪眼婆娑,夕阳黄昏里相约一生的十指相扣,皆因缘分的牵绊在最深的红尘里再次相逢。

清澈明朗的相遇,混沌模糊的回忆,总会在如此阒静幽然的夜晚,穿越三百多年时空的距离,去守护那个尘缘未了的约定。仓央嘉措就如同那圣洁的澄湖,碧蓝的湖水陪伴着他潜心修行。他也是那高耸的雪原,不染纤尘的雪花是他追随一生的信念;他更是那朵清雅的莲花,开在西藏的雪山之巅。

前世与今生,交相辉映。莲花宝座上,千年轮回。在西藏那片湛蓝的天空下,拜会仓央嘉措,请允许尘世的人们,把自己当作他前生放生的一尾红鱼,或是一株他曾垂怜的草木,甚至是他写过的一首情诗,纵然此时好像一切都了无痕迹,但还是执着地要在暗夜明灭的灯火下,挑起寥落的苍茫,从莲花中寻觅从未流逝的时光。

佛门眷恋清莲,彼此之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慈悲温情。《楞严经》中说:“尔时世尊,从内髻中,涌百宝光,光中涌出,千叶宝莲,有花如来,坐宝莲上。”《维·摩经·佛回品》也说:“不著世间如莲花,常善入于空寂行。”《大正藏》经典亦言,莲花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

确实,在有关佛教的经书中,有许多对莲花禀赋及静默参禅打坐的记载,甚至于一些得道高僧平日所用的贴身物件上也有莲花的印迹。当众人走进寺庙,便会看到佛祖释迦牟尼身穿通肩大衣、手作说法印、结跏趺坐于莲花台上的坐像;指引众生通往西方佛国净土的弥勒佛也结跏趺坐于莲台上,双手仰掌于足上,掌中托着一个莲台;一袭白衣的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更是一手持着净瓶,一手执着一朵白莲,且安然坐于白莲花之上。他们时刻引导众生一心向善,脱离尘世的苦海,到达莲花盛开的佛国净土。

莲花也称荷花,它不似牡丹那般雍容华贵,不如蔷薇那般娇艳缱绻,不像梅花那样傲骨铮铮,更不如桂花那般十里飘香,但它却有洁身自爱的品质,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格调,自有旁花难以企及的特性。莲花生于夏日,迎骄阳盛开,让人心旷神怡,忘却燥热与烦闷。世间花卉多先开花后结实,而莲花则是在开花之时,已有结实的莲蓬,因而具有“华实齐生”的特质,正是此种特质让佛家认为它能同时展现过往、当下与未来。

更为特别的是,莲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秉性,这与佛教所倡导的“远尘离垢,得法眼净”之理念,恰好相契合。

世间万物,因缘际会,自有定数。莲花与佛教,自有关联以来便被赋予了一种生生不息、轮回不止的蓬勃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沿着岁月的长河顺流而下,朝着巍耸的高原跋涉前行,与圣洁之地的西藏彼此相拥,形成一场不期而遇的相会。

西藏佛教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文成公主从中土大唐带入佛经与教义,而后经历了西藏本土宗教(即苯教)的斗争、融合与再分支,莲花生大士所带来的外土佛教教义的传承与颂扬,便形成了如今西藏佛教的几大分支:宁玛派(红教)、噶举派(白教)、萨迦派(花教)和格鲁派(黄教)。正是黄教创立了达赖、班禅两个最大的活佛转世系统。自然,世人执迷追寻的仓央嘉措就是隶属于格鲁派——黄教。

在众多的藏传佛教分支中,尽管教义彼此各有不同,但那种自历史的沿袭中延续下来的热忱与痴迷,早已深深地烙印在藏民的心里,信仰在如水般的时光中代代相传。无论你爱的是小桥流水、河墙烟柳,还是大漠孤烟、雪域荒原,前世的誓约,今生的许诺,都长存于一朵圣洁的莲花中,燃放在一盏油灯的光明里。在娑婆世界中,万物皆是微尘,而微尘亦可成佛。草木、山水、牛羊、微风、细雨,无一不沾染佛的慈悲,无一不感受佛的教化。皈依的信徒在轮回中随着它们一起匍匐在青山脚下,匍匐在布达拉宫殿下,在心中种植一棵无树的菩提。

有些人越过千山万水,在梦与醒的边缘追寻着传奇般的仓央嘉措。这追寻或许一瞬,或许一生。当这些来自遥远地方的人们,站在西藏这片梦一般的土地上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来此处是为了寻找那位眷恋红尘的情僧,在拉萨街头饮一杯青稞酒,还是为了读一首深情缱绻的诗歌,或者自己什么也不为,只是遵循了冥冥之中的指引。

转世的活佛如此之多,而人们却偏偏记住了并未立下多少功绩,但一生颠沛流离的仓央嘉措。这一切皆源于他在红尘与莲花的罅隙中辗转反侧,在得与不得的两难中苦苦挣扎,在情诗与佛经的选择中摇摆不定。他也曾想安然坐于莲花之上,做一个拈花微笑的圣僧,倾尽一生只为普度众生,可他终究太过迷恋尘世的市井烟火,这或许就是他生命中越不过的藩篱,逃脱不了的劫难。

莲花宝座之上,多少前缘成了过往;佛法之外,几多红尘掩埋俗世。六世达赖喇嘛带着莲花澄净的纯洁气息,披着迎风起舞的衣袂,从三百多年前的尘事里款款走来,只为履行那前世今生、从青海湖畔坠落凡间的约定。

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落红满径处,忽然记起,前生我是你窗前的一朵梅花,只为你盛开,只为你守候。

争夺仿佛是世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欲望不息,战乱就不会停止。于是,这世界从未有片刻的安宁与平静。本以为洁净的佛门,可以用微笑与宽容避免尘世的伤害与杀戮,却总是事与愿违。

自莲花生大士进驻西藏弘扬佛法起,佛教的发展便充满了诡谲和血雨腥风式的明争暗斗。各分支教派之间的分歧,教派内部的矛盾,甚至佛教与政权之间的相互倾轧,都早已是屡见不鲜。

十七世纪初,格鲁派在青海与内蒙古一带确立了主导地位,但是在西藏,噶举派依然掌控着政权大局,其背后支持者是藏巴汗,对正在蓬勃发展的格鲁派采取处处打压的政策。格鲁派与地方政治势力之间的斗争日趋激烈,矛盾也越来越严重。

这时候,来自蒙古的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便成了政治和军事斗争的牺牲品,离世时年仅二十七岁。关于云丹嘉措之死,有人说是藏巴汗派人刺死的。藏巴汗年老体衰,在病榻卧床不起,于是认定是云丹嘉措施法诅咒,便毫不犹豫地派人杀死了云丹嘉措,并下令禁止寻找转世灵童。或许这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没有人能真正解开其中的谜题,但这确实是政局扭转的开始。

此事引起了格鲁派上层高僧的不满,亦引起了四世班禅罗桑确吉的关注。罗桑确吉因慈悲仁厚在西藏政治领域具有很高的威望,最重要的是罗桑确吉医术高明。或许是格鲁派命中自有运数,藏巴汗在罗桑确吉的调理下竟然痊愈,藏巴汗自然万分欣喜,由着罗桑确吉提了一个要求,而后者所提的便是寻找四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藏巴汗总归是权倾西藏的王者,尽管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恪守自己的许诺。

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就是在这种政治环境下登上了历史舞台。这是一位在西藏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正是他促成了西藏政教合一体系的形成。亦可说,正是他的举措与努力,才最终确定了格鲁派在西藏的统治地位。

这时的时势真可谓波诡云谲,让人眼花缭乱。中原之上,明朝摇摇欲坠,奄奄一息。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先后起义,而清军也在吴三桂的放行下入关,并最终建立了自己的王朝。而在西藏这片土地上,噶举派为了铲除格鲁派,消除异己,外联蒙古的却图汗;而格鲁派为了反击自卫,也与蒙古和硕特部的固始汗达成了战时联盟。其间,经过了战火纷飞和不断厮杀,最终固始汗帮助黄教铲除了对手,使得格鲁派在西藏站稳了脚跟。然而,固始汗也像进了山海关的清军一般,坚决地留了下来。

与此同时,六岁的罗桑嘉措被三大寺僧众迎请回哲蚌寺,开始研习佛法,打坐修行。他拜罗桑确吉为师,并且在各大派高僧的教导下学习藏文文法,研习佛教典籍和释论,接受了很好的教育。罗桑嘉措天资聪颖,有着远远超于他年龄的智慧和见地,这让格鲁派的高僧们欣慰不已。

寺内高僧皆明晓,长期仰赖他人的鼻息生存终非长久之计。现在固始汗属于格鲁派,对他们自然礼数有加,招待周到。如若他日易主,格鲁派众生又去哪里寻求靠山。所以,虽然在教派地位上,黄教已经坐稳头把交椅,却从未掌握真正的实权,日子过得惴惴不安。

而关于此,天资聪颖、才识出众的罗桑嘉措自然是心知肚明,没有什么比自己掌权更容易实现让格鲁派真正一统西藏的目标了。为了尽快摆脱蒙古的势力,使格鲁派在西藏真正地站稳脚跟,雄图大略的罗桑嘉措将目光转向了内地。

清朝因为刚刚入主中原,也需要寻求各方的支持。于是,应顺治皇帝的邀请,罗桑嘉措及随从三千人于顺治九年(公元1652年)二月从拉萨动身进京谒见,并于该年十二月抵京,受到了顺治皇帝及各大臣的隆重接待。

次年,罗桑嘉措请辞回藏后,清帝正式赐予他“达赖喇嘛”的封号。自此,达赖喇嘛的封号及其在西藏的宗教地位,得到了清朝的正式认可,由此进一步巩固了格鲁派对西藏的统治。

返回西藏后,罗桑嘉措用从内地带来的金银广修寺院,前后共建造了十三座格鲁派寺院,即被后世称颂的黄教十三林。我们不得不承认,罗桑嘉措是一位与佛法缘分极深的人,他从当时纷乱的藏传佛教中脱颖而出,乘风破浪,让风沙弥漫的西藏天空,从此渐趋无尘之境。

信徒们匍匐在布达拉宫的脚下一遍遍默念着神的功德,嘹亮的歌声赞颂着罗桑嘉措的传奇人生,蜿蜒路途上是人们五彩的赞歌。人们都说,他是西藏的救世主,是拉萨最伟大的神。

至晚年时,罗桑嘉措已不再过问政事,将全部的政务都交给桑结嘉措管理,而自己则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创作经典上。桑结嘉措从不辜负罗桑嘉措对他的期望与栽培,在出任政务官之初,就凭借罗桑嘉措的指点与自身出类拔萃的才能,将政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年轻的生命,就是这般为西藏燃烧着,无论日后是辱是荣,他都无怨无悔。这是宽广仁慈的佛,赋予他的神圣使命。

前方的景致是柳暗花明,还是一堵围墙,世人总是无法预知,唯有拨开层层迷雾,一步步向前。桑结嘉措并不知道,他从罗桑嘉措手中接过西藏的全部政务后,行进的脚步会越来越艰难;也从未预料到,在他步入而立之年、独揽大权时,偏僻的门隅,会有一个生命与之永远牵系在了一起。

桑结嘉措的难题

几度春去秋来,几度花开花落,岁月在尘世转了数次轮回。山河一如往昔,不换容颜,唯有市井烟火中的人们,一次次踏上前往西藏的征途,叩问前世之梦。

布达拉宫的神殿里,桑结嘉措端坐着,缄默无语。

诵经声如同往日萦绕于布达拉宫,在每一处殿角如粉末般漂浮着。他刚毅的脸上,隐隐掠过一丝不安与厌烦。好似有一个无底的黑洞,紧紧裹挟着他的心,让他觉得自己始终在下坠。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欲伸手抓住些什么,摊开掌心,却只看见一片虚无。

每一个信徒都执着地相信,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永远不老。桑结嘉措也曾这样固执地相信着,只是眼前的情景,分明不是噩梦,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佛教中有记载,欲界、色界、无色界之天人寿命将尽时,会有种种异象在人间出现:天乐不再妙曼地扬起,身体之上散发的光芒逐渐褪散,洗浴之水沾在天人滑腻的凝脂上不再滑落。同时,无欲之心会对妙欲之境生出深深眷恋,原本无碍的天眼也会受到影响,无法如往昔那般普照大千世界。这是每个天人必经的涅槃,只是桑结嘉措从未想过,他最崇敬的人,亦会历经这般劫难。

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六十六岁的罗桑嘉措病逝于布达拉宫。他这一生身处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不曾有过片刻消停,如今终于可以享受平静了。然而,留下来的桑结嘉措却被一股悲恸袭击了全身,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知晓,此刻他不能悲伤,罗桑嘉措的遗言还在耳边铮铮作响:为了西藏政局的稳定,秘不发丧,利用他的名声威望震慑周边的觊觎势力,继续完成未竟的大业。

这个惊天的秘密,需要他用智慧与勇气去藏匿、去埋葬。作为一个年轻的政务官,他未尝不害怕,他有过恐惧,也有过惊慌。他深知这个秘密一旦被揭发出来,他需要用自己的一切去殉葬。思绪如同天边的云雾盘旋缭绕,倏然间,法号在耳畔长鸣,让他在冥思中醒转过来。

他深深地明白,身后已是万丈悬崖,退后就是死亡。布达拉宫的千千万万个信徒还等着他去圆这个偌大的谎言。

布达拉宫的长梯,一阶又一阶。每踏上一步,桑结嘉措都觉得有千斤重。站在长梯的尽头,可以俯瞰白宫的全景。这座富丽堂皇的圣殿,在红山之巅,成为西藏的图腾。然而,桑结嘉措的心情,却如同海上汹涌的浪涛,一刻也不能平静。

罗桑嘉措的苦心安排,他不是不明白。蒙古各部对其虎视眈眈,他们都想插手西藏的政务。在过去的年岁中,罗桑嘉措倾尽一生换来了逐渐稳定的局势,如若此时宣布他已圆寂的消息,西藏的局势势必会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于是,他只得遵从罗桑嘉措的遗愿,秘不发丧,同时在暗地里悄悄查访、寻找转世灵童的下落。尽管前路崎岖不平,荆棘丛生,但除了前行,别无他法。这是桑结嘉措的使命,也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宿命。

命运总会在冥冥之中做出安排,不管世人情愿与否,都只得遵循它的旨意,走过每一个岔路口。此后,仓央嘉措的一生与桑结嘉措,也与整个西藏愈发混乱的局势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前生叱咤风云已然走远,今生因缘相遇还未绸缪。仓央嘉措就这样,带着有些缱绻的胎印,向世人慢慢走来。

世间的生死轮回,总是带着些许神秘的色彩。人们不知晓前世的遗憾,是否可以在今生得到成全;也不明白今生的残缺,是否可以在来世变得圆满。只是身处阡陌红尘之中,总觉得有未了的尘缘驱赶着我们,让我们在苍茫人海中去寻觅冥冥之中的际会。于是,偌大世间总是上演着一幕幕久别重逢的戏码。

仓央嘉措与这个世界重逢之时,天地都为之动容。

据桑结嘉措在《金穗》中的记载,仓央嘉措出生时,“有许多穿戴华丽宝石的神男神女展现在天幕之上,并显现出身着披风和头戴通人冠的众多喇嘛。孩童刚出生落地,大地便震撼三次,一时间雷声隆隆,风散花雨,枝绽花蕾,树叶生芽,七轮朝日同时升起,彩虹罩屋。”

活佛转世,风雨沉浮,雷电膜拜。在春天未到之时,花蕾便因欣喜而丛生,嫩芽紧随欢乐而生发,高僧前来道贺,众神亦来捧场,就连七个太阳也一同从天边升起,一时间霞光满屋,明亮异常。仓央嘉措生来便通体闪现灵光,“七日同升,多瑞兆,万般奇妙”。从黝黑的发梢到细腻的眉眼,从温暖的足心到光滑的指尖,从目中流淌的清净到心中蕴藏的广远,一切都好似遵循着佛的旨意,展现着佛的慈悲。

一般来说,在各民族的记述中,杰出人物的诞生皆有天呈异象之传说,藏人更是如此。他们深信天地有灵,生死轮回,从心底敬畏每一棵草木、每一块顽石、每一面经幡。是故,这七日同升、彩虹照耀的奇闻天象自然让仓央嘉措的父母惊讶不已,而乡亲邻里也对此瞠目结舌,纷纷以为是佛光呈现,而仓央嘉措是佛祖对他们勤劳的恩赐、厚道的嘉奖。

此时,仓央嘉措那善良的父母,怎会想到这刚刚降生的襁褓中的孩子会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他们也不会预见,不久之后他会住进布达拉宫,接受万民的朝拜;更不会知晓,他本该辉煌的一生,却因纷争的时局而充满悲剧色彩。

一代转世灵童就这样降临人间,只是这番前生与今世的轮回,在当时还不被世人所知。桑结嘉措的秘密,不到迫不得已时,仍要紧紧密封在心底。

白昼,日光倾城,撒满西藏这片厚土;夜晚,皓月当空,光亮照耀门隅福地。站在星空下,抬眼的刹那,仿若望见了他。在目光所及处,他站在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上,凉风习习,衣袂飘飘。他身体里散发出的光芒穿越千山万水,穿透人世变迁,以一记温暖的柔和光亮,照耀着你前方的路。从此,他住进了人们的心里。

转世灵童降临人世

世间的因果宿命,自有安排,不容人们删改。菩提树下,沉睡的白莲渐渐盛开;门隅圣地,懵懂的少年日益硬朗。清风徐来之时,有扇心门悄然打开。

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谎言来圆。而这个谎言,一埋就是十五年。在谎言背后,门隅之地,有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莲,在光阴的臂弯中,悄然绽放。

门隅,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落。温暖的阳光下,微尘沉浮其中,轻舞飞扬,悠然而自得。有位老者休憩于石垒的院墙根旁,执一木杖,谈着子丑寅卯里琐碎的过往。岁月澄澈而清明,他的眼神慈祥而安然。孩童在草地中打闹嬉戏,空中氤氲着快乐的气息。不远处那座古老的寺庙里,梵音终日缭绕,偶有三三两两的僧人,着齐身袍服,手执念珠,进进出出。

若无心关注,又岂能发现这古朴偏僻之乡积淀着佛法的深彻与厚重;若不是追寻世人眼中的情郎一路前行,又怎会有幸邂逅如此让人流连忘返的特殊之地。前世今生,就在这悄无声息的岁月更迭中,让人忆起了三百多年前七日同升的时光。

那一日,是公元1683年3月1日,即康熙二十二年农历正月十六日,在藏历上则是第十一绕迥水猪年三月一日。

这个村落,看似贫瘠,但撩开它的面纱后,便会恍然觉察它竟是如此富饶。此地,天蓝水美,乡情淳朴,世世代代居住着与世无争的门巴族。这里的人们信奉宁玛派,笃信万物皆有灵性,人间自有因果轮回。岁月在古老的树木上留下一圈圈年轮,斑驳的墙壁亦满是时光留下的痕迹,但这里的人们依旧守着心中的信仰,过着单纯宁静的生活。

许是前世积下了累累福祉,在那草绿羊肥之地,在那蓝天白云之间,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在这个古老村落诞生了。他是格鲁派史上最多情的活佛,是流年中最受后世藏人尊敬的达赖,他带着前缘未了的尊贵使命与情结,降生在如此美丽迷人的高山深谷间。无尽的佛光,就这样不偏不倚地照在那一座门楣上。

他的降生,好似天地之间盛开了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莲。那一声啼哭,犹如寺庙里佛经教义的唱诵,细微的喧闹中凸显着庄严与肃静。一切都是如此让人动容,甚至连天地日月也纷纷前来道贺。

世间的事情,总是公平至极,得到之物必要以失去之物来换取。你拥有了绝色姿容,便要以短暂的生命作为代价;你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要交还世间最琐碎也最细腻的幸福。如若仓央嘉措降生之时,没有七日同升的神奇景象,他自会随着祖辈的足迹,在门隅那个民风淳朴的村落,过一种随心的生活。然而,命运之神却赋予他神圣的使命,让他日后坐上莲花宝座,做一个普度众生的活佛。于是,他只得告别平淡的生活。

夏日的高原被碧色层层包裹,宛如流淌的翠色之河,远树浓荫蓊郁,馥郁的香气,冲破八廓街的烟火气息,随风荡进了红山上的布达拉宫,模糊了酥油香与藏香的气味。清幽的香草,在桑结嘉措的鼻尖游荡,即便是一瞬,却有着精妙神微的颤动。聪慧明智如他自然知晓,必定是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出现了。

活佛转世制度中,寻访灵童极为重要,除却天降神兆、神谕启示之外,观寻圣湖、辨别遗物也是灵童寻访者需遵循的重要法则。

山南浪卡子县境内的羊卓雍措湖就是指引人们寻找灵童的圣湖,“羊卓雍措”藏语意为“碧玉湖”“天鹅池”,是西藏的三大圣湖之一。“天上的仙境,人间的羊卓。天上的繁星,湖畔的牛羊。”此是藏民对它亲切的赞美。

这片湖被黑色的山峰包裹着,好似一面银色的宝镜。湖水碧绿而青翠,水草招摇其中,宛如风姿绰约的仙女的柔顺发丝。相传,此地是西藏护法女神班丹拉姆居住之地,因而也被称为“圣母湖”。藏传佛教认为,通过虔诚的祈祷、施行相应的仪式,羊卓雍措湖可以帮助世人找到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

夏天清凉的风吹遍西藏每一处角落,天空藏蓝如洗,好似一帘幽梦。想必每个怀着虔诚梦想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会从心底生出不明所以却无法割舍的深情。明艳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直射入仰望之人的瞳孔,好像要找出前世与今生的关联。

寻觅灵童的仪式在湖边庄严地举行,经文如丝线般与微风纠缠,有些被吹向遥远的他乡,再无踪影;有些则不经意间落入水中,化作水的鳞片,掀起细微波澜。深宫中的智者,就这般将转世灵童的方位,指向了遥远的山南门隅。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宗教与爱情并不矛盾。此地民风开化,对自由与爱情有着虔诚的尊重与崇尚,被后人称为情歌之乡与酒歌之乡。在门巴族古老的传说中,门隅的神山圣湖中住着一位俊逸男子,他作为爱情的化身对一位美丽的姑娘一见钟情,他以月亮为弓,以流星为箭,射下一条定情丝带,俘获了姑娘的芳心,孕育了门隅之地的儿女。如此看来,当年仓央嘉措对于爱情与自由的向往,该是一件多么自然和顺理成章的事情。

仓央嘉措的父亲是日增·扎西丹增,他出身于宁玛派咒师世家,是乜氏掘藏师白玛林巴的后裔。仓央嘉措的母亲是杰日·次旺拉姆,她聪慧、谦恭、无畏、博闻、贤能。幼时的仓央嘉措在父母的悉心关怀与爱护下,倾听着山涧潺潺的流水与悦耳的鸟鸣,无拘无束地与邻里小孩嬉戏玩耍,如同天空中欢喜歌唱的云雀般自由自在。

转经筒被风掀起来,呼啦啦地旋转,像是空中飞扬的漩涡。门巴族的智者说,这个孩子有着不一般的命运。

三百年前,西藏那个遥远的小村落中,一如往昔地迎送晨昏暮晓、春夏秋冬,却不知那个在湖边时而忧伤、时而欢愉的少年,会被人们拥着走进布达拉宫,坐上华丽高贵的佛床,而后又流浪在拉萨街头,与心爱的姑娘携手戏红尘。他这一生注定要用波折的命运,换来一场令后人感叹的传奇。

难以摆脱的宿命

红尘阡陌,以深情落款。朝花夕拾,或许还能捡到情诗般柔软甜蜜的过往。年少时那段澄澈明净的时光,总是这样让人念念不忘。

捡起一缕月光,让流年在冷清的光亮中疯长。远古的和风,来了又去;无名的繁花,谢了又开。草长莺飞的二月天,谁的风筝断了线;登高怀远的九月里,又是谁的身影被拉长。门前的流水,蜿蜒着淌向远方,遥映着那远方的雪山。本以为,世间定会一如既往地安详,如祖祖辈辈那样,在这片宁静而又神圣的土地上,随心徜徉一生。

谁都无法预测未来,也无法定义完满而无憾的人生。仓央嘉措昔日降生时七日同升的奇异天象也不过被解读为,此是佛祖的恩赐,是慈悲的上苍给予门巴族人的嘉赏。即便是他的父母也不知道,这其中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日子如流水般从手掌间悄然滑过。在这偌大的草原上,他的心灵犹如雏鹰般恣意飞翔,纵然风雨偶然来袭,也有父母细腻的呵护为之遮挡。明朗的春日,和邻家好友或是在草原上牧马放羊,或是在狂野中奔跑撒欢。独自一人时,他便躺在地上仰望着广袤的天空,看着流云时而舒展时而蜷缩,恍然间好似这一切都是前世的梦境一样,这种莫名的感受,他琢磨不透,也解释不通,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条隧道可通向前生。

他热爱这一片有灵性的土地,将每一天都当作良辰吉日,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过着舒心的生活。然而,他也知晓,自己自幼便与旁人不同,这一切还得从他大概两周岁时的清晨说起。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仓央嘉措家中突然来了两位来访者。这本是彼此初次相识,却好似已然熟识许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切。这两个陌生的出家人身着红色僧衣,沧桑而内敛,却有一种让人安定的慈善,这是年纪尚小的仓央嘉措对他们最初的印象。而当他看到僧人身旁的转经筒时,便极为自然地拿起来,如同自己随身而带的信物一般。僧人见状,忙匍匐在地。

转经筒郑重地放在藏桌上,带着虔诚与恭敬,难懂的经文在来访者口中轻轻吐纳,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萦绕。幼时的仓央嘉措并不知晓其中的寓意,双眼只是紧紧盯着放置在桌面上的转经筒,只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好像在梦境中出现过一样,便脱口而出,那是属于他的。

只此一句,经文一瞬间就在屋顶灰飞烟灭,空荡的房间寂静无声,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这个转经筒是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的。生命的回转总是让人禁不住惊讶与欣喜,少不更事的仓央嘉措站在屋子中央,看着众人惊愕的眼神,慌乱中却自有一种淡定的气质。此时,来访者心中早已认定,仓央嘉措就是转世灵童。只是为了确保真实性,他们又取出五支镇邪橛放到藏桌上。这些镇邪橛华贵精美,如若旁人看到自会挑选那支镶嵌着多彩宝石的,但仓央嘉措却径直拿起了一支较为朴素黯淡的镇邪橛,并对周围的人说,这也是他的物品。

纵然不知晓自己前世来自何处,也不清楚来生自己将归何方,但多半人都相信世间必然存在轮回。前生未了的尘缘,今生可以再续;今世未完成的梦想,来生可以再做。当仓央嘉措认出五世达赖喇嘛的物品时,像是邂逅了一场归宿,与前生小心翼翼地相认。

这样的结局,是岁月给予桑结嘉措最好的回馈,但对仓央嘉措而言,不知是福是祸。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神的启示,得以寻觅自己的前生。然而,世事变幻莫测,他终究要抛却小我,走上通往布达拉宫的路途,而后登上王座的阶梯,为众生指点迷津。此后悲伤也好,欢愉也罢,他都得坦然承受。

世间总是有太多身不由己,有谁知晓仓央嘉措是愿意在门隅之地,做一个无忧的牧羊少年,与草原做伴,看云卷云舒,而后和一个有着乌黑长发的心爱姑娘结婚生子,如此度过平淡而不失幸福的一生;还是情愿坐上高高的佛床,以佛的慈悲与宽宏,拈花微笑,普度众生呢?我们不是仓央嘉措,所以不知道他更倾心哪一种生活。

然而,又何必为之劳心,世间从来都不是人们想象的模样,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介苍生又怎能选择随心的生活,即便是至尊至贵的活佛也得遵循这个规则。

当仓央嘉措的父母被告知他便是转世灵童时,刹那之间固然感到了从天而降的荣光,但更多的则是不安与悲伤。他们深知,平日的仓央嘉措最是敏感多思,他可为一朵凋零的花流泪,可为一株枯萎的草伤怀,可与天上的流云对话,也可对拂面而过的和风微笑,他该是属于偏僻的门隅,过着祖辈延续下来的生活。更何况,西藏上层始终弥漫着硝烟,他们不愿自己多愁善感的孩子卷入其中,在兴衰荣辱的浪潮中起起伏伏。

但这是不容更改的命运,愿与不愿,唯有承担。仓央嘉措的父母,也只得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愿他一生都安然静好。

生命中自有一种缘,汲汲追求的或许永远无法获得,而不曾期待的光华,总是在不经意间便涌至身侧。纵然此时仓央嘉措年纪尚小,但他仍能隐约感知,他的命运在此处已然有了转折。